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晚膳,皇後帶著燉湯去勤政殿,向李煜玄簡要稟明了李璟轅的事情。她隻提了李璟轅突感不適,太醫都看過並無明顯病症,後經那位請進宮的相士看了看,才發現是最後定下的那戶人家,與東宮的格局相衝。</p>


    “皇上,東宮不可輕易改動,臣妾自知不可妄斷,更不能輕易妄議忠臣之家,此番相衝並非一方過錯,權當是緣分未至。依臣妾看,太子的婚事不如暫緩,來年再考慮。”皇後將湯羹緩緩送到李煜玄麵前,眉頭微蹙,心中有愧。</p>


    畢竟這一番篩選下來,雖並未對外宣布最終的太子妃,但後宮乃至前朝,都知道帝後正在物色京城貴女,如今無端擱置,難免引起一番議論。</p>


    李煜玄乍聽之下有些驚奇,聽完皇後的迴稟後,隻略有遺憾地點點頭。皇後向來穩重,事情定然不是一時意氣才作此決定,他心知在發妻這裏也不必多做質問。</p>


    他看著麵前的湯碗,卻遲遲沒有動快的意思,說:“既然皇後與太子都有決定,朕這個做父親的也隻好再等等了。皇後近來操勞多日,要注意身體。”</p>


    皇後站在李煜玄麵前,沉默須臾,低頭說:“此事也是臣妾操之過急,沒有對璟轅多加留心,才惹了這些事端。”</p>


    李煜玄看她一身素淨打扮,臉色也憔悴,知道她仍在自責,再多做寬慰也是不必,事情過去了就好了,便轉移話題道:“朕近幾日都忙於朝政,也是才知道此事。璟轅現在如何了?”</p>


    “璟轅今日已見好轉,太醫說再靜養幾日就好。”</p>


    夫妻倆隔著一張紫檀書桉再多幾步,連距離都熟悉得分毫不差,不論是沉默還是說話,均是默契的點到為止。</p>


    皇後在這個安靜的間隙中又感覺到一股並不陌生的疏離,來自夫妻二人經過這十餘年的相處後,所有事情都熟悉又規範,他對自己信任到沒有任何的疑問,做得好與不好,他都不會覺得意外,也不會多一句關切。</p>


    哪怕多說一句,這並非你一人的過失,不必自責。</p>


    李煜玄曉諭各宮暫且不必前往探病後,自己就先邁進了東宮的大門,看望了彼時正端著湯藥的李璟轅,還在宮裏各處都繞了一圈,就當以表父親的牽掛。</p>


    才出了宮門,李煜玄就招來衛淩,問:“可看出什麽沒有?”</p>


    衛淩心裏咯噔一下,故作無知地說:“迴皇上,奴才愚笨,不知皇上所言之事是?”</p>


    “你這樣老狐狸般的眼睛,當真什麽也沒察覺到?”李煜玄挽了挽袖子,迴頭指了指衛淩,說:“是不知道還是不敢言,朕倒是看出來了。”</p>


    衛淩模棱兩可地陪笑道:“皇上英明。”</p>


    “他殿裏少了一些大物件,你沒看出來?”</p>


    “迴皇上,殿下擺放的東西確實少了些,”衛淩陪著皇帝時常來往東宮,對李璟轅自然多幾分眼力,“可是,奴才留心認得出來,最要緊的那幾樣都沒丟,皇上可安心。下人們辦事不當,偶然摔了幾個,殿下寬宏心慈,沒有追究,皇上您該安心才是。”</p>


    李煜玄冷冷地撇了衛淩一眼,說:“最要緊的那幾樣,要麽是朕或和太後親賞的,要麽是他自己在一些重要日子裏贏迴來的,太子最為珍重,偏巧全是這些完好無損。”</p>


    衛淩聽出了皇帝的意思,是看出來這可能是太子有意為之的,所以專挑那些不要緊的摔了。</p>


    他沉思了片刻,迴頭深深看了一眼恢複往常的東宮,眸色冷冽,說:“找個人私下問問,太子近來都見過哪些人。”</p>


    幾日後,各宮都知道太子病愈,紛紛表示要前去探視,皇後不想一一拒絕眾姐妹的好意,但人來人往,哪怕每個人隻坐上一刻鍾,李璟轅都要應付半天,便以太子以學業為重作為理由,讓各嬪妃約好同日前去。</p>


    穆晏清等到各妃子都退出去,和皇後說:“娘娘,嬪妾前幾日才去太子殿下那裏叨擾過,今日人多,也不宜前去了,多個人去,隻會給殿下多一份打擾。望娘娘體諒,嬪妾對娘娘和殿下的心意一如往常。”</p>


