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鄭剴睡得很沉,肖竹的來電驚醒他後才知道昨夜沒關手機,他殘存著希望的念頭因此暴露無遺。肖竹告訴他,她要和同學一道迴去了,如果有什麽新消息及時告訴她,她祝福他們。鄭剴懶洋洋起了床,他確信馮敏一直沒有來過電話,他完全可以打道迴府,讓一切煙消雲散吧。不,他相信一切皆有因果,就連何燕不可思議的消失後又不可思議的出現,而且徹底地消除了他一塊心病,那麽,馮敏要真實一千倍,沒有理由無訊而終。他認真洗嗽完,整理一下頭緒,確定怎樣開始尋找她的家,如果馮敏在這兒還有家的話。


    他從南客站附近向南找起。首先是電力局下屬的一個單位,偌大的院落裏沒有什麽人,一個正打算清理一盤電線的工人認真說姓馮他都認識,整個單位裏絕對沒有叫馮敏的人。他便開始隔個一兩百米就找一個人打聽,擦鞋的女人,散步的老人,門口與人下棋的小商鋪老板,這些都是有閑心比較了解當地人的人,他們一共說出了兩個馮敏,檢察院的和稽征所的,呀,當然不是。附近已沒有適合他印象中馮敏的住處的。鄭剴打算經過市政府前,再向黨校那邊尋找。這時他的小靈通接到一個電話,是原來與馮敏一起做工當過廚師的男人找馮敏的。鄭剴好比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稱自己撿到一部小靈通,正不知失主是誰,既然他們曾經是同事,就成全他的好意,幫他指點失主的住處。那個男人建議鄭剴到糧食局宿舍樓去碰碰運氣,他曾經在那裏等候過馮敏她們,還與看門老頭說過話,但是他弄不清楚她是住那兒呢,還是到那兒去玩的。鄭剴向一個掃街的大嫂問過話後,就在建材城一帶詢問過幾個應該是很誠實的中年人,雖然找到了糧食局宿舍,但都說不認識這個人。他的運氣不怎麽好,鄭剴想。無計可施的時候,他翻出一個馮敏的同學給他打過的號碼,請求他幫助,哪知後者也是茫然,隻說記得好象馮敏一家是租的住房,似乎是血站那邊唄,有天一大早他到那兒去接她們,顯然她們在那裏住宿過。這麽多地名怎麽辦呢?鄭剴不管三七二十一,叫了一輛的士過去。將到的時候,已臨近江邊,路又窄又爛,坑坑窪窪,泥濘滿道,車不走了,鄭剴隻得下車。高一腳低一腳找到了血站,大門處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看過馮敏的相片後,迴憶說有這麽一個女孩在她們這裏住過一夜,那時好象是一個火鍋酒樓的蘇老板帶來的吧。幾個女孩子,她都不知道姓名,有一個在南客站裏開館子的趙老板,跟她比較熟的,是一個老家的同鄉,當時也與她們在一起,有說有笑的,說不定趙老板可能知道呢。她順便誇獎鄭剴兩句,說撿到了東西還要這麽辛苦地找到失主。


    轉了一大圈,鄭剴又迴到南客站。肖竹發短消息問找到了麽。這句話讓鄭剴非常尷尬,他迴信說如果找到了,那不是開始,而是結束。趙老板看起來是一個從農村來沒多久的,還帶著樸實的脾性,穿著也很簡樸。他的店裏生意清淡。他說的確有個叫馮敏的他認識,不過也是泛泛之交,因此無法讓鄭剴滿意,不過鄭剴可以到環保局宿舍去找蘇老板,後者雇過她,應該知道,就在黨校旁邊。


    鄭剴也想起馮敏說過蘇老板親自登門雇的她,她因此還不好意思在蘇老板經營窮途末路時離開呢。蘇老板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應該比較好找吧。他終於走上了一條正確的路。咦,這條路不是他以前尋找馮敏的家時走過的嗎,隻是他不曾在這裏打聽過,因為馮敏與他說話時曾說過她家有樓上樓下,一個職工的家是決不可能有樓上又有樓下的,在城市中那是別墅了,所以鄭剴決計沒有把這裏也當作合適的地點的。宿舍院裏有停車棚,看起來像是馮敏送給他的相片上的地方,仔細對比又不是。溜達一圈後無所收獲,鄭剴鼓起勇氣,向門口收發室看門的女人打聽蘇老板。那個女人認真聽完他的敘述後,說好象蘇老板已經到江蘇去做生意去了。


    又是白忙,這天的二萬五千米長征,鄭剴已經兩腳酸軟,精疲力竭。懷著最後一絲希望,他問:“那麽,你認識一個叫馮敏的女孩子嗎?”


