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月來,謹之除了皇帝召見之外,沒再j有出門;悠居在府閉門謝客,一副修身養心不理紅塵俗事的做派。


    想來張家的少夫人弘娘去世不到半年,少爺悲痛也是情理之中,兩人風華正茂又是青梅竹馬,一定情深至極,悲慟之下身體不適謝客也能說得過去。


    一晃一個月過去了,年終尾牙祭祀終於到了。


    按儀程,年終尾祭前夜,皇帝會攜後妃大臣前往行宮露華台,第二日天蒙亮就得參拜,直到近午禮畢後還有百官和民眾的跪拜禮。


    起兵諸事安排妥當,今日黃昏後就是皇駕出宮的時辰。


    皇帝與太子,攜領後妃的聖駕離開皇城的武力衛護,是由張統領帶的兩支禁軍隨行護衛,駐守皇城的禁軍由副統領管轄。


    這個人雖然不是太子黨,但也不是黨派之爭的一員,沒什麽背景的才更好說動;人性相同,找到弱點拿下宮城不是問題。為防動靜太大,有人趁亂出逃走漏消息,皇城能不硬攻就不硬攻。


    登王命人圍了幾個副統領的府上,把這幾位副統領的家眷把握在手,若有異動當即以火矢攻射府邸,雞犬不留。


    登王府的護衛之首,登王之心腹沈焯已經憑著太子腰牌帶人入宮了,這副統領若是識相安分些,明日今夜還能與家人痛飲一杯尾牙酒,反之則除其性命。


    事關重大,為了大業犧牲幾個人不算什麽。


    今夜漫長但總會天亮的,就看宮裏這幾個識不識相了;宮裏的主子都去露華台了,沈焯手裏有太子令牌,隻要拿下這幾個副統領,宮城就算是穩了。


    沈焯是登王心腹,他在皇宮是穩定後方的做法,登王才會真的放心。


    執掌昊城軍的劉詹是太子黨,昊城軍是從前平西王掌兵訓練的,不同於別的軍部,這是正兒八經上過戰場的,戰鬥力非同一般。


    登王安排劉詹埋伏在行宮外十裏郊,作為起兵的主力軍。


    許讚艮的靴城軍是前太師的私兵,真金白銀砸出來的威虎軍隊;曾參與前太師起事,當時劍指宮城如果不是平西王一門提早布局,如今皇座上的可就不是這位皇帝了。


    前太師伏法後,這一支大軍就成為駐守薛城境外的雄獅了,命許讚艮統率。


    這支隊伍雖然沒有正兒八經在戰場廝殺過,但參與過當年的謀反,許多人都是戴罪服役,這意味著他們因為當年謀反一事很有可能一輩子沒有晉升之機,隻能看著朝廷來來迴迴下達兵將幹部首領,如果此番事成,他們可就是衛護新軍的功臣了,曆史將會重新書寫。


    還有彭武長的慶華軍,屬於戰備軍,沒上過戰場更沒有真刀真槍地血海廝殺過,不過訓練有素也是時候實地操練一番了。


    這兩隻隊伍單前鋒軍加起來就有一萬三千士,拿下露華台不成問題。


    許,彭兩將之父,是先帝托孤的老臣,有父親囑托加之多年對皇帝行政的不滿,這一迴也算是放手大幹一場,不必再躲躲藏藏直不起腰來。


    登王帶著兩軍先鋒四萬人,今晚巳時就會出兵前往露華台,子時前到達。


    計劃安排慶華軍前鋒兩千人先行,沿途暗襲皇駕警哨,以免使露華台太早收到起兵通信。


    子時三刻是換兵防的空隙,屆時由靴城軍精兵六千人暗夜混入城中,拿下城防處打開城門放行劉詹的昊城軍。


    皇帝一行已出宮往露華台去了,登王府眾人也早已準備就緒,隻等巳時夜深出發,趁眾人熟睡之際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按理說,登王身為皇族親眷也應該伴駕,不過是登王一向自在慣了,皇帝也不樂於見他,一句說自己風花雪月求美人去了,皇帝也奈何不得他。


