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冷,空中終於飄起冬天的第一季雪花,絮絮如滿天的柳綿。


    酒吧裏依舊溫暖如春,輕煙氤氳猶如滿園的芳香。


    東方旭坐在酒吧深處,透過藍紫色的玻璃窗,靜靜地望著窗外連綿的落雪,中間隻隔著一層玻璃,看來卻仿佛另一個世界。不知他已這樣坐了多久,他右手食指和中指間夾的煙卷已化作煙灰輕輕地伏在桌麵上。隻剩一個已然冷卻的煙頭還在他指間,仿佛也在凝望。


    每當心中鬱結難解時,東方旭都會一個人來這裏靜靜地坐上一會,有時甚至一直坐到深夜。一瓶酒,一盒煙,便是他最知心的夥伴。他已經明顯感到自己能安靜下來的時候越來越少了,除非來這裏,除非靠著酒精和煙草的作用。而這樣的安靜,與枯樹死水的安靜又有何區別?


    東方旭又猛地喝下一口烈酒,此刻他的心也難以平靜了。


    這時,一個女子花枝招展地挪到東方旭身邊,不請自便地在東方旭身邊坐下,端起東方旭的酒杯。裏麵剩餘的半杯酒便全部滑過她紫色的雙唇,流進嬌嫩的脖頸裏,她裸露的鎖骨下胸部微微起伏著。


    東方旭看著她風情萬種的飲酒姿勢,不禁覺得有些口渴。待她將空杯放下時,東方旭又滿滿地倒上,剛要舉杯一飲,杯到半空卻順勢轉向,移到近旁女子的嘴唇間。她笑語盈盈地緩緩將杯中的酒飲盡,好似一隻飲水的小梅花鹿。


    杯子裏沒有酒,瓶子裏也已幹淨,東方旭起身欲走,一隻酥手卻按住他的肩頭。那女子起身拿來一瓶酒,和一隻酒杯。她微笑著給東方旭的酒杯倒滿。若在從前,東方旭是不會喝的,早已一走了之。而今他不但坐了下來,還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女子微笑著也輕輕抿了一口。


    東方旭放下酒杯,卻漸漸感覺自己飄飄然似乎要飛起來。心中所有的煩惱也一一消去,似乎一個美麗的天堂正隱隱顯現。天堂裏陽光明媚、遍野花開,蝴蝶在滿塘荷花中輕輕扇動著大而美麗的翅膀。


    東方旭以為自己醉了,搖了搖頭腦,卻看見身邊含笑的女子,她的嘴唇就像那隻美麗的蝴蝶,在向他緩緩飛來。而他卻感覺越來越飄忽,如入仙境一般……


    “東方旭!”葉如夢突然出現,搖動著東方旭。東方旭轉頭望著她,目光之中卻盡顯迷醉和興奮的神色。


    葉如夢立刻明白過來,一巴掌扇在旁邊的女子臉上,直打得她一個踉蹌倒進沙發裏。


    “說,你給他喝了什麽?!”葉如夢指著沙發裏的女子,嗬斥道。


    “就是一杯‘小丁當’酒,你又不是不知道,這裏有的酒裏是放了‘小丁當’的,嗬嗬……”女子反而獨自笑了起來,好像挨打的不是她一般。


    葉如夢不再理會她,扶起東方旭要走。她早已不在這裏打工,是為了東方旭才到這裏來的。這裏的一切,她現在看來都是那麽的肮髒不堪。


    “天下男人有的是,何必這麽急呢,嗬嗬嗬……”身後的女子仍在放蕩地笑著。


    那一晚,東方旭都沉浸在美麗的夢境中,神仙一般雲山霧海快活無比。而現實中的事,他一概不知。更不知自己是服了毒品,隻是那毒品含量很小,不會令人上癮。於是他一覺醒來,一切如昨。


    他推門走出時,卻迎麵遇到葉如夢。葉如夢的眼裏滿是疲憊,仿佛沒睡好。東方旭低頭欲走,葉如夢叫住他說:“東方旭,以後別再去酒吧了好嗎?”


