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了,連綿下了一整天的下雨,江南的冬日是骨子裏滲出濕漉漉。


    時鐵忙完活跨進淩宅的時候,恰好撞上剛離開的馬盅。


    “老爹,已經忙完了嗎!雲龍正讓我去幫你呢。”阿盅謙恭的招唿,臉上的笑容很燦爛。


    “雲龍還窩在書房裏嗎!”見阿盅哭笑不得的點頭,時鐵也跟著無奈的笑:“村裏的夫子日日都來鐵鋪抱怨,這死小子都快把人家折騰死了。”


    “雲龍的進步很大。”到了今日,馬盅開始佩服起時雲龍那小子了。玨塵離開後,雲龍每天都花上好多時辰,待在淩宅的書房內。光是要一一認得那些書上的字,對雲龍來說已經很困難了。


    她可以不厭其煩的到處請教,更是威脅利誘的把村裏的夫子請來,這才多久,已經夠讓他刮目相看了。馬盅也曾想過跟她一塊學,兩天後就放棄了,他清楚自己實在不是念書的料。


    “老爹,你進去看雲龍吧。我去找胡大叔和董盎聊天去。”


    時鐵衝馬盅點頭,背過手往宅子裏走去。


    書房的椅子被墊上厚厚的貂皮,肉肉正懶洋洋的躺著,手裏捂著茶盞,茶水已經涼了,冒不出熱氣了。她卻依舊渾然未覺,癡癡的望著窗外的雨簾發怔,周圍散亂了一堆書籍。門虛掩著,時鐵透過門縫望了會,歎了聲,默默的跨入書房,替肉肉一一拾起那些書。


    “老爹!”察覺到有人進來,肉肉幡然醒神,一見是老爹便好奇了下:“你怎麽來了!”


    玨塵他們走了半把個月了,老爹一直鮮少來淩宅,生活一切照舊,倒是常惦念淩固。肉肉一直覺得奇怪,算來老爹和義父也認識沒多久,怎麽就交情那麽深了。


    “你讓他們囤糧,是為了玨塵吧,我都聽說了。”時鐵找了個就近的位置坐下,輕撫著椅子的扶手,目光顯得很悠遠。


    “嗯,但願能幫上他。”肉肉淺笑,支著頭發呆。原先大夥都以為玨塵能和許遜談成合縱就不容易了,沒料傳來的消息竟然是玨塵降了許遜,那個以驕傲粗野著稱的起義軍首領,竟然無條件的帶著自己的起義軍,全力輔佐玨塵。


    很快,就崛起了一支“淩申軍”,實力讓朝廷始料未及。朝廷那邊倒是做好了迎戰的準備,沒料到,“淩申軍”並沒有大動靜,隻是四處的布善施恩。


    才一個月不到,民間就視這支“淩申軍”為英雄了。肉肉在玨塵剛走的時候,就靠著自己在臨陽的人脈,開始屯田積糧,入冬了,戰事早晚會拉開,她生怕“淩申軍”因為軍糧經費的問題,壯大不了。


    “我今天去附近村子送東西,聽了些傳言,說是玨塵和臨陽前縣令押解鄉民去薊都,玨塵私放了鄉民,那些鄉民說當晚夜色很濃,沒有火把,是一路跟著玨塵走出山林的,硬說玨塵頭頂有祥雲,背後有龍守護著,是龍子下凡來拯救百姓……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是你掰的!”


    時鐵那會聽到村民議論時,便料想到了自己女兒,肉肉並沒承認,隻是若無其事的聳了下肩。鄉民們沒幾個讀過書的,早就被朝廷壓榨的怨聲載道了,個個又迷信的很,這時候自然都信這種玄乎的說法。


    肉肉確實也沒說過什麽,隻是把這意思轉達給了董盎,沒料到他居然能編出那麽繪聲繪色的故事,還能找來當時被玨塵私放的鄉民配合。盡管是可笑荒謬了些,可肉肉顧不得那麽多,她要的隻是大夥都支持“淩申軍”就好,不管什麽方法。


    “看你現在這樣,又有胡縣令、阿盅他們在,爹也放心了……我想,過段時間去次薊都,辦點事。”


    這樣的肉肉雖然不是時鐵希望的,但至少是她有能力保護自己的時候了。


    “去薊都做什麽!”肉肉很敏感,幾乎是立刻緊張了起來,猛地正起身子。


    “找一個人,問一些事。”時鐵問過自己很多次,有些事就這樣埋了、忘了,有何不好!