    但謹之不同,他是皇帝安排的太子伴讀,全家小命都在皇帝手中,更沒有像登王一樣逆反的籌碼;這循規蹈矩這麽些年都習以為常了,這一迴卻向太子請準:不必同行,另有安排。


    太子準了,登王也知道消息,不過笑笑,看著這小子玩什麽花樣。


    果不其然,皇帝一行出發後沒多久,魏靳就登門了。


    這小子雖然是義父義父喊得嘴巴挺甜,但心眼兒裏怕得不行,從沒見他主動獻過殷勤,幾次登門也都是跟著他母親來的。


    盛京名伶魏老板。


    一個戲子,能讓自己的孩子喊王爺義父,還能在盛京城中站穩腳跟,廣交達官顯貴,哪裏是普通人;單說這能耐這手腕兒,想想十安和她比起來就不是個個兒。


    人們也有過傳言,說魏靳有可能是登王爺的私生子,隻是礙於生母是戲子,不好接迴家,入不得皇室族譜,這才以義父子相稱。


    不過傳言終究是傳言,皇室血脈哪裏能靠幾句傳言就當真了的,隻是說明,這魏老板與登王爺關係匪淺罷了。


    魏靳這麽些年隻是悶聲聽話,在登王麵前不敢有半分胡鬧僭越,這一迴來了正是為了完成當日與謹之的諾約。


    帶登王離府。


    他哪裏有什麽辦法,今日一看府上兵馬還多了許多,總不能楞把義父給拽出門去吧,真當這麽些人都吃幹飯呢。


    自然不是,他早就想好了辦法,隻是撒起謊來有點不自在,看著義父那雙洞察一切的雙眼就更說不出話來了。


    進門前深吸了幾口氣,走進去行禮問安;今夜有要事,登王是不會輕易出門的,但看魏靳來了,還一副哆哆嗦嗦不知如何開口的樣子,他隻是了然一笑。


    魏靳鼓起勇氣,說道:“母親進來身子不適,今日好像有話要和義父說,請…”


    請義父…的話還沒說出口呢,登王就站起身,擺了擺手示意他可以住口了,起身拂袖率先向外走去了,十分好說話。


    魏靳都有些愣了,趕緊拔腿跟了上去。


    咱這王爺倒不是著急,隻是看孩子這樣也是費勁,知道他的來意索性陪他走一趟,看看能翻出什麽浪來。


    緊隨其後,不出意料謹之確實帶著阿江上登王府來了,說是等王爺迴府,結果進了門就直直往側院兒的小樓去了。


    小樓有個誰還不清楚嗎,崔十安。


    十安正看師父從江南來的信,一說家中安好,二表關切之情,三言師長勸告,字字苦心,讓人不禁感傷。


    他打小受師父教誨長大,承他恩養栽培才有後來的南音名伶,沒等為師父為毖寧園盡些心力,這就為了兒女情長遠恩師而去,心中愧疚還要師父遠在千裏之外掛念不安,實在是越想越無顏以對。


    執筆不知落何處,看了半天的信也不知道該怎麽迴信,筆尖兒的墨水滴下來透濕了信紙,木門推開刹那把他飄出好遠的神思給拉了迴來。


    抬頭一看,這人披風戴雪而來,一身的寒氣。


    “謹之!”


    崔十安連忙起身,從案前走出向他而去:“你怎麽來了?”


    他沒有笑意,隻是一把推開門後,站在風口看著十安,見他過來,便上前向他而去。


    我們這也算,雙向奔赴了吧。


    沒等他站穩問一句,怎麽這麽晚過來了,登王沒攔著嗎?


    謹之就一把抱住了他。


    謹之身上冷極了,有一層薄薄的霜雪,他身上很暖,很清瘦,有一股特有的油墨味兒,就這麽抱著。


    這好像是他們第一次這樣正式的擁抱。


    “你好冷,怎麽了。”


    崔十安問道。


    謹之閉著眼不說話,隻是搖了搖頭,臂彎更緊。


    崔十安大概能猜到是外頭出了什麽事,他一定殫精竭慮又累壞了,不追問了,任他這樣抱著。


    過了許久,敞開的房門直往裏穿風灌雪,崔十安冷不丁打了個寒顫。


    他感覺到了,鬆開懷抱時有些不舍,拉著十安往裏屋走。


    平常他是不會這樣的,今天看著有些不對勁,隻覺得像是很沉重。


    十安倒了杯熱茶,遞過去:“有事你就說,別一個人扛著。”


    他隻是笑,不多說。


    “我幫不上忙,但你在我這,你別藏著心事。”


    突然想到珈藍寺那一迴,他受了重傷,在自己父母跟前也不能完全做自己。


    “好。”他笑得溫柔,指尖兒在十安的掌心裏摩挲,輕聲道:“今晚盛京恐有大變,我沒辦法在你身邊,你明白嗎?”