    東方旭忽有一種被人監視的感覺,他猛然轉過身道:“以後你別來管我……”


    “你知道你昨晚喝了什麽嗎?!”葉如夢變得有些激動。


    東方旭一怔,感覺有一股冷氣沿著脊柱上升。他努力迴想昨晚的事,卻隻能記得有個女子給他倒了杯酒,他喝了,之後便是空白一片。不由心虛起來。


    “答應我,以後別再去酒吧了好嗎?”葉如夢的口氣和眼神,使東方旭想起白靈兒,靈兒曾經也這樣對著他說那樣的話。他本該因此而傷感的,心中卻煩躁起來,轉身離去。


    葉如夢知道他還是會去的,且還要去很多次,因為他已無法控製自己。


    東方旭一口氣跑到校園操場上。那天是星期天,早晨不用上課,操場上有很多學生在活動。東方旭看到了江洋他們,正在籃球場上打球,便也加入其中。自他的腿受傷後,他幾乎再沒真正打過籃球,他的腿在對抗中便會發痛,也不能劇烈跳動。現在他卻全然不顧這些,運球在場上來迴穿梭,越是腿痛得厲害,他越要狠狠地跳起來才把球投出去。


    其他人沒有注意,江洋已看出東方旭的不正常。他幾次讓東方旭休歇一下,東方旭總是不聞不問,江洋也著急起來。


    終於,東方旭在一次跳投落地時,一隻腿疼痛難支,整個身體倒到地上。江洋將他扶起,他卻甩開江洋的手繼續去搶球。每投進一球他都大笑不止,仿佛在與誰的鬥爭中取得了勝利一般。


    他在與上天戰鬥,也在與自己戰鬥。最後勝利的卻總不是他。


    他又倒了下去。


    他好恨!恨自己如此的不堪一擊,如此的無能!


    那天夜晚,他終於又走進了酒吧。他不知道葉如夢跟在身後。


    他沒有要酒,而是徑直來到前一晚那個女招待員麵前,對著她說:“我要你的酒。”


    女子仰天大笑,笑聲尖銳如黃蜂的刺。笑聲中她轉身端過一杯酒,十分挑逗地放到東方旭嘴邊,東方旭剛要拿起喝掉,手卻被半途攔住,不是別人,正是葉如夢。


    東方旭瞪著葉如夢,用力甩開她的手,搶過酒杯仰頭而盡。


    其間,一個笑聲更加放蕩開。


    東方旭立刻就恍惚起來。


    這次東方旭感到的不是飄飄欲仙,而是燥熱難耐,似有一團火在他體內點燃。他努力克製自己,雙手已快握出血來,而胸中的欲火還是頃刻間傳遍了全身。他再一次進入夢境,隻是那夢境不再是天堂……


    “這次是讓給我呢,還是讓我借間屋子給你?”那女子扭動起腰肢,向葉如夢笑道。


    葉如夢“呸!”地啐了她一口,拉著東方旭便走。


    東方旭邊走邊用雙手狠狠捶打自己的胸口和頭額,他沒有完全失去理智,還試圖去克製自己的欲火。而藥物的作用,並不是人體能輕易克製住的。走進房間後,東方旭便完全無法控製自己。他猛地撲住葉如夢,雙手便去撕解她的衣衫。


    葉如夢掙紮著,躲避著,叫嚷著,雙手拚命去保護自己的身體,去拉扯自己的衣衫,但她無論如何也無法從已是魔鬼的東方旭手中掙脫。淚水頃刻間飛散在房間的每個角落……


    那一刻,她真的好悔恨,悔恨自己不該去挽救東方旭,為了挽救他,她失去了最寶貴的一切。


    或許,她根本就不該遇到東方旭。東方旭不但不能使她從痛苦中解脫,反而把她陷入了更黑更冷的深淵。


    如果說有宿命存在的話,這就是吧。人在宿命之中顯得如此的渺小,如此的無助,如此的身不由己。


    片刻之後,藥物的作用過去,東方旭恢複理智。刹那間,明白了眼前的一切,對自己的怨恨排山倒海一般向他洶湧而來。他跌落床下,剛好正對著鏡中的自己。鏡中的他,衣衫散亂,麵目驚慌,在他看來比任何魔鬼都更加醜惡。“轟”地一聲,鏡子在他麵前化成無數碎片濺落,同時,他手上的鮮血隨鏡片一起散落。他又猛地握起一塊碎片,用力插向自己裸露著的胸口,鮮血沿著碎片流出,滴落到地麵。


    葉如夢尖叫一聲撲過去,用盡最後的力氣,按住東方旭的手,阻止他對自我的懲罰。


    “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為什麽你總不聽我的?”葉如夢像是在哭訴,“我哪裏錯了?我哪裏錯了?……但你也沒有錯,你也沒有錯,我不恨你,一切又不是你的錯……何況,在你心目中,我……我本來就是雞


