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他的話是對的。


    我隻有一個表哥,寄養在我家裏。難道表哥也算?當他說我哥能當大官時,我還在心裏偷偷地笑他,我沒有哥哥,哪來的能當官的哥哥呢?大姑年輕的時候很多媒人登門,奶奶恨透了爺爺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蔫脾氣,從中挑選了鄰村一個能說會道的人家。按村裏的話說,大姑父是個嘴巴好使、幹活稀鬆的人,常年與人合租一輛騾子車在外跑生意。輪到他出車的時候,他必會趕著車從我們村裏走,在我們家吃飯不說,還得管把他的大騾子喂飽。這樣一個聰明算計的人,卻是迴迴販來的東西很難出手,幾年下來賠得家裏隻剩下幾張吃飯的嘴了。大姑父做買賣的本事一般,但他的生育能力卻是極強。大姑嫁過去幾乎是一年一個的生,轉眼間膝下已有了三男三女。我小的時候,大姑還經常迴來住娘家。大姑心腸好,對人熱,奶奶和母親都歡迎她,這樣一來,她和孩子們都能吃上一口飯不說,還能和寄養在我家的四哥母子團聚。


    大姑生下四哥後,家裏斷了糧食,她帶著頭大的孩子四處挖野菜度日。月子裏就沒了奶水,幾個月的四哥餓得快斷了氣。母親把父親買迴來的小米倒了一半,背著給鄰村的大姑送去。進了門把米袋子放到外屋裏,到了裏屋卻見大姑坐在炕頭上悠閑地摸著針線。“小四呢?”母親詫異地問。大姑略顯慌亂地說,“死了”。她的眼睛不經意地瞄了一下堆在炕梢兒的亂被窩。母親不相信地一看,那被窩上麵壓了一個大枕頭。母親意識到了什麽,兩步跑上去掀了起來,四哥已被憋得臉皮發紫了,連哭的氣兒都沒有。“姐呀,咱可不能這麽著。”母親心疼地哭了。大姑“哇”地哭出了聲,“我也不想啊,真是養不活了,活的都得餓死,別讓他跟著受罪了吧。”母親哭了一陣,徑自出屋來燒水淘米熬了一鍋稀粥,撇了一小碗兒粥湯端進來喂孩子吃。“姐呀,姐夫不在家,你哪裏能幹這糊塗事,孩子雖小,他好賴也是條性命啊。咱大人餓死了那是沒法了,隻要咱還有氣兒,哪裏能下這個手?”母親把四哥攬在懷裏,一口口吹涼了喂到嘴裏去。窮家的孩子命都硬,不一會兒四哥就緩過來了,還伸著小手抓撓大姑。“你看,孩子跟你多親啊,你可不能再生這個心。今天的事咱娘是不知道,知道了還能饒得了你?你想想咱娘那時,帶著孩子們多難啊,比你難吧,不也一步步挺過來了。現在孩子們小,累贅多,等他們齊刷刷長大了,你光剩享清福了。好日子在後頭呢。”


    好日子是在後頭呢,可大姑沒能等到那一天。當天母親迴來的時候,害怕大姑再想不開,就把四哥抱迴家來。跟奶奶謊說大姑身上不舒坦,沒勁帶孩子。其實那時我家也不好過,爺爺死了,啞巴大爺爺還活著,有奶奶,還有三個姐姐,最小的還不到一周。全家人沒有正格的勞力,隻靠父親微薄的工資。父親每月交上自己的夥食費,剩下的十塊錢給家裏。母親預先留出鹽、燈油和洋火的錢,其餘的才用來吃飯看病和抓藥。秋天裏莊稼收下來,大姑就把四哥接迴去,冬天裏大姑接長不斷地住娘家,住到年根兒底下才迴去。春天裏糧食斷了頓,母親再把四哥接迴來。這樣過了兩三年後,大姑得了一種怪病,嗓子裏長了個東西,堵得喘不上氣來。大姑夫帶她出去看病,孩子們都放到我家裏。一個月後迴來了,大姑瘦得脫了相,脖子窩裏開了個口兒,插了根管子來喘氣。大姑夫趕了騾子車接孩子們迴去,卻唯獨把四哥留下了,他跟父親說,“你們家沒小子,就把小四兒給你養著吧。你姐知道你們會疼他。”轉過年來收麥子的時候,大姑脖子裏的切口感染了,化了膿水往腔子裏倒灌。人沒堅持了幾天,就死了。


    父親供著孩子們上學。同我的姐姐們相比,四哥的成績顯得很出眾,村裏的先生都誇他長大了肯定有出息。學校裏放假的時候,父親就帶著四哥迴他的家去看望大姑夫,把他的學習一一說給大姑夫聽。大姑夫死的時候閉不了眼,隻等著父親去。父親知道他的心思,坐在炕沿上攥著他的手說,“姐夫你放心,小四兒我一定把他拉扯成人。”大姑夫這才合上眼走了。為了這句話,父親後來讓我大姐退了學在家裏幹活,多掙一份工分好供著下邊的弟弟妹妹們上學。四哥也真掙氣,從小到大學習總是排在前幾名。後來一鬧“文化大革命”,高考取消了,上大學全靠鄉裏搞推薦。看著那些不三不四的同學因為有關係有門路上大學走了,四哥立刻泄了氣。父親為他找了個鄉裏翻砂廠的工作,他也沒心思正經幹,三天兩頭地在家裏鬧脾氣。他生氣父親不能給他使臉跑關係,幹脆堵氣跑迴自己家去了。


    恢複高考的第一年,他落榜了。父親很傷心,父親對他抱得希望太大了。在父親為他聯係複讀的時候,他卻要求再去翻砂廠裏上班。那是父親第一次打四哥,也是唯一的一次。第二年四哥考進了省裏首屈一指的大學,離開了生他養他的農村,現在官都作到省裏去了。此為後話,這裏不提也罷。


    如果沒有四哥,你說那當官的會是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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