    “大變?”崔十安看著他那溫柔從容的眼神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反應過來時急得握緊了他的手:“你要去做什麽,會有危險是不是,你怎麽辦!”


    “我沒事我沒事。”謹之毫不緊張,像是已經完成心願,任何結果都無謂了,安撫道:“我不在你身邊,你要小心。”


    “我能有什麽事,這外麵明裏暗裏看守的人多了去,我既出不去,旁人也進不來。”十安隨口應和著,皺著眉頭剛想罵他兩句,答非所問。


    問你去做什麽,你東拉西扯的什麽話。


    “噓。”謹之往四周門窗看了看,示意他隔牆有耳,隨即低聲道:“今晚我會安排人來接應,你什麽都不要管,迴江南去。”


    “迴江南?那你…”


    “我會去找你。”打斷了他的話他的不安與關切,告訴他:“等我,我一定去。”


    崔十安擔心他,但自己確實手無縛雞之力,無以相助,迴想過往種種幾次三番都是自己自以為是地幫了倒忙,壞了他的計劃,這才有後邊這麽多苦難。


    心裏頭糾結得很,但還是點了頭,說道:“那你告訴我,你要做什麽。”


    你總是讓我安心等著,但每一次都是刀光劍影,負傷而歸。


    “你總是一力支撐,什麽都不告訴我,讓我蒙在鼓裏。”


    我像隻瞎貓摸耗子,不小心抓傷了你都不自知。


    “從前還有鄭歡幫你,現在怎麽辦,你什麽都不說,我怎麽安心呢。”


    與其讓我瞎猜不安出亂子,不如你告訴我,讓我放心。


    謹之一直看著他,仔仔細細過目寸膚,他看得專注猶如最後的溫存,像是聽見十安的話又像是沒聽見,入耳即散罷了。


    “你信我嗎。”他問。


    十安陷入他的眼神裏,門窗風雪似乎無法讓他冷靜片刻,隻顧著點頭:“信。”


    “好。”他還是什麽都不說,唯一句:“等我,我一定去。”


    “你什麽都不說,我怎麽安心。”十安一笑,似乎被他突如其來的深情之語給逗樂了:“又想給我打太極是不是?”


    冬日風雪的感傷似乎被他一句話給吹散了不少。


    謹之露出笑容,逗他:“你看那天上的雲朵是我,月亮也是我。”


    記得當時他離京迴江南時,叮囑謹之別再拿性命做博,那時謹之說的是:月照江南,十裏長安。


    我們雖不得見,但都在月光之下,你好與不好我也一樣。


    “你快得了,大雪的日子哪來的什麽明月清雲。”


    這張嘴啊,正事沒見他說過,竟不知何時起滿嘴的風花雪月,半點沒有從前不苟言笑的模樣。


    “你啊…”謹之想說他不懂風情,卻也沒說出口,隻是看著他,珍惜萬分。


    忽而又收了玩笑模樣,認真起來:“那就風雪也是我。”


    “你別說這樣的話。”


    十安不覺得溫存,聽了隻覺得心慌,急眉瞪眼追問道:“你這麽說,我覺得是道別,你到底要做什麽啊。”


    “是在道別啊。”謹之又笑了起來,像個孩子一般:“我不能久留,隻是來看你,讓你安心等我。”


    也是讓自己安心,不過多留戀。


    今晚看似一路暢通,無人盤查,但這暗處藏了多少人可是數不清楚了,稍有異動,隻怕大業未成自己倒身先士卒了。


    再有半個時辰就是巳時了,登王迴府時看著一片安寧倒有些意外,府兵也沒有異樣稟告。


    走進內廳發現謹之還在。


    “你應該隨駕太子身側。”


    登王說道:“這是想跟本王同行?”