    皇後相信她的真誠,難得有個人懂她的進退兩難,不好明說,“你這麽懂事,本宮很高興。既然你有這份體貼心意,本宮自然要答應。對了,天熱,本宮看你素來愛吃一些小糕點,今日讓廚房做了一些點心給你。”</p>


    突如其來的恩賞,讓穆晏清一時愣住,說:“嬪妾……嬪妾嘴饞的這點毛病,皇後娘娘居然記掛著。”</p>


    皇後讓魏姑姑將食盒拿出來,溫和地看著受寵若驚的穆晏清,說:“前些日子的宮宴,本宮看你對那些糕點愛不釋手,就記下了。但如今正是暑氣正濃的時候,所以讓廚子們都做些解膩消暑的,口味與先前有些不同,你若是喜歡,可以多來本宮這裏坐坐。”</p>


    穆晏清接過食盒,咽了咽口水,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覺得心裏泛起一陣不知由來的酸,一下子還竄上了鼻尖。也許,在皇後的仁心裏,隻要是皇上冊封的女人,不論出身,都是她要照應的姐妹了,她堂堂皇後,何須去計較這個人是如何上位的,皇上能看進眼裏就行了。</p>


    “怎麽了?”皇後從長椅上起身,走到穆晏清麵前,不明所以,“怎麽好端端地眼圈就紅了?”</p>


    穆晏清沒想到,在所有人眼裏,她這麽一個賣主求榮的人,一舉一動和不經意間的喜好,卻仍在皇後的注意和記掛中。她自從來到這個爾虞我詐的地方,除了顧小川和采蓮,還是頭一迴有人對她這麽細心周到。</p>


    “我……”穆晏清別過頭,抽了抽鼻子冷靜過來,連稱謂都顧不上,說:“是嬪妾失儀了,皇後娘娘待我如此親厚,我……嬪妾心中感動。”</p>


    皇後鬆了口氣,說:“本宮是六宮之主,當然要多對你們留心一些,隻是宮裏嬪妃多,難免有不周到的時候,你不要介意才是。本宮與你相識雖晚,卻也知道你心性正直,伶俐通透。”她在穆晏清身旁坐下來,突然泛起幾分悵惘,接著說:“宮裏的女人,哪個不為了聖恩而殫精竭慮?你倒是不見得在這此事下功夫。既然日子漫長寂寥,若彼此之間不多一份關懷與信任,這日子就更難熬了。”</p>


    穆晏清忽地悟過來,皇後所說的通透,豈不也是自己?美貌多才的妃子比比皆是,個個都能為了爭奪寵愛去使出渾身解數,而隻有皇後,是正妻,更是六宮典範,尋常嬪妃所爭的,她似乎不需要去爭,卻也不可以去爭。</p>


    夫君來與不來,笑與不笑,不在於皇後如何做,全在於他一時的喜樂。</p>


    蟬鳴蛙叫,蜻蜓在低飛盤旋,種種聒噪夾在燥熱的微風中更加遲遲不散,連牆角處剛長出來的嫩草都好似被這股沉悶壓著,遲遲沒有迎著豔陽而上。</p>


    顧甯川看到穆晏清終於走出景仁宮,身後還跟著拎了食盒的采蓮,說:“看來,皇後娘娘賞的糕點,夠主子好好享用一下午了。”</p>


    穆晏清領著他們走到一旁,正色道:“不,皇後這個食盒恰好助我一臂之力。我不和她們一起去探望太子,是想趁她們都有事忙,去見一個人。”</p>


    顧甯川眉心一擰,直覺到什麽東西。</p>


    “小川,你先迴宮,若是驍嬪早迴來問起,隻說我悶得慌出去走走,你照常陪她練功就是。采蓮,你和我去一趟辛者庫,我想我們一直找的那位餘公公,就在那裏。”</p>


    顧甯川立即說:“不,主子,辛者庫服役的人都是戴罪之身,我從前待過一段時日,裏頭什麽人都有。采蓮迴去,我跟你走。”</p>


    “不,”穆晏清早就想得一清二楚,“我就是知道你從前待過,所以不能和你去。一來那裏的人容易認出你,這反而不好辦,二來,我……我不想你難受。”</p>


    裏麵的人,說是豬狗不如都不為過,穆晏清思前想後,無論如何都不能將小川再帶到那個灰色地帶。</p>


    顧甯川像被釘子釘住一樣,遲遲不願挪動腳步迴去。</p>


    “我不會在那裏逗留多久,我的聰明,你還不相信嗎?”穆晏清笑了笑,“我隻套問一些事情,馬上就迴來,你迴去等我就好。”</p>


    “好,”顧甯川嚴肅地點了點頭,“一個時辰後,若你還沒有迴來,我就去辛者庫尋人。”</p>


    穆晏清反而驚奇地皺了皺眉,脫口而出:“你怎麽突然像個霸總?”</p>


    她把聽了新詞匯又有待解釋的顧甯川留在原地,瀟灑地走了。顧甯川沒有去糾結詞語的含義,也不在乎自己到底像個什麽,他隻知道,這個遲遲沒有消息的餘公公,突然就出現在辛者庫,還讓穆晏清知道了。</p>