    ……”說到這,葉如夢早泣不成聲,抱頭痛哭起來。


    她好痛恨啊,當初為何要欺騙東方旭說自己是雞,否則東方旭就不會那麽瞧不起自己,就不會那麽仇視自己,就不會不聽自己的勸告,就不會……


    葉如夢慟哭不已。


    鏡子的碎片還在東方旭手中,鮮血依舊沿著玻璃的棱角滴流。玻璃並不鋒利,他的傷口也不深,而他內心的傷口卻變得很深,很深。


    注定,他已永遠無法寬恕自己。


    注定,痛恨永遠也無法彌補罪過。


    不知道葉如夢痛哭了多久。仿佛時間在那一刻停滯,隻有淚在流,血在流。


    流淚的何嚐不是在流血,流出的血也不過是心中的淚。


    當哭聲漸漸平息,淚水漸漸幹去,葉如夢站起身來,找出藥酒和棉球為東方旭擦洗傷口。東方旭沒有動,任由棉球止住了他身上所有的傷口,他的右手仍緊緊握著滴血的碎片。東方旭感覺不到痛,他的心中隻有恨——對自己一生一世的恨。葉如夢拿起他的右手,無聲地讓他將手指伸開,取出玻璃碎片。


    “我對不起你,我是畜生,永遠都對不起你……你該殺了我才對,為什麽……”東方旭憤憤不平地望著葉如夢說。


    葉如夢沒有看他,擦拭著他手掌的傷口,那傷口很深。“我不怨你,你也沒有對不住我,隻是……隻是,你要付錢……一百塊……”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說出那樣的話,一百塊,對毀壞了自己清白的人,她隻是要索要一百塊?她的眼中又有大顆大顆的淚珠滾落。鼓了鼓氣,她狠狠地接著說道:


    “行了,快付錢吧,付過錢我們就兩不相幹,誰都不再欠誰什麽,付錢吧!”


    說著,她將手伸到東方旭麵前,一隻顫抖的手。


    “不!我會對你負責的,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


    “負責?我是雞,你憑什麽負責?你能負什麽責?”葉如夢竟笑了出來,她抬起潮濕的雙眸,望著東方旭說。


    東方旭無語。


    是啊,他能負什麽責?所謂的承諾不過是一句空話,特別關於“負責”這兩個字。他又想把自己殺了。


    “快付錢吧,我還要去接待……客人呢。”


    東方旭緩緩伸出一張百元鈔票。葉如夢拿過鈔票,奪門而出。淚水在她轉身的一刻,又洶湧而出。


    一百塊,最肮髒的金錢,就這樣換走了她的清潔!


    她將那一百元撕得粉碎,趴到床上蒙頭痛哭起來,潸然的淚水淹沒了整個夜晚。


    ******************


    那一晚後,東方旭更加迷失掉自我,隻在無休止地重複著兩件事——抽煙、喝酒。不停地抽煙,不停地喝酒。每時每刻,他都生活在被尼古丁和酒精所麻醉的世界中,那樣的世界裏他仍仇恨著自己,他在尋求更深的懲罰。


    他又走進酒吧,離“似水流年”很遠的另一家酒吧,也是更加灰暗和肮髒的酒吧。酒吧裏有太多見不得陽光的醜惡交易。


    在東方旭走進酒吧的一刻起,便有接連不斷的衣著暴露的女子向他打招唿。她們的眼中充斥著肉和色,仿佛一匹匹守候在春天草原上的饑餓的母狼,望著獵物發出貪婪的目光。


    那時的東方旭,已不堪一擊,任由擺布。他的內心是徹底的絕望,對於別人的擺布已完全麻木。他抽著他的煙,喝著他的酒,任由她們的手在他身上遊走。


    “帥哥,要不要換種酒啊,我那有你想要的……”說著,一服務小姐拉起東方旭,向酒吧深處那一間間半開半掩的房門走去。從那門中透出的粉紫色的光,令人沉迷。


    東方旭笑著跟去,右手攬過女子的腰。那女子便頓時蛇一般纏到他身上了。


    夜正濃如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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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錢還想上老娘,濫鴨子!沒用的針頭!”接著是幾個響亮的耳光從小屋中傳出。門開時,東方旭被那女子一腳踢了出來,倒在地上,臉上赫然幾個鮮紅的指印。


    接著便有很多人圍上去,除了騷情的女子,便是管事的保衛。女子圍上去搔首弄姿嘻笑不止,保衛卻揮袖磨拳躍躍欲試。


    “真他娘的倒黴,遇上個不頂用的針頭,還他娘想白上!”從屋裏憤憤走出的女子,還沒穿好她自己剛剛脫下的衣服,便大罵不止,惹得眾人一陣大笑。


    東方旭搖晃著站起身,轉身欲走。那女人從背後揪住他的衣服不放手。


    “媽的就想走啊?”女子站到東方旭麵前,指了指下麵說,“從老娘腿下鑽過去吧。”