    “王爺知道,在下登門是為了探望舊人。”謹之恭恭敬敬地行了禮,告辭:“舊人安好,謹之方能安心行事。”


    他確實想救人,卻不是此時此刻;魏靳不是那塊料,謹之早就知道,之所以讓魏靳幫忙也是為了打個虛招兒,讓登王放心。他不能和登王一道走,得趕在他的大軍之前快馬出城前往露華台,隨行太子身側。


    登王也懶得跟他打太極,讓他走了就是。他是太子伴讀,明麵上和登王府是不對頭的,要是和登王同行難免引人注目,傳出去也不好。


    兩人相互猜疑卻也心知肚明,登王就是等著他來劫人的;魏靳到府前,魏老板私下就見過登王,告知王爺,董家夫人壽宴那日謹之曾與靳兒私下會麵。


    這樣的事還用細說嗎,看魏靳那一副緊張兮兮的樣子也能猜個七八分,這是趁著今夜有大事要辦,支開了登王再偷梁換柱把崔十安救出去,時辰一到大軍出發哪裏還有空閑去搭理一個崔十安。


    所以登王提早布控,讓他們一路暢行無阻,自己也順水推舟跟著魏靳出門了,一旦謹之出手不過片刻弓弩手就能讓他們萬箭穿心。


    他若是真做了這樣的事,證明他對太子並非全心輔佐,今日起兵也是為了偷出時間來救人,難保轉頭反叛,為了保命而出賣太子去依靠皇帝。


    迴來時,看府裏一片祥和,謹之更是坦坦蕩蕩坐在會客廳等著他迴來,這倒讓人有些意外了。


    登王想不通自己哪裏露出破綻了嗎?又或是,這千頭萬緒都是多思多想而已,謹之畢竟從小陪伴太子,兩人間的兄弟情分非同一般,又怎麽會輕易叛之。


    登王不放心也不是真的因為本心多疑,隻是太過於了解謹之這樣的讀書人之性情;他們這樣的書香世家自有一份清高在,認準了一個理便奉為信仰,一生殫精竭慮為之奉獻,約摸就是“風骨”。


    若沒有天命之變,滅頂之災,隻怕生死也難改其誌。這樣的人,最恨被人利用,最憤怒的莫過於自己的信仰被打破,這麽多年所做都成空。


    當日下令射殺鄭歡時,太子現身,張謹之那副神情太過撼動人了,登王到現在都記得,那種錯愕震驚,仿佛是不信自己的雙眼所視。


    萬一他反叛為敵,以他對太子的了解,這實在太過冒險。


    今夜雖然沒見他動手,登王想不通,不過也放下了。大局為重何必多加猜疑,或許謹之真的就是忠心耿耿,今夜也隻是上門來見一麵而已。


    看人走了,登王也就不耽誤了,更衣披甲神色肅穆,起兵前往露華台。


    夜深正濃,漫天大雪,正是暖爐溫酒的好時候,這會兒皇帝一行想來已經疲累安寢,禁軍想必也是修養身息,按部就班。


    子時三刻正是眾人疲憊熟睡之時,趁禁軍換防之間隙暗夜動手最是合宜。


    按計劃行事,沿途由慶華軍兩千先鋒隱於雪夜,以長鎖彎刀穿梭於密林之間,暗殺露華台沿途警哨,登王大軍直行無礙。


    子時前三刻抵達邊際,臨近露華台處,露華台行宮前一片平地毫無遮掩,不可貿然靠近,唯有隱藏於密林,熄滅火把,以免遠光火紅,人影重重再提前暴露攻城多加困難。


    謹之一路快馬奔襲,比大軍早了一個時辰到達露華台,以太子詔命入行宮伴駕。


    如今隻等子時三刻,兵士換防間隙趁亂而入。


    子時三刻一到,登王揮令,由靴城軍前鋒靠近露華台城門,此處是行宮城門,比邊城的防控之建弱上許多,趁著換防的空隙於城牆隱匿,一人一刀殺一個,捂住其口鼻,橫刀截殺,速度之快。