    “馮敏,一個十多歲的女孩?”


    “是的。”鄭剴突然有些激動。


    “你跟著這條路——簷坎,一直走,倒一個拐,再倒一個拐,第一戶就是。”她把屋前的路按習慣的叫法,其實現代城市建築多半沒有叫簷坎的地方。


    鄭剴請求她帶一帶路,他是受朋友的委托帶一件東西給馮敏的。他知道到了這兒不能再隨便多嘴多舌。那個女人出來指了一指,叫他自己去。大概他們的對話引起了一個男人的注意,他問她來人是找誰。


    “馮棒棒的女啊。”女人大聲說。


    這句重慶人腔調的話在鄭剴聽來非常刺耳,不過他沒去多想,沿著女人指的路走。院裏是職工宿舍,外麵是清一色的門麵房,有三四間一通的,有兩間一通的,也有單間,由於這邊尚未開發,路也未修,門麵都空著,各個主人便都租給了進城打工的農民。那個女人嘴裏說讓他自己去找,或許她要迴家吧,還是走在鄭剴前麵。果然到了第二個拐彎的地方,她朝上麵叫了兩聲,便有一個男人從二樓窗裏伸出頭來答應。聽說有人找,很快他就下來,拉起頂部已經生鏽的鋁合金卷簾門,讓鄭剴進去。鄭剴想這就是馮敏的父親了,他看起來很年輕,高高的個子,稱得上是英俊,穿著藍布中山裝,腳下是綠色的解放膠鞋。這裏隻有一間屋,一人多高的米黃色的立櫃靠牆而立,挨著的是比較窄的案板和櫥櫃,然後最外麵是一個蜂窩煤爐。另一側靠牆則放著一些雜物,和一張書櫃,書櫃上有一台十年以上的二十吋彩電,彩電上還搭著蓋布。屋中央放著一張方桌,靠裏牆安放著一張簡陋的床。顯然,主人最大限度的利用了存在的空間。左側布簾遮著的有一小間屋,可能是衛生間,後麵有一個窄而黑的過道,擱著的一架竹梯可上二樓。


    馮敏的父親拉過一張已經很破損的藤椅讓他坐,問他有什麽事,鄭剴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難道馮敏根本就沒跟家裏說過,看馮敏的父親決不是一個玩心眼的人。鄭剴便把小靈通拿出來,說“你認識這個機子嗎?”他仍然不明所以,說:“馮敏與她六姨一同出去了。你打她的手機吧。”


    鄭剴把手機遞過去叫他打,他撥了號碼後待得一會兒說怎麽是空號呢。鄭剴接過來調出號碼一看,發現他可能由於緊張,竟在開頭少撥了一個“1”,便重新撥通了遞過去。馮敏的六姨迴話說她正在盲人按摩店裏做推拿,不過快要完了,馮敏她們兩個都在那兒等她。馮敏父親叫鄭剴等一會兒,自己卻先出去了。鄭剴一個人寂寞的望著門外尚未推平的小山包,上麵胡亂種著一些蔬菜。不久,一個女人沉著臉進來了,她將尚未完全拉上去的卷簾門朝上又拉了一點。鄭剴不由得站起來,很小心的問:“你是馮敏的母親?”


    “是。”那女人依然沉著臉,準備著廚上的活。


    “果然有點像。”鄭剴笑著說。他這句話讓馮敏的母親臉拉的更長了。她坐到了床邊,對眼前這個陌生人很是戒備,他不是一個善良的客人,她總覺得有什麽禍事找上了門,因此沉著臉等待著。


    “你找馮敏有什麽事?”過了許久鄭剴仍不說話,她不得不先開口問。


    “你應該認識這個機子,這是我的小靈通。”鄭剴確實沒有辦法應付這種尷尬境遇,不好意思一下就直接說出來意,隻有啟發著她明白。


    “我知道,馮敏借來用過三個來月,前幾天說人家要了,就還了。”


    是馮敏的確沒與家裏說呢,還是她的母親在裝傻。鄭剴隻得進一步啟發她。“一直是我在替她付話費。”


    “你來是要算帳嗎?”


