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平凡的六月,因了高考而忽然牽動起千萬人的心,千萬人的血液隨著氣溫的上升而趨於沸騰。


    百舸爭流,誰主沉浮?千帆相競,爭分先後。


    原本知識的殿堂,在這個時代忽然成為人生的第一大戰場。


    有成必有敗,有取必有棄,有喜悅必有悲泣,自然法則的優勝劣汰亙古不變,成就了人類的智慧,也成就了現實的殘酷。


    無語。東方旭無語。


    他站在考場外,熙熙攘攘的考生從眼前來往,或全神貫注凝神屏息,或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或興奮激動長唿深吸。東方旭卻心如止水,終究未起半點波瀾,不是因為他曾經上過考場,那是早已模糊的記憶;而是他的心裏翻來覆去一直迴蕩著一首詩,一首小詩:


    我不與人爭


    勝負均不值


    我愛大自然


    藝術在其次


    且以生命之火烘我手


    火一熄


    我起身就走


    怎麽會突然記起這樣一首詩呢?東方旭甚至不知曾在何時何處看到的這首小詩。但這首詩卻一直迴蕩在他心頭,像連綿的秋水,他的心在秋水中低沉,落落的下降。


    他想使自己多一點興奮,多一點鬥誌,畢竟要來的是一場與時間的戰鬥,低沉總不是好兆頭。但哪怕他故意握了握拳頭,握起的依然是無力的真空,他無奈地搖搖頭,走進考場。


    與預感的一樣,即使坐進考場,考試鈴響,他的思維仍是無法激活,始終如沉睡的老牛,任由時間無聲地流淌。就這樣當別人都揮筆疾書時,他卻是緩緩地前行,挨過四場考試。


    東方旭真的已是心如死灰、毫無希冀了嗎?


    不是的。


    高考結束後,東方旭走出考場,一眼看到暗紅的夕陽,就突有一種想哭的衝動,他確信——這次高考又徹底砸了。迴想四門考試,沒有一門不是在交卷的最後一秒裏把題目完成,所有答題的速度均如蝸牛挪步一般。


    怎麽會這樣?東方旭想起來便滿是苦惱,唯一殘留的一點希望又已破滅,他眼中的黃昏更加蒼茫。


    是啊,他費了好大力氣構建自己的夢想,而高考隻是他夢想的第一個台階,可如今就是這第一個台階,在他麵前已是如此不可跨越,他的夢又一次破碎。


    曾經,參加過奶奶的葬禮後,對生活和人生東方旭都有了新的認識和感受。或許是奶奶的離去使他產生的思考,或許是爺爺一句話對他精神的釋放,他才努力克服了抑鬱症。盡管失眠仍是經常,生活終於能一點點恢複正常。同時,他心中還重新燃起了希望,盡管那希望之火隻是星星點點,對生活卻不再是完全的逃避和消沉。


    然而,當下呢,東方旭的心又沉了下去。


    唯一讓東方旭感到有一點欣慰的,是白靈兒是興高采烈地跑到他麵前的,一張口便是聽了讓東方旭心寬的話:


    “今年的高考題好簡單啊!老師還說會多難多難呢,白白嚇了我一場!對了,哥,你一定穩操勝券吧,這些題對你來說真是just a piece of cake!對不對?!”白靈兒說話的時候,一直在高興地左顧右盼。


    看到白靈兒如此高興,東方旭極不願意去打消她的興致,也裝出一副輕鬆的神情說:“對!太簡單了,just a piece of cake!”言語神態,完全和發自內心的一樣。


    白靈兒果然越發歡快了。自高三之後,這還是東方旭第一次看到她那麽高興,那麽開心,仿佛很久之前那個活潑可愛的小女孩又迴來了。東方旭也漸漸真的輕鬆起來,他的高考已不再重要。


    夕陽如夢。


    高考過後,考生都會有一種解脫或獲得自由的感覺,仿佛飛出樊籠的鳥兒迴歸森林似的。可江洋卻怎麽也高興不起來。他對自己高考結果的預感也十分糟糕。當很多人都興高采烈地收拾東西迴家時,他一個人徘徊於校園的角落處,無限苦惱。


    東方旭找到江洋時,江洋正一個人抽悶煙,原本挺拔帥氣的身軀陡然間滄桑了許多。東方旭無聲地走過去,拿過江洋手裏的煙,抽出一支點燃。


    兩個不同的年輕人一時有著相同的愁緒。


    煙霧縈繞,四際無聲。


    “走,喝兩杯去……”連吸兩顆後,東方旭轉頭向仍然不語的江洋說。


    “走!”江洋猛地甩掉手中的煙頭,二人並肩而行。


    “去哪?”