    巳時一刻,前鋒軍遛下城牆欲將城門緩緩打開時,城中巡防軍也及時發現了,發出警戒信號,號令城中禁軍防敵。


    前鋒軍中有三百精兵作為拿下城防先鋒,個個精勇,二十人開城門,一百人抵擋禁軍前攻,剩下的四散而去於城中各要處,暗殺精衛領事。


    城門打開,劉詹持槍攜昊城軍攻入,此時火光透城,禁軍也奮起抵抗。


    “殺——”


    昊城軍為主力攻城,慶華軍為後援,靴城軍以包圍之勢防守後方。


    天亮前拿下露華台。


    皇帝睡夢中驚醒,眾後妃各個衣衫不整披頭散發地從各自宮寢室出來,哭倒在地,縮成一堆。


    “住口!”皇帝大怒,醒來入目就是一群女人哭哭啼啼,看了就心煩,斥罵道:“朕還沒死呢,哭的什麽喪!”


    禁軍張統領帶著一名受傷的將士而來,跪地拱拳:“陛下,登王反了!”


    “他哪兒來的兵!”


    一時間竟不知作何反應,氣急之下隻能想到自己分散了兵權,都是平日裏不設黨爭又有些能耐的將領,怎麽也猜不到先皇托孤留有遺詔。


    ————————


    “儲君皇三子建,若帝王之才,失德於民,失政於國,輔臣五士以鄭國公為首,可廢其再立於登王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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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或許就是為人父母的偏愛吧,需要一個皇子當傀儡防著前太師,這就把皇三子退出來了;先皇立遺詔時,想過他或許是個好皇帝,但心性心狠多疑,隻怕不擅為政,留詔時也是偏心了登王。命,有一日平定了太師,若皇帝德行又失,以鄭國公為首的輔政大臣可扶立新君。


    皇帝隻是知道先帝托孤有鄭國公府,萬萬沒想到竟然還有遺詔,棋錯一子隻恨沒有狠下殺心將他們鏟除,才有今日之或。


    張統領稟告,城中叛君多是昊城軍,別的還沒打探清楚;城牆失守已然是危在旦夕,請皇帝帶著皇親先行吧,行宮不過是一處小宮殿也無法抵擋多久。


    “昊城軍,竟然是昊城軍!”皇帝氣急敗壞,隻顧著罵人:“當初平西王領兵之時,便有異心未除,朕就該殺了這些逆賊!”


    張統領皺了皺眉,神色裏極力控製的嫌棄,這就是對牛彈琴啊。


    “陛下!”


    他重重跪下,拱手請其離宮。


    “今日判案與平西王何關!昊城軍衛護邊境數年光陰功不可沒,今日…今日一定是受人蠱惑。”


    沒說出口的話,也是想問一問,你就沒想過當日保家衛國的兵今日起事造反,究竟是為什麽嗎。


    “陛下此時不應追究過細,還是帶著皇親由後山撤離吧!”


    這一群養尊處優的主子,哪裏吃過這種苦頭,跑又能跑多遠;隻是城防已破,外頭的禁軍又能堅持多久呢,總不能放棄抵抗讓他們殺進來去了皇帝頭顱吧,隻能勸皇帝先走,他身為統領自然是帶著禁軍廝殺到最後一刻,也算是盡忠職守了。


    皇帝背手蹙眉,像是猶豫。


    叛軍來勢洶洶,隻怕是難以抵擋,此時不下山無異於等死,可下了山隻怕也是大勢已去,以後隻能當個出逃再外的空頭帝王。


    他不甘心,這麽多年過來了眼看熬出了頭,大權在握穩坐帝位,怎麽…怎麽就…


    先皇沒有教過他,以權控權終成空,人心和利益,缺一不可。


    “陛下不可下山。”


    這聲音沉穩洪亮,從殿外而來。


    “禁軍勢弱,無法支撐太久,叛軍人多勢眾,山外也有包圍之勢!陛下此時下山,正重詭計。”


    他踏著風雪而來,一身清白但腳步穩重。


    “叛軍無非想以先皇之名逼陛下退位,陛下不如設計,由太子持玉璽金印留守,對峙叛軍。”