    “不要臉,幾天不見男人啊,就急成這樣,被騎不成便要騎人。”其他女子紛紛笑罵她。


    “別裝純,你們也不整天想著盼著淨是男人!沒用的針頭,快鑽!”那女子怒斥東方旭和周圍的女子。


    東方旭走上前,對著女子的臉便是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得所有的女子都一時間失去聲響。


    許久,幾個保衛才“哄”一聲圍上去,按住東方旭一頓毒打,打完把他拖出去扔到了大街旁。東方旭身上的傷口又滲出血來,他絲毫沒感覺到痛。


    正是“天街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的涼夜,東方旭仰麵躺在城市的街道旁,滿眼盡是星光。


    “嗬嗬”,我不知道他為什麽會笑。或許他希望那寒冷的夜晚能將他埋葬。他緩緩地閉上眼睛。


    ********************


    有人將東方旭從夜中扶起,這人又是葉如夢。


    現實中有太多的巧合,也有太多的離奇,有時甚至比任何小說中的虛構都更令人難以捉摸。葉如夢和東方旭的相遇,便是這樣現實卻離奇的生活吧。


    葉如夢臉上的淚痕已幹,卻無人知道她心中的傷痕是否也痊愈;那張被她撕碎的紙票又被粘成一體,她破碎的心是否也能粘合呢?


    她扶起東方旭的時候,顯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堅強。


    葉如夢扶著東方旭,就像風扶著凋零的黃葉。


    “為什麽,為什麽你老是出現,我害你害得還不夠嗎?”


    “因為,我不相信命運。因為,人活著就該站著,不能像狗一樣趴著。因為,活著便沒有死去的自由。人無權選擇生,也無權選擇死。因為,人總不是孤單單一個。”葉如夢語氣堅定地說著。


    “那你告訴我,我還有什麽理由活著?”東方旭躺到床上,葉如夢又開始為他擦傷口。


    “你感覺痛,是你心中還有愛;你感覺苦,是你心中還有追求。也因為你心中還有愛,所以你才那麽的恨自己。你該好好活著,為了你心中的愛活著……”葉如夢說著,眼睛又已潮濕。


    她讀過東方旭的日記,了解他變成今天這樣的原因。可惜這原因東方旭卻不知道,他仍隻有恨,對自己無窮無盡的恨。他繼續絕望地呐喊道:“你看看我現在這樣子,還有什麽顏麵活下去?對於家裏,我絲毫不能做什麽,關於學習,考個大學屢屢失敗,我還有什麽用?我已經連自己是誰都控製不住了!”


    “二姐走了,大姐也走了,媽媽不認得我了,爸爸老了,我好想為家做點什麽,你知道嗎,我想變得好好的,可是我現在都成什麽樣子了,你看看呐,都成什麽樣子了?!本想著能考個好大學,可自己卻那麽沒用,現在的成績更是越來越糟糕。現在一拿到試題,我腦中就隻有空白一片,那種感覺你知道嗎,那種感覺真是生不如死……”


    東方旭第一次說出自己內心的苦悶,雙眼也漸漸潮濕。


    “我有時真的想去死,可我竟連死去的勇氣都沒有,我是那麽的懦弱,那麽的懦弱啊!”東方旭說著便哭起來,淚水大顆大顆地跌落。


    葉如夢靠過去抱住東方旭。東方旭便在她懷裏放聲哭出來。


    他心中鬱積了


    幾年的淚水,頃刻間都噴湧而出,如滾滾的江水連綿不絕。


    葉如夢也在流淚,她心中何嚐不是鬱積著幾許淚水。


    直到哭得累了,大腦漸漸轉入昏迷,東方旭便在葉如夢的臂彎間睡去。葉如夢也漸漸睡去。睡夢中,她緊緊地抱住東方旭。


    夜,再一次歸於沉寂。


    *****************


    那個時候,我正躺在江南的夜裏,望著繁華的城市上灰蒙蒙的天空,看不到一點星光。那一刻,東方旭不再寂寞,我卻孤單依舊。我點燃煙,看著打火機的光,想起那些字句:


    北向望,


    流光藏;


    夜戚茫,


    啜流觴。


    刹那間,


    和著淚光,


    分不清繁華與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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