    “梧桐雨。”


    “好!不醉不休!”


    “好,不醉不休。”


    梧桐雨,燈幽酒醇,清香四座。


    “唉,真丫的鬱悶!”酒過三杯,江洋忍不住將胸中煩惱一吐為快,“每次都考成這樣,糟糕透了!”


    “屍首都還沒見,你就這麽早蓋棺定論?我考得更差我都……”東方旭苦笑一聲,舉起酒杯便飲。


    江洋沉默片刻又道:“其實光高考我還不這麽鬱悶,而是,都考完這麽久了,老婆到現在也沒打電話或發個短信過來,我發的短信也不迴,這些天我就一直有種不好的預感,真丫的鬱悶!”


    “什麽預感?”東方旭一直沒想到,江洋主要是因為他女朋友鬱悶。


    “我總感覺她現在對我越來越冷淡,我心裏真是沒底啊,擔心她已經移情別戀,畢竟這麽長時間不見……”江洋說著沉默起來,眉宇之間緊鎖著濃濃的惆悵。


    “不會的,肯定都是你在胡思亂想,人家今天有事也說不準。”東方旭說這話,並不全是為了安慰江洋,他心裏也確實是這樣認為的。


    “要是你說的那樣就好了。”江洋苦笑一下,朝東方旭舉起酒杯。酒杯相碰發出輕脆的撞擊聲,任何聲音在這樣的環境中都會變得輕鬆。


    光幽影淡。


    江洋的手機鈴聲終於響起,是當時的一首新歌——林俊傑的《江南》:“不懂愛恨情仇煎熬的我們,總以為相愛……”


    江洋所有的憂愁,在鈴聲響起的一刻全部化為烏有,他立即接通電話,朝東方旭笑笑,走向酒吧門口。東方旭也笑了笑,繼續喝著自己的酒。


    蒼白的酒。寂寞的憂愁。


    江洋很久才迴來。令東方旭意想不到的是,江洋迴來時,臉上的憂愁反而比之前更加濃厚了。隻見他悶不作聲地坐迴原位,舉起酒杯便一飲而盡。


    東方旭已大體猜出發生什麽事了,但他什麽也沒說,隻默默地望著江洋。江洋一杯飲盡後,便長長一聲歎息:“唉,沒想到啊……被我猜中了……”


    果然是東方旭猜想的那樣。


    “不會吧?是不是在和你開玩笑啊?”東方旭這次的說話卻完全是安慰。


    “不會的,她是很直腸子的那種女生,不會開這種玩笑的,她哭的是那樣傷心……”


    江洋眼裏似乎已有波光在閃動。


    東方旭也不好再說什麽,舉杯道:“來,人生難得幾迴醉,一醉解千愁,幹!”


    隻是,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


    “她哭著說她不想分手,卻又說已經深深愛上了另一個男生,”江洋似乎已有些醉了,眼圈發紅說,“我說什麽?我是什麽也說不出來啊。她還說我以後不要再和她聯係了,不然她會更加傷心的。我又能說什麽?我有一千個一萬個難過和不同意,都說不出來啊……”東方旭第一次看到江洋這麽動情,酒後不止吐真言,更吐真情。


    江洋不停地向東方旭傾訴,悲傷之情聽來令人扼腕,比一切言情小說裏的悲情都更令人牽腸掛肚。因為它是真是的,真實的悲傷才會讓人產生共鳴。


    蒼白的酒。


    ************************


    東方旭扶著江洋走出梧桐雨。江洋已醉得不能走路,嘴裏仍低低地傾訴著傷悲。


    他們迴到教室,教室裏正聚集著滿


    滿的人。大家在共聚最後的一個夜晚。地麵上,桌麵上,椅子上,到處堆砌著用過的複習資料,有參考書,有試題,還有以往所有的束縛。大家都不謀而合地將這些書本講義拋灑一地,似乎胸中的抑鬱之情能經此行為發泄出來。發泄不完的,他們便大喊大叫,也不知自己喊了什麽叫了什麽,或跑到講台上,用粉筆在黑板上盡情地揮灑。教室裏一片嘈雜,沸反盈天。


    一到教室,江洋突然清醒許多,推開東方旭,自己走進群體中,和這個同學攀談,和那個同學玩笑,一言一行均醉態百出,頓時成為眾人的快樂焦點。東方旭看著不免也哈哈大笑起來。


