兩地保平安,楊花又一年。看似貌不驚人的兩句話,可細細體味起來這其中竟是包含了多少牽掛與苦盼啊。幾日以來,真兒總在心裏默念著,一遍遍地體察著自己心緒的起伏變化,她羨慕、向往,甚至有一些妒嫉了,可最終隻剩下悵然失落。她本是一個坦誠直率的姑娘,但卻有話不得說,有情無處訴,心中何其苦痛啊。她已有兩年的時候與秦越失去了聯絡,其實在她心中早有預感,原先的來信中可以看出哥哥他們之間的分歧是越來越大了,起初他們對於這種思想上的差異都是通過爭論來解決的,企圖說服對方來達到一致。可時間一長,彼此都發現這是徒勞的,根本就是在耗費時間,於是兩個人非常理智地分開了。顯然他們是為一個目的,卻走上不同的革命道路。真兒置身其外,麵對他們的抉擇是無能為力的。秦越在消失之前給真兒寫來了最後一封信,詳述了因與伯涵思想不和而不能並肩戰鬥的遺憾,並堅信語言不能說服的事情隻好等待由世事證明。信中雖很少涉及到感情的言辭,秦越的意思真兒是理解的,盡管我會消失一段時間,隻要你耐心地等待,我總會迴來的。不然他為什麽會專門給我寫封信呢?相隔兩日伯涵的信也寄來了,除簡單地敘述分開之事外,就說他已與秦越無法聯係上了。至此真兒才不得不接受這一殘酷的現實,自己確是身處無限延長的等待之中了。


    真兒收到伯涵的小郵包時,他可能已經身赴歐洲了。拆開來看,裏麵盡是些伯涵的手抄詩本和自辦的文學小報,真兒隨手翻看了幾頁,便有些愛不釋手了。她一段一段地讀著,如臨溪而坐,暢飲著清新與天然。噢,原來文章與詩還可以這樣寫!就象是與人交談,不必講究鋪排、對仗、平仄,甚至不能為了苛求韻律而妨礙了感情的自然流露。真兒的心乍一下解除的束縛,忽卻有了頭重腳輕的感覺,象是初春裏剛剛卸下沉重的冬衣,渾身上下的輕鬆著實令她興奮,她隻是想走得更快一些。我要和芸兒她們重新學起來,辦好《芳草園》,待到園裏花果飄香的時節,小越哥哥就要迴來了。


    《芳草園》其意義如何?我怎麽突然變得象一位研寫曆史的老學究了,凡事都要問個意義出來。它能稱得上是鹽河岸邊民創的第一種報刊嗎?顯然稚嫩的它還難當此任。它絲毫沒有涉及到政治、軍事、經濟等領域,甚至連文化的大背景都聯係不上,我們姑且認為它僅僅是幾個女性的創作園地吧。但時至今日,誰有資格去評價它的功用?更不消說去責怪她們目光淺顯和眼界狹窄了。真兒隻是一位在鹽河邊成長起來的姑娘,她不可能走在北平城裏學生遊行的隊列中。但是她睜大了心靈的眼睛,敏銳地捕捉著遙遠的微弱的新生文化新思想的氣息。作為鹽河的子孫,我們應該給予她感激和敬仰。


    《芳草園》隻是在私下裏編寫和流傳,它甚至很難改變他家宅院裏沉悶的氣氛。長期以來李舉人的書房成了女眷們的禁地,太太們無事可迴,丫頭們更是不敢靠近一步。二太太若玉每次都是從仲良口中探知情況一二,知道日子久了,老爺的身體已無大礙,隻是精神上大不如前,當下心中略寬慰了些。若是精神上有個知音,象秦先生似的常來府上開導勸化,說不定老爺早就好起來了。想到此處她打定主意隨手拿了幾張最近抄好的小報走進書房裏去。


    李舉人翻來翻去,目光不自覺地停在了這首《蝶戀花》上,口中不僅吟誦起來。當詠到“飛燕還鄉期又誤,柔腸寸斷芳心苦”兩句時,他在心中惦量著、思忖著,“師妹的詞越發地精致了。”


    若玉歎口氣說:“我還有其它可為嗎?空閨日日,憂複加愁,想著病痛折磨的你,看著煩瑣糾纏的良兒,我怎麽能高興得起來呢?”


    “世事難料啊!你愁苦一分,我心痛十分,隻可惜我竟保護不了你了。家道日艱,更是苦了這些天真的孩子們,良兒才這個歲數,卻不得不練著理家主事了。如若涵兒在家,兄弟們多少是個幫手,唉,他獨處一人在外闖蕩,其境可知啊。”李舉人少不得又是感慨一番,情緒很是低落。


    “孩子們曆練曆練倒也不是壞事,良兒遇事沉穩多了,涵兒常有書信來,這孩子有膽識,定會成就一番事業的。你倒可以放心他們,我是擔心你啊。人老精神先老,可不能全由著自己。我現在還有時夢見咱們年輕時一處玩耍,就如同昨日一樣,真是醒都不願意醒。可對著鏡子照照,白發不減,愁絲又添,想人生一世,哪有幾日美好時光?由不得心頭泛起一陣陣遺恨離情,欲說還休啊。”若玉一顆心守望著老爺,句句都扯著肺腑。


    “師妹,人隻有此處的傷口是最難愈合的。”李舉人指著自己的胸膛,“我是被自己的刀子紮的,疼都叫不出口。我是個純粹的精神戰士,可現實是它能守住的領土正如咱家的大院,是越來越小了。”


    “罷了,罷了,我是來向你求教的。你對這所謂的新詩怎麽看?”若玉止住話頭兒,把話題重又引到文章上來。


    初始李舉人象是沒有讀進去,可看過幾篇之後便有了些滋味。“雖說直白了些,可意境還是有的。無體無格,非詩非詞,倒符合了年輕人的情性。剛剛學想必這模仿多於創新。你可寫了麽?”


    “我都是老頑固不化了,學也學不來的。幾個丫頭真比那倒了酒葫蘆,咕嘟咕嘟沒個完了。”若玉說著毫不掩飾地笑了起來。


    “丫頭?哪個丫頭會寫詩啊?”李舉人更是高興了。


    “她們都能詩能詞呢。真兒教了好些年了,這村學裏一忙,就安排她們跟我一塊學功課。真是可惜了幾個閨女,怪靈透的。”這正是他們倆人最感興趣的話題。


    “趕明兒我也跟你們一起寫吧,我可以多出銀子,入了你們的社,從此隻作社中人了。我要把秦先生也招進來,你說他會同意嗎?”他舉人突然變得小孩子一般,有些情不自禁了。


    “秦先生他走了。”若玉想了想,還是如實告訴了他。“知道你精神一直不太好,就沒到府上來辭行,我也是聽良兒迴來說的。”


    李舉人就又想起了什麽,靜默了。說,走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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