    這已經不能用孤注一擲來說了,完全是一個發了瘋的做法。


    “你說什麽?”皇帝看向他,眼神中滿是懷疑和殺氣,道:“傳國玉璽豈可輕易…”


    “陛下不必擔憂。”


    “叛軍來勢洶洶,登王率部首當其衝,以登王與您多年不和,還有和太子之間的相爭,隻怕會狠下殺手。”


    皇帝疑心重,沒反時他能懷疑你反,如今登王真反了,說要弑君的話,他也是信的,畢竟人家有老臣支持,有先皇遺命。


    果不其然,皇帝聽信此話,微有動容。


    他繼續道:“陛下將玉璽交予太子,放出病重的風聲,陛下病重自然儲君順立而上,登王一旦殺了太子就是舉兵造反的叛黨。”


    他是想告訴皇帝:先皇隻說皇帝若是失德,則可由登王取而代之,但如果皇位之上是賢名在外的太子殿下,那可就大不相同了;太子賢德,順位繼承,仁者明君之士,登王取而代之必有不服,來日忠臣良將舉兵而起照樣會有人推翻這個叛臣。


    這個說法情理之中,一下就推翻了登王起兵之名,順理成章。


    皇帝確實心動,但他正值盛年好不容易大權在握,難道真的要傳位太子嗎。


    “陛下放心,叛軍尚未攻入。”


    “隻要陛下交托太子,以太子抵擋叛軍,再以兵符傳命金楊軍高憲,號令兵馬救駕,隻要再撐一日,大局可定。”


    這就是說話之道,“以太子抵擋叛軍”這樣的說法比“傳位太子”來得讓人信任。


    不過他也猜到了,要皇帝交出玉璽和兵符是不大可能,一氣兒把手裏的底牌都交出去,自己豈不是無有依傍了。


    人都是這樣,你要修橋就說要填湖,要開窗就說要破門,兩害相較取其輕,對方退一步就是你要的結果了。


    “謹之,你可有能信之人。”皇帝沉下心來,決策將定。


    不枉費這麽多口舌,謹之立即請旨:“臣的近侍從小養在府中,值得一信,若陛下不棄,可命其秘密出逃調動援軍。”


    身邊都是嬌貴的皇親國戚,能信任的不過爾爾,禁軍離不開張大統領,尚要與叛軍對戰,如今看看有謀略的也就是謹之了。


    “你所說不無道理,立刻傳召命人持兵符前去搬兵救駕。”


    說話同時轉身命人拿來朱筆擬旨,寫下了一份傳位詔書;說是傳位也不盡然,隻是明言“朕身後,太子繼位”。


    說到底也是不信太子,不好把話說絕,隻是寫明了聖躬病重,太子臨朝,若身故則由太子立刻繼位。


    若無變故呢?


    無非也就是怕寫下詔書,後麵不好反悔了,萬一平定了叛軍,那些個見風使舵的,趁機擁立太子怎麽是好。


    詔書按下玉璽紅印時,叛軍殺到了宮殿下,連弩都射到門前。


    一眾後妃驚得尖叫,唯有玉貴人臨危不亂地陪伴聖駕。


    詔書頒下,兵符交出,外頭一陣刀劍相搏,殿門已被攻破,百名大軍也殺了進來!


    登王為首拿下了行宮,此時露華台刀戈已止,外頭大雪紛飛蓋住了將士鮮血,慶華軍清查何處是否有漏網之魚,昊城軍就地整修,靴城軍幾位首領正準備著布控安防。


    這速度挺快,原本以為怎麽也得雞鳴時才能拿下,城防計良策果然省了不少事,攻城也才用了一個多時辰就拿下了,這夜還長著呢。


    按理說,這就算成了,東西交給太子,即刻順位成帝,結局圓滿。


    但謹之沒有,隻是交出了詔書,秘密讓阿江帶著兵符去找高憲了。


    “主子,我走了您怎麽辦!這裏四處都是的登王的人。”


    有時候,阿江也分不清謹之到底是哪頭的,但他自己清楚自己是少爺這頭的就好了。


    “你聽著,登王疑心我,隻怕十安小河不能活著離開,我要你迴去救人!”


