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束發正英年,痛當狐鼠走桑田。


    豎賊安取問經濟,枯骨何堪作梁櫞。


    子建八鬥才猶在,項籍一腔血未幹。


    但等南天波浪起,是人寰處盡風煙。


    ——《詠誌》


    柳條黃了綠了,燕子去了來了。


    一扇扇朱紅漆的衙門打開了。進進出出的官吏們走馬燈似地,一忽兒替了這個,一忽兒換了那個,變到最後鄉親們發現完完全全又成了早先的人,竟是一個不差。幼稚的資產階級民主革命在幾千年的封建老朽麵前,是多麽的無奈而可笑。


    孫中山、黎元洪、黃興、宋教仁、蔡鍔一些名字慢慢浮出了曆史的水麵。但最讓百姓們不能忘記的卻是大腦袋的袁世凱。喪權辱國的“二十一條”,尋求靠山的“善後大借款”……這一樁樁、一件件,說明了什麽?根深蒂固的思想殘孽此時又主宰了曆史,為它掛上倒檔,使整個民族的戰車隆隆退去。


    在收到一封肅清縣的來信之後,二爺的心情終於好了起來,長長的辮子也心甘情願地到鎮上剪掉了。不過他已經是全鎮上唯一留頭發的男人了。同他當初堅持留辮子時一樣,這一舉動立刻招來了煙鬼三爺的陣陣嘲弄,而他現在是沒有心思去計較的。


    這是一封由肅清縣裏幾位大生意人聯名寫來的信。大意是說:肅清縣衙裏人員極不穩定,又見多處的舊官已謀複原職,於是他們想到了共事多年的二爺的嶽丈,既而想到了二爺。他們已在上邊使了些銀兩,聽口風事情是極有可能的,但不知是銀子使得少,還是尚有關節需要打通,任命文書卻遲遲不見下來。二爺的嶽丈頗為關心此事,不知二爺作何感想。如若此事不能成功,但求二爺領略已盡人事之苦心,不為感報。倘能成就,便是兩全齊美之事,自此官財兩路上結交了可靠的朋友雲雲。落款首名即為杜隻平。二爺在肅清為官時,知曉此人在上麵有靠山,便多是恭敬往來,哪敢得罪?對他生意上的事更是聽耳不聞,一路通行。杜大爺更為義氣,但凡逢年遇節,人不出麵,禮品貨擔一一送到府上來。原以為交情淺淺,沒想到人家如此盡心竭力。二爺喜從中來,喜的是交下了這患難知己,有了杜大爺從中斡旋,這事情不愁早晚,必定能成,當然還是越快越好、越快越好!


    二爺無暇多思,先給人家迴複要緊。他急忙把陰爺招進府來,仔細商議。商定讓陰爺就鎮上兌換十萬兩銀票,連日奔赴肅清,與杜大爺取得聯絡。切莫提起他嶽丈之事,隻盡自己的事辦才是正理。趁著陰師爺到鎮上兌換的功夫,二爺寫下了一封銘心謝函。而此時看著陰師爺騎著馬絕塵而去,他來迴踱步,忐忑激動,心緒難寧。上下翻看著手掌,躊躕滿誌。正所謂翻掌為雲覆為雨,指日可待東山起。


    幾年當中,二爺的心情變化是幾番陰晴,一波三折。最早的時候,他曾經心有不甘地與原來的官交宦友們聯係過,企圖求個保舉推薦。可寫出的信一封封泥牛入海,失了消息。想必是人人為求自保,各自奔忙,哪有閑情顧及他人?官場上的情誼恰是逢場作戲而已。沒了靠山,少了幫襯,他李維民如何做得了官?又憑什麽加官晉階?漸漸地他消沉下來,幾乎放棄了仕途之念。與大哥說起話來不免有些灰心失意之態。此時李舉人就用聖人言語點撥他、引領他,甚至直言不諱地指責過他。其實他也是捧著聖賢書長大的,那些為人與為官的道理豈能不知?可就是無法聽到心裏去。再聖明的言語也不能澆滅他胸中的火焰,既使是成了死灰,一遇風聲便要隨之複燃,蠢蠢欲動。不過他確有他的過人之處,外出結納舊友,幾番訪求賢才,與諸位名士在家立社,描圖篆刻,談詩論詞,一時間傳為美談。他修繕鄉衙,扶助親裏,濟救窮困,哪一件不是大得人心的好事呢?最感人的是他在眾目睽睽的大街上,一路滿含熱淚地施舍童乞。僅此一舉就為他在鎮上贏得了“大善人”的稱譽,其聲望直逼李舉人。


    那些受了他恩惠的乞丐們每到一處乞討,都會敲著碗邊或骨板兒叫唱:


    良家鎮的大善人,名字叫作李維民。


    救鄉親來濟貧困,樂善好施得人心。


    良家鎮的大善人,名字叫作他維民。


    修鄉衙來立公祠,淡泊名利孟嚐君。


    這段兒歌傳到李舉人的耳朵裏,他聽了頗感欣慰,還悄悄地用小楷寫到了紙箋上,放在每天要讀的書裏。那日秦先生過來探望,隨便翻看到舉人老爺的書,見書中夾著的書箋,拿起來看過之後,微微一笑又放迴原處,不置一詞。


    “賢弟可曾聽到外麵盛傳的這首童謠?”李舉人高興地問。


    “鹽河兩岸雖說已度過災荒,可討飯的孩子舉目皆是,焉能沒有聽到的道理?沒聽過此歌的人定是天聾無異。”秦先生大笑著說。


    “那我倒成了半聾的人了。前幾日我才無意中聽人說起的。真是日日身處書中,簡直就是個孤陋寡聞的人啦。”李舉人自嘲地說。


    “恩兄此言差矣。唯有書中方是靜地。多少人此時隻怕正花明柳暗、水複山重,想入而不得呢。”秦先生說得滿有風趣。


    “賢弟對此如何看待?”李舉人指著書箋上的字關心地問。


    “說實話,這不象是兒童們心中所出,定是有人教授。”秦先生說得極為坦誠。


    “想是兒童們的父母鄰裏也未可知。真難得二弟有這樣的寬懷仁心,我真是自愧不如啊。”李舉人感慨地說,用手撫摸著紙箋上的字跡。


    “秦先生見此笑了笑,轉開話題說:”兄長讀書明誌也是修身的正事,可天下的好文章皆從書外而來,我奉勸您有時間到院外河邊走走看看,說不定觸起文思,成就一篇好文章呢?“


    “我乃老朽之人,已經不敢奢望了,如下隻能是書中觀日月,井裏看星天嘍。”李舉人笑著說。


    “雖逾花甲,怎能稱老?孔聖周遊,荀卿巡行,隻是思想不能朽枯啊。古人講流水不腐,戶樞不蠹,皆在不斷運動,吐故納新,正是此理。當今世界,變幻無端,進退莫測,外邊的故事多著呢,何妨一看?”秦先生也是談笑風生,神態安然。


    “如此說來,我真該出去轉一轉啦。不求明智,賺一肚子好空氣也是值得的。”讓人想不到的是李舉人隻出門一次,就改變了他的一些成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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