    在之前的他看來確實沒什麽不好。可是聽說了肉肉他們這次在薊都經曆的事後,他恨透了自己,淩固有句話質問對了……“要做一輩子懦夫嗎!”


    保護肉肉不是他該找的借口,瞧瞧他都把這好端端的女兒,養成什麽樣了。他和淩固的情形畢竟是不同的,他輸在自己曾經的貪心軟弱上,而非是時局的無奈。現在,是他該麵對的時候了。


    “哦,什麽時候走!”強壓下滿腹的疑問,肉肉表現的很平靜。她很想設身處地去理解老爹的思維,但實在是很難。


    “半月後,你要不要一起去,我想……帶你去見你娘。”


    “我娘!”這句話讓肉肉所用的理智瓦解了,她從來沒想過,有天老爹會主動提起娘。


    “上迴聽你說玨塵見了殷後,明明娘親就在眼前,卻不能相認,還要眼睜睜看著她死,這種感覺很無奈。其實,你又何嚐不是……”時鐵顯得有些疲憊,撐著頭,宛如自言自語。


    卻惹得肉肉驀地起身,臉色煞白,匆忙打斷了爹的話,“我娘該不會是殷後吧!”


    時鐵的臉色也好看不到哪去,橫了肉肉一眼,有無奈想笑的念頭,忍了半會化做輕哼聲從鼻間溢出:“真虧你想得到,我迴去煮飯了,別再纏著我問。”


    薊都朝廷瞬息萬變,有太多預料不到的事,時鐵不想再說太多,生怕萬一見不著她娘徒惹得肉肉傷心惱悔。總該讓他們母女倆見上一麵的,一切都等見到了再說吧。聊太多往事,就好比讓他再經曆迴曾經,太累。


    ~﹡~﹡~﹡~﹡~﹡~〖。笙樂嫣寧。〗~﹡~﹡~﹡~﹡~


    每逢下雨天,軍營裏總是忙亂的緊。閑置著的糧餉,還有那些騎兵們的馬匹,都得安置,好在冬日的雨不會突如其來,可也讓玨塵他們忙得夠嗆。折騰了好幾個時辰,琳了一身的雨總算是都安頓好了。


    玨塵沒急著躲,看著遠處漸漸散去的士兵們,安下了些心。


    一旁的許遜胡亂抹去臉上的雨水,方才為了方便就索性脫了上衣,這一停下才覺著冷。見玨塵仍舊立著不動,似乎還在擔憂,大聲的吼了句:“還不快迴帳裏把衣裳給換了,病了會拖累了大夥。”


    “會打雨戰嗎!”玨塵沒理會他,答非所問的扯了句。


    “是擔心過些天攻打廷鑫時還會下雨嗎!管好你的人就行,咱們起義軍可沒那麽矜貴,什麽事做不得的!”許遜揚了揚眉,打心底裏欣賞玨塵,嘴上卻始終不願服輸:“瞧見猴子沒,就那小娃都跟著咱們風裏火裏跑了,更別說剩下那些七尺大漢了。”


    “淩大哥,淩大哥……有人找你,說是從臨陽來的!”正說到猴子,那小子就冒著雨竄來了,揚著手,一臉憨厚的笑,嚷嚷的很大聲,生怕淩大哥聽不見。


    玨塵聞言心裏暗喜,旋身後,瞧見尾隨著猴子的董盎,不免一陣失落,跟著也端不出什麽好臉色。斜睨著正朝自己走來的董盎,他穿著蓑衣,牽著馬,滿臉新奇四處觀望著,看起來似乎很有精神。


    “你怎麽找來的!”


    “雲龍讓我來的,說是給你帶口信,別人他信不過,軟磨硬泡讓我來的。”聽著玨塵那滿含不爽的口氣,董盎挑了下眉,他以為他願意連夜趕路嗎!還不是因為雲龍開口了。


    “她自己為什麽不來!”


    董盎還是沒弄明白玨塵在不高興什麽,冥想了會,他決定不再浪費精力,“下個月雲龍要陪老爹去趟薊都,說是找他娘親去,那家夥……得意了半天了,見人就說,好在老爹沒說她娘親叫什麽,不然恐怕全臨陽都知道了。”


    “去薊都找她娘!”玨塵平靜不下來了,他沒忘記是在什麽樣的情形下帶肉肉離開薊都的,怎麽都不放心讓她再迴去,何況……


    “不用擔心的,有老爹在,那邊還有念修在,他會照顧雲龍的。”


    還真是哪壺不開就提哪壺,玨塵的臉色又陰暗下了幾分,衝許遜使了個眼色後,才領著董盎往營帳裏走。念修……就是有他照顧,玨塵才更擔心。收拾妥心思後,他故作鎮定的問道:“肉團子讓你帶什麽話!”