    如今正亂,多少雙眼睛盯著他的一舉一動,除了阿江別無可信;登王府外也安排了張家的暗衛,阿江迴去趁亂把人救出來,幾個人一起護送他們迴江南不成問題。


    “我在這有太子顧著,不會有性命之憂,你立刻返程把兵符交給高憲。”


    起事前,他以說服高憲作為理由,帶著延芳堂而皇之地去見了高憲。


    高憲忠直不會為金銀財帛所動,他們換了個方向去說;隻講,有消息傳言登王有意行不臣之事,隻是沒有證據,為防萬一,請他尾牙前夜稍作準備,無事則罷若是有事還請救人一命。


    謹之與高憲並不熟悉,若不是延芳同行,隻怕也說不動他;幸虧他們師兄弟之間情誼深厚,這才能取得信任。


    “阿江,十安我交給你了。”


    “你帶著他還有小河迴江南,江南的事我已經安排妥帖…”


    不對,這話說的不對啊。


    阿江急了:“不行,您跟我一塊兒走啊,太子看重您,他怎麽會動崔老板呢!”


    “有登王在,十安就活不成!”火燒眉毛了,還得和他說明白,否則他還不走了:“他看出來我對太子失望,想用十安來控製我,登王留不得!”


    隻要高憲起兵,以兵符號令天下兵馬勤王,登王就是叛黨,一定會被鏟除。


    這就是他不把兵符交給太子的原因。


    “高憲留了一支隊伍,會以收繳叛軍之名攻入登王府,你立刻快馬加鞭趕迴京,帶著暗衛趁亂救人。”


    “天亮之前,帶他們離開盛京。”


    “那您呢?”阿江握緊了兵符,紅了鼻尖兒,霜雪打在肩上甚至帶著宮牆下的血腥味:“您怎麽辦,登王會不會…”


    “不會!”謹之打斷了他的話,安慰道:“他隻是想讓我沒有任何顧忌地輔佐太子,十安被他發現隻怕是性命難保,今夜事成,他一定會滅口。”


    登王本就看出了謹之的心思,留著十安不過是為籌大事,現下大事將成,十安必定性命不保;留著這塊軟肋,難道讓以後誰人去抓了崔十安,都能迫使張謹之反了太子嗎?


    “我不同,我有太子維護。”謹之說道。


    這不假,太子確實待他猶如親兄弟,自然是維護他的,否則當時射殺鄭歡的時候,張謹之也不可能站得板正。


    阿江咬唇握拳猶豫了好一會兒,跪下給主子重重地了磕個頭,紅著眼,濃了嗓音:“爺,我一定辦成!”


    話音落下,馬蹄聲起,他消失在暗夜之中。


    謹之沉沉地歎了口氣;他隻是覺得好累,迴想起今年生辰時,弘娘尚在一旁,問他有什麽心願,他坐在院中搖椅上看著月亮,微微一笑沒做迴答。


    心願嗎…


    願功成身退,江南悠居,師長康健…


    後來想想又覺得自己太貪了,人生哪能多如意,萬事隻求半稱心吧。


    謹之把繼位的詔書交給了太子,太子與登王正在查兵符,皇帝與後妃都被看管了起來。


    露華台兵變的事已經傳出,早有準備的高憲看見了大統領在奮戰廝殺之時放出的救駕之訊,立即帶兵前往露華台。


    阿江帶兵符在半路就遇見了人,交出兵符後,高憲給了他一個令牌即刻便能號令京城守軍拿下登王府;他立即快馬往盛京趕去。


    不到一個時辰便以令牌入城了。


    露華台這頭聞得鐵蹄聲近,立即稟告登王所知,高憲這時候來顯然不是來幫忙的,太子不願懷疑謹之,正此緊要關頭,玉貴人前來。


    她之所以能避開守衛,不受看管而來,正是因為她是太子門下徽州知府進獻給皇帝的美人,為太子打探了許多消息。


    這次也是不失所望帶來秘令:兵符在謹之手裏。


    她隻知道皇帝的兵符交給了張謹之,不知道張謹之拿去哪裏,這會兒趁皇帝喝了安神湯睡下趁機出來的。


    她不過是個探子,沒有撒謊的理由,太子聽了這樣的秘令卻是抬手瞬時扼住了她的頸脖,眸露殺意:“你膽敢謊報秘令,不怕本宮擰斷你的脖子!”