    唉,鄭剴有些急了。“馮敏沒跟你們說?”


    “說什麽?”


    “是馮敏叫我來見你們的。”鄭剴漸漸有些明白為什


    麽這麽多天來,馮敏一直沒給他打電話了,她仍然不讓家裏知道。


    看來她終於明白,眼前這個看起來文質彬彬的男人,原來竟是以未來女婿身份突然出現。她臉色就更陰了。“你知道馮敏多大嗎?”


    “十九歲呀。她親口告訴我的。”


    “哼!十六歲。”


    “什麽?”鄭剴大吃一驚。


    “不相信,前幾天剛辦身份證,還沒拿到呢。你看看戶籍簿。”她起身打開米黃色的立櫃門,拿出一本褐紅色簿子。


    鄭剴認認真真的看完。生日的確是馮敏說的那天,年份卻遲了三年。哦,哦,哦,哦,哦,她才十六歲,難怪準嶽母一臉難看。鄭剴坐在椅子中不知說什麽好。她問了他幾句家裏的情況。鄭剴邊迴答邊解釋,他沒有說謊,他以給馮敏的銀行卡密碼為證,那密碼恰好是馮敏年月日生辰六字。她不相信他的話,這個時代總有許多人騙了人還裝做無辜,她不與他再說什麽,自顧自做起飯來。馮敏的父親卻一直不再露麵。


    鄭剴猜測馮敏母親有責備與生氣的意思,隻有馮敏能夠為他作證,這時他卻忘記了,馮敏比他更需要躲避責難的。鄭剴跨出門站到了一堆碎石子上,撥通了剛打過的手機,請馮敏的六姨交給馮敏,他要與她說話。電話中馮敏懇求他不要亂說,她仍然寄希望於鄭剴能夠隨機應變,隻要不暴露他們的關係,卻不知為時已晚。馮敏隻說了一句話,鄭剴便不由得她再說了,斥責道:“你快迴來吧。”


    馮母一直在注意著鄭剴的行動。這樣盛氣淩人,女兒跟著他能有好日子過麽?馮母想,做飯的手更用力了。


    馮敏久久不迴,鄭剴受不了屋中那股壓抑的氣氛,正好肖竹發短信來問他找到沒有,便出了屋走走,一邊互發短信。肖竹也完全沒有想到竟有如此結局,她告誡鄭剴,如果以他的年齡,十九歲的馮敏,可能是合適的;以馮敏的年齡,他二十來歲,也可能是合適的,但是以他們彼此之間的真實年齡,即使他情真意切,那還是水中月,鏡中花。放棄嗎?他想,他搖著頭,他在氣惱馮敏的時候愛她,在鄙視她的時候還是愛她。


    馮敏終於迴來了,同迴來的還有她的表妹,白色高腰靴子使表妹看起來成熟了許多,那個身穿深紅色真皮大衣的女人肯定是馮敏的六姨媽。馮敏看見鄭剴想招唿又未出聲。她努力壓製著內心的惶懼,鄭剴也惴惴不安。趁母親兩姐妹說話的當兒,馮敏進了洗手間,擰轉洗衣機旋紐。緊跟著馮母也進去了,鄭剴聽到有極壓抑的罵聲。他顧不上禮教,說句“我洗個手”,便掀開布簾也進去了。他看見馮母舉高還未落下的手,馮母的手掀掀晾在繩上的帕巾,放下了,又強擠出一點笑來。


    吃飯時候到了,大家忙著挪桌子,放餐具,與馮父一起進屋的還有馮敏的外公,舅舅,後者也在城裏做工,很年輕,打扮也入時,他遞給鄭剴的煙被謝迴了。外公看見馮母對馮敏粗聲厲氣便問怎麽啦,鄭剴連忙說沒什麽事,六姨大概也知道了一點,立即止住了正說得帶勁關於她腰椎疼痛需要按摩治療的話題,跟著連說沒事,馮母的臉終於綻開了一點,也接著說沒啥事。鄭剴驚訝於這麽快的時間馮母就做出了好幾個菜,她一定是主宰家庭的能幹的女人。