    “她說……”輕咳了聲,董盎煞有其事的學起雲龍的語氣,“去告訴寶貝,廷鑫之戰朝廷派了蜀王爺去守城,還有糧餉不夠的話盡管捎信迴臨陽,會有人送來……哦,對了,記得叮囑他多穿些衣裳,入冬了……後麵還有一堆絮絮叨叨的,我忘了。”


    說著,董盎側首打量著玨塵的表情,他頰邊那抹滿是甜蜜的笑,頓時讓他覺得心裏毛颼颼的。聯想到雲龍那洋洋灑灑的叮嚀,董盎這才思量起,這兩人的關係是不是越禁了。怎麽他瞧著,盈夜對念修也沒那麽惦念的。


    “臨陽哪來那麽糧餉!”聊起正事,玨塵很快就嚴肅了起來。


    “你一走雲龍就讓胡大叔幫忙囤積了。”說是入冬了,糧餉就缺了,帶兵打仗誰的軍糧多,能熬得久些勝算就多些。這些董盎也不是太明白,雲龍的話他不敢當真,隻是見大夥都幫著折騰,他也就照做了。


    “那蜀王爺來守廷鑫的事呢,哪聽來的!”掀開帳簾,暖暖的氣息撲麵而來,玨塵不覺舒服,反倒沉思得更深。


    “不太清楚,我隻是替雲龍傳個話。”董盎哪管那麽多,他在臨陽時每天隻收收糧食,給老爹煎煎藥,空暇的時候就隨意亂逛,見玨塵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才想起來補充句:“雲龍說是我大哥捎信來說的,他們怎麽聯係上的,就追究不起來了。”


    其實董盎心裏也有底,多半是用他的名義,雲龍那家夥善於利用有效資源。


    玨塵沒再說話,仿佛正在尋思著什麽事,看似忙碌的在換衣裳,心思卻神遊得挺遠。董盎凝視著他,暗自揣測了會,問了句:“玨塵,你是不是想派人暗中入薊都,直搗蜀王府,讓朝廷亂得更徹底些!”


    “嗯,可是我的人太顯眼,起義軍朝廷也早盯上了……”邊係著衣裳上的盤扣,玨塵還在盤算,蜀王不會是個好對付的人。前申遺民和起義軍磨合的還不夠,急在這時候攻廷鑫,實在是因為那裏位置太佳,等朝廷這次內亂過了,恐怕更難纏。


    “阿盅帶人去了。”原先是雲龍打算親自去的,但思量著要帶上老爹不方便,也不想和盈夜衝突,便推遲了去薊都的日子,守在臨陽等阿盅迴來。畢竟,阿盅的身手要比她好上不少。


    “她……似乎有些變了。”沉默了會,玨塵忽然開口,聽著董盎左一句“雲龍說”右一句“雲龍說”的,他多少有些欣慰,也隱隱的覺著擔憂。


    本來隻巴望著那丫頭乖乖待在臨陽,不闖禍,就夠了。沒想到,她可以在背後替他操持了不少事,盡管聽起來都很瑣碎,可玨塵知道,這對於那個遊手好閑的時肉肉來說,已經不容易了。


    “是說雲龍嗎!”董盎一頭霧水,半天才反映過來,禁不住感歎:“是啊,他每天都要在你書房窩上好幾個時辰,看那些他以前當柴燒的書。搞不懂那小子受什麽刺激了,該不會也想學念修,抱個郡主老婆迴來吧!”


    說這話的時候,董盎很專注的窺視著玨塵的表情,想瞧出些端倪,用來證明自己那可怕猜測有沒有錯。好在,玨塵一臉麵無表情,格外認真的拭著自己的佩刀。


    董盎這才覺得鬆了口氣,若是玨塵和雲龍關係真不單純,有那種傳說中的斷袖之癖……光是這麽想著,他就覺得全身都起雞皮疙瘩了。


    “你冷嗎!”側眉掃了眼打著顫栗的董盎,玨塵沉聲問了句,眉宇間是惡作劇般的詭異色彩。


    剛才並不覺得怎麽冷,被這麽一問,董盎真開始覺得這營帳裏好冷,敢情那正中的炭爐隻是個擺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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