    她雙腿離地,麵紅充血唿吸困難,不敢掙紮隻是一昧搖頭,以表真誠。


    幸而是登王攔了下來,命她立刻迴寢殿,做出皇帝身故之假象;既然兵臨城下,拿下謹之就有兵符,皇帝絕不能留。


    此時張謹之是敵非友,萬一臨陣倒戈,皇帝趁機推翻詔書說是受人威逼,那就真的是白忙活一場!


    謹之沒有被即刻拿下,隻是稱太子召見,來到城牆之上,太子看著底下兩兵交戰,眸光冰冷。


    謹之內心微蹙,有些不安。


    直到太子先行開口:“兵符呢?”


    “登王呢?”謹之並不驚訝,隻是覺得可惜,可惜不能再迴去見他了。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為了一個戲子,你要反我。”太子說出口時,尾音微有顫抖,或是心寒或是失望。


    登王幾次三番要除掉他和鄭歡,太子一力相保。


    ——————


    “張謹之是我最信任的朋友。”


    ——————


    那時的言之鑿鑿,如今迴想隻覺得可笑之極。


    “殿下覺得是戲子,於我而言卻不是。”謹之眼裏隻有城樓之下的刀光血影,道:“我從沒想過要叛。”


    隻是想讓高憲除了登王,擁立太子,而不是除了太子去維護皇帝。


    “隻是我與登王,不能兩存。”


    鄭歡喪命有他一份,當年十安一身傷痕琵琶骨也有他的一份力氣,既然兩不信任,隻能魚死網破。


    “我最後問你一句,兵符呢。”太子不想聽他辯解,隻覺得蒼白冷淡。


    如今事情財露,隻怕也沒什麽用了。


    底下血戰,高憲打著登王謀逆的名號來的,但抵不過登王人多勢眾,有靴城軍防守,慶華軍對戰,身周還有昊城軍包圍,這場血戰最後還是要輸的。


    “殿下,我若身死可否留他一命,護我張家不受株連之罪。”


    他們都以為,兵符在謹之手裏,從而號令高憲而來。


    太子轉頭看向他時,這起風揚雪霎時模糊了雙眼,他冷聲道:“好,交出兵符,我饒你不死。”


    他心裏還是念著這麽多年的情誼的,謹之轉身走下城牆,命人打開城門讓他出去同戰。


    高憲正愣神之際,劉詹帶著昊城軍由後方包抄而來。


    “高憲率金楊軍謀反!”


    謹之沒有穿盔甲,隻是一人一馬青衣承雪與高憲並肩作戰。


    高憲大罵:“張謹之!”


    隻是戰場兇險,沒有辦法多說,刀槍混戰之際,唯有生死一事。


    登王命弩手準備,劉詹外圍包抄,這亂箭齊發之下,謹之揮劍護著高憲以至於自己身中數箭。


    咻——


    第三把箭刺進了他的胸口,高憲轉身扶住了他,自己腹部也中了一箭。


    “張謹之,你怎麽樣!”


    他一抬頭就見高憲身後箭雨而來,奮力揮劍阻擋,再以肉身護住了他。


    噗——


    四周人山血海。


    謹之口吐鮮血,已然無法開口直言,隻是護住高憲,直溢鮮血的口中艱難發聲。


    “對…對不起…”


    我不該天真,不該害了你和金楊軍的弟兄們,事情敗露,登王有所防範,這才害了你們…


    他千言萬語想說,最後也隻有一句抱歉。


    身上皮開肉綻,青色衣袍染滿鮮血,三箭皆是要害,他活不成了。


    失去意識前側過頭來往城牆上看,目光已然模糊,隻覺得城牆之上的人也在看他。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沒想到走到今日。


    雪落在他的傷口上,他也不覺得疼了,目光漸漸呆滯頓空,遠遠望不到底,隻覺得身輕如雪,隨風而歸。


    ——————


    “今兒唱的什麽?”


    “大西廂。”


    ——————


    若此後沒有我,明月是我,風雪是我,鬢發飛揚,衣袖寬張時,即是我來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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