    並肩奮戰一年的戰友此刻歡騰一片,也不知是慶祝他們的勝利,還是慶祝他們的失敗,或是有勝利也有失敗,總之人人都盡情揮灑著內心的感情,揮灑的方式也大體相同,隻是歡笑,歡唿;歡唿,歡笑。


    “哈哈哈……噢——哦!……哈哈……”


    歡唿聲中,時時透出一串銅鈴的叮當聲,清脆婉轉,像浪濤中嬉戲的魚兒,時隱時現,隨波跳動。那聲音是從洛汐腰間發出的,此刻她也在人群中跳躍,且不再時刻用手護住腰間,任由銅鈴隨著她的跳動而叮咚。她在人群中穿來穿去,臉上時刻掛著燦爛的微笑,像一朵盛開的花朵,隻不過是牽牛花。東方旭望著她默默地笑起來,笑自己怎會想到牽牛花,而不是牡丹、海棠之類的,其實從形體上看那些花更加形似,隻是不神似;牡丹高高在上,海棠亦聲名顯赫,遠沒有牽牛花平凡可愛。東方旭如是想著更加樂了。


    隻見江洋擠過人群,歪歪斜斜地走上講台,右手重重地一拍教桌,口齒不清地大叫道:“同——誌們!戰——友們!我在此宣布——莊嚴宣布,高四十二班這塊土地,從今兒起……徹底解——放啦!來啊,上酒!今晚誰不醉都不許走,上酒!”


    下麵笑聲一片,尤其洛汐把腰都彎成表達式為y=-x2的拋物線了。她好不容易直起腰來,向講台上問道:“江同誌,敢問喝醉了怎麽走啊?”周圍又是一陣歡笑,江洋也忽地一笑:“人說漂亮的——女生腦子笨,你——咋也不開竅呢?怎麽走,我都醉了還問我,我哪——知道你們怎麽走啊?真是個美人坯子!”說得眾人又是長久的開懷大笑。


    洛汐輕奴起肉乎乎的嘴唇,還是忍不住“噗嗤”一聲笑起來。她跑到黑板上隻輕描淡寫的用粉筆劃了幾下,一隻憨態可掬的小睡豬便躍然板上,小豬旁邊還倒著一隻酒瓶,他人一看便知是在畫江洋。江洋樂嗬嗬地拿起粉筆,揮手在旁邊寫上了自己的大名,還故意轉過身靠在黑板上,把自己的頭和豬頭靠近,洛汐直笑得捂住肚子不放。


    東方旭一直坐在最後一排,也沉浸在滿世界的歡聲笑語中,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都使他的心格外的輕鬆,臉上的笑便一直沒有消失。


    不久白靈兒又跑進來,在他身旁坐下,高興地說這說那,聲音歡快地簡直是一隻活潑的百靈鳥。東方旭聽著,勞累加上酒精作用,感覺漸漸變得如夢如幻起來,竟連連打起瞌睡。白靈兒見此情形便不再講話,臉上保留著淺淺的笑,像初開的水仙花。


    東方旭一覺醒來,教室裏喧鬧之聲已經平息,隻剩三五個人在各自收拾自己的物品,偶爾談論著暑假的計劃。一晚歡騰過後,教室裏已是狼籍遍地,到處是堆積的紙張書頁,看去如繁華過後的淒涼。東方旭酒已醒的差不多,心中忽有種空空的感覺。轉頭一看,白靈兒正伏在旁邊桌子上睡著,臉上的微笑仍未消散。


    東方旭叫醒白靈兒,衝她微微一笑,白靈兒這才發現夜已很深,伸伸舌頭調皮一笑。


    明月當空,校園裏一片寂靜,已能聽見草叢中夜蟲的鳴叫。路兩旁的梧桐剛發芽,看去仍是光禿禿的枝幹在月光中靜默著。東方旭和白靈兒並肩走在樹影裏,彼此都不再言語,仿佛臨別之前都在迴憶這裏的一年時光。


    “這一年也蠻令人留戀的,畢竟朝夕相處了這麽多天。”東方旭悠悠地說道,沉浸在對過去的迴憶中。但他的迴憶更多卻是痛苦的,記起那些痛苦,他心頭又是一陣痙攣。


    “嗯,明天又要離開這裏了……”白靈兒的聲音聽起來也滿懷留戀之情。


    東方旭輕輕歎息一聲,抬頭望著明月說:“但願,我不再見到這裏的日出……”


    白靈兒也抬頭望著月臉,一縷惆悵吹過心田,她的明天將是怎樣的呢?