    飯後三個男人,兩個年輕的幹活去了,外公迴山區老家。馮母和鄭剴不約而同想到出去談談,門前人來人往,全是熟悉的麵孔,馮母萬萬不敢有一點輕微的衝動,而引起鄰居的竊竊私語,說三道四。通過較少的對話,鄭剴已經知道,馮父不是什麽電工,是個石匠,在城裏專找鑿地鋪磚的活幹。這一帶住的全是一個縣來的,有的還是一個村裏的,彼此熟識,好象是把一個鄉村搬到市郊來了。四個女人和鄭剴,都出來了,馮敏和表妹遠遠的走在前麵,馮母在後麵拉門。“她們到哪裏去?”馮母問。


    “應該朝車站去了,以前我們見麵後基本上都這樣走的。”鄭剴說,話中不免帶著嘲諷。


    馮母緊跟著走了。馮敏的六姨留在最後,陪著鄭剴,也是要聽聽他們怎麽寫出的這段故事。鄭剴一見到這個衣著入時,豁達大度,看起來家境不錯的女人,便產生一種親切的感覺。鄭剴很清楚的把經過敘述了一遍,尤其是他對馮敏諸多事情一無所知的證據說得很詳細,他又一次提到卡的密碼。現在他也知道,那個小女孩是六姨的夫家兄長的孩子,真實年齡十八歲,那麽,應該是馮敏的表姐。“看起來兩人年齡真是倒了個呢。”六姨說。


    到車站的時候,馮母比較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了,她以沉著的態度也簡單說了說馮敏的情況,由鄉下轉到市裏讀了一年多的初中,勉強到畢業,高中學費太貴,沒有戶口的還要交納一大筆擇校費,實在供不起了,才去找了一份工作做。不知馮敏和母親在前麵談了些什麽,馮敏被母親罵了兩句後激動起來,象一隻被逼急了的兔子,甚至有些語無倫次。每個人都在竭力的表達著自己的想法,一會兒是鄭剴和六姨談,一會兒是六姨和馮母談,一會兒又是馮敏與她們中的一個談。而當鄭剴和馮敏當著大家的麵接上話時,誰都不免語氣強烈,彼此不給對方好臉色看。鄭剴主要是憤憤於這天的勞頓,她完全應該去接他的。馮母在馮敏因天大的委屈而失態時,厲聲提醒她對客人說話要客氣一點。六姨則在馮母忍氣不住責罵馮敏時,提醒她“萬一馮敏鐵了心要跟他呢”,意思不外乎是要姐姐留條後路,避免鬧得不可收拾,大約她已經看明白這對偷情鴛鴦真摯的過去。最後,可能是兩姊妹說不到一塊吧,六姨憤憤地對鄭剴說“那是她的女兒,我隻是馮敏的六姨。”又叫上馮敏的表姐一道遠遠的站開了。鄭剴爭取到了單獨與馮敏說幾句話的機會,他們出了車站大門,馮敏靠著門柱。


    “別說了,都是我的錯。你不是一定要見他們的嗎?現在你滿意了。”馮敏哭泣著,聲音很大,毫無顧忌。


    “我想——送你去——讀書。”鄭剴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抖出這麽一句可笑的話,又引起她的語聲的強烈反抗。可憐的人,她被嚇得實在不知該怎麽做了,反對他就是最好的存在方式。


    他與她簡直說不成什麽話,除了引來更多來往的人打量的眼光外。他又繞過去請求馮母善待馮敏,他實在不安心上車的。馮母被逼出笑容來。他們與馮敏彼此走近的時候,馮敏已經平靜許多了。她提醒鄭剴,他乘坐的車快要開了,因為時間到了。


    “真的嗎?”


    “你要坐的車在最右邊。”


    “你怎麽知道?”鄭剴明白在候車室裏是看不見他所要乘的車的。


    “那天,我與表妹不是送你嗎。我們沒進站台。我們從另一道門進了站,在一家認識的飯館裏坐了很久,看見你坐在車子的右邊,靠著車窗想什麽。你可能很困,想睡覺。等你的車開了我們才離開。”


    這個可人兒,她那樣愛他,而他一點也不理解,還對她大喊大叫。鄭剴拿出小靈通遞給馮母,以便於聯係,他知道她們什麽也沒有。馮母連忙謝絕,“馮敏知道你的電話,考慮好之後會給你打電話的。”


    一絲擔憂,一絲不解,一絲留戀,鄭剴就這樣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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