    就如戰場上隱匿了許久的敵人,遍尋無果,到再次忽然出現時,通常都是一個原因——誘人深入。</p>


    穆晏清一路上就將頭上的釵飾卸下一些,乍看之下,就如某位娘娘宮裏的大宮女。而靠著食盒那獨一無二的鳳飛錦雲凋紋,她很快就在不需明說來處的情況下,暢通無阻地走進了辛者庫,再塞上一把銀子,領事太監就笑眯眯地帶她找到了餘從。</p>


    二人正要答謝領事太監,這白發蒼蒼的老宮人卻堆著滿臉的笑意抬起手,止住穆晏清的話,說:“二位來於何處,所為何事,老奴一概不在意。宮裏頭最不缺的就是不可明說的人和事,今日給二位行個方便,二位若要真心致謝,權當沒見過老奴,也沒來過此地即可。老奴隻提醒姑娘一樣,雖說進了辛者庫的人,十有八九是不能再豎著出去,但姑娘若想在此處解決什麽人和事,人來人往還要洗幹淨地方,想要毫無痕跡隻怕是難,還望姑娘三思。”</p>


    穆晏清一時啞然,像是一口氣堵在胸口,愣愣地看著領事太監遠走。</p>


    采蓮低聲說:“主子,小川說得沒錯,這裏的人都粗鄙,說話也沒點教養,怎麽這麽揣摩人呢?您不要和這種人計較。”</p>


    哪裏是說話粗鄙的問題,正是這樣熟悉的陰陽怪氣,才讓穆晏清隱約覺得那老太監說的句句真實,“我隻是覺得,他說的話裏好像有什麽重點是我需要把握的,可我又一時沒想明白。”</p>


    可是時間不多了,兩個衣著鮮麗的姑娘家不宜在這裏長留,餘從就在房間裏等著她了,可能隻有這一次機會。</p>


    穆晏清讓采蓮在外麵守著,猶豫再三,扣了扣門才走進去。</p>


    轉身而來的人如穆晏清所料,是一個清瘦又年輕的太監,個子不高,眉梢處有一道疤痕,神態和辛者庫裏的人如出一轍——盡是疲倦和虛弱。按照穆晏清的猜測,這位餘公公應該在事發前就認識原先的穆晏清,才能和她串通好一起栽贓姚既雲。</p>


    “餘公公?”穆晏清將他上下打量了一圈,作驚訝狀,“許久未見,公公真是讓我……險些認不出來了。”</p>


    餘從顯然對她的到來感到意外,說:“你來做什麽?看我如今的下場有多淒涼?哦不對,我應該稱唿一聲小主了,你早就飛上枝頭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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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晏清立即分析出來,對方這樣冷嘲熱諷的台詞,是不甘心自己成了有頭有臉的主子,而他卻要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見不到盼頭。</p>


    除了降低他心裏的排斥,將自己和他扯到一樣的高度外,模棱兩可的台詞才能更好地繼續套話,對手如何解讀全憑他們自己腦補了。</p>


    她進入狀態,合眼輕歎,說:“你以為我想當這個小主?當上這個無人問津的答應,我有許多無奈,是別人都不知道的。”</p>


    餘從冷笑一聲,不知是要自嘲還是要笑穆晏清,說:“你說的也對,咱們同樣是為他設局,替他圓謊,結局如何,生死如何,全在他一念之間。”</p>


    穆晏清背對著餘從,突然聽到他提及第三者,就是那個設局之人,瞬時心裏一緊,接著道:“是啊,你也知道,我們這樣的螻蟻,生死全在於他,我沒有一天日子是好過的,生怕他哪一日想起來,就要了我的命。”</p>


    “怎麽會?”餘從毫不猶豫地說:“我本來就是他跟前無關緊要的奴才,經此一事,我的一人受罪遠離是非之地,換來家人的安逸,已經比在那裏伺候到老才離宮要好多了。而你,他晉了位分,就是要你日日都在姚妃麵前出現,好讓姚妃永遠隻遷怒你一人,他就摘得幹幹淨淨,不會讓姚妃對他起疑心了。”</p>


    窗外的天色越來越暗沉,穆晏清站在這個破舊的小房間裏,能聽到外麵的風藏在沉悶的境地裏,似乎蓄勢而發,又無從尋跡。</p>


    設局害了姚既雲,又不想讓她起疑,還能隨意控製了宮人的家人,頂著姚既雲的壓力晉升一個宮女,發落一個太監……有這樣的權利,數遍整個宮城,穆晏清數不出第二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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