    月光如水。


    第二天一早,東方旭和白靈兒就離開了那片土地,離開了洛城,在他們走後很久,東方的一輪紅日才破雲而出。


    **************************


    而那時,葉如夢還留在那片土地。


    在東方旭推開住房門走出時,葉如夢剛迴去十幾分鍾,是從“似水流年”迴去的。她滿身疲憊地躺到床上,心靈也是萬分倦怠,合上眼便睡去。她剛要睡熟,東方旭的開門聲卻把她驚醒。她閉著雙眼,知道東方旭就要離開,也許從此永遠不會再相見,想來心中一陣酸楚,淚水從眼角滑落,流到枕巾上。


    她感覺酸楚,並非因東方旭對她的態度,人間冷暖她看得多了,也看淡了;而是感傷這世界上,終究沒有一個人能理解體諒她,沒有人知道她心裏的苦和累,沒有人在乎她是怎樣生活著。她感到自己是上帝遺忘的青蘋果,隻有自己品嚐自己的酸澀;是被丟棄的舊玩偶,在大自然的風雨中逐日消磨。


    她本以為東方旭能成為自己的一個知心朋友,沒想到他反而格外地冷酷,幾次三番地當麵嘲諷自己。


    葉如夢想著心血便一顆顆在滴。


    此刻她好想衝到東方旭麵前,向他道明自己那晚開的兩個大“玩笑”:一個是說自己是雞,一個是他醉酒後,她和兩男生送他迴去後脫去了他的衣服。


    但她始終沒有動,多點委屈對她來說又算什麽呢?


    陽光透過窗玻璃照在她濕潤的枕頭上,她便睡在淚水裏。


    ******************************


    晨光中,江洋和洛汐也一起走出校門,踏上開往他們家園的汽車。二人說說笑笑,陽光在他們臉上蕩漾。一夜過後,江洋似乎把昨日那些不愉快的事都忘記了,至少一時還沒記起來。說笑起來輕鬆自然,無比瀟灑。


    “迴去打算去哪玩呢?”洛汐對未來的近三個月充滿了希冀。


    “還沒想呢,等成績下來報完誌願再說吧,迴家先睡上它半個月,好好增增肥。”江洋邊說邊伸開懶腰,說完衝著洛汐一臉狡黠的笑,道:“你可最好別學我,嗬嗬。”


    洛汐朝他一奴嘴,用生氣的語氣說:“我偏要睡,還要睡一個月,你們這些人沒福氣,就不知胖的好處。”


    “哦?”江洋又嗬嗬笑起來,“你也太殘酷了吧?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廣大人民群眾想想,社會主義建設不但要物質文明,還要精神文明,你……唉,有點社會公德心好吧。”江洋說著皺起眉頭,一副憂國憂民的神情,冷不防被洛汐狠狠地踢了一腳。


    “說真的”,江洋繼續道,“你要是瘦下來那絕對是大美人一個,我敢保證!”江洋說著一本正經起來,“現代版的《醜小鴨變天鵝》即將上演,你可不能辜負了像我這樣的千萬觀眾啊。”


    不管江洋怎麽拿她開玩笑,洛汐也絕不會真生氣的,她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說笑,不然別人也不會輕易犯此大忌,去拿女生的體型開玩笑。


    說笑聲中,二人不覺便到了家鄉。


    分手之後,一個人走在稍微有些熙攘的大街上,江洋心中的苦惱終於又翻江倒海般湧了出來,眼中頓時一股失落和迷茫。高考砸了,未來不知將身去何方;女朋友走了,心中怎能不無限哀傷。往日那些甜蜜的相守一幕幕顯現,畫麵是甜美的,背景音樂卻是


    悲涼的。曾經感到煩惱時,他也經常想到分手,以為當斷即斷不會有太多牽掛,真正斷了之後才發現,自己是那麽的無法割舍,原來那份深埋內心的愛戀一直是那麽濃烈。江洋越想越是悔恨,他掏出手機,想給她打電話,哪怕隻聽聽她的聲音,此刻也能多些安慰。但他始終按不下去,想起她最後的話語,最後將手機又放迴去,可還是心有不甘,又掏出來,最後還是放迴。如此反複多次,一顆心倍受折磨。


    愛情啊,真是經不起考驗,那些海誓山盟有什麽用,什麽用也沒有,什麽也拗不過現實。江洋這樣想著,把一切事都否定了。


    高考,就這樣在幾家歡喜幾家憂中又一次過去了,隻是那歡喜悲憂仍隻是暫時的,生活中有太多的偶然和意外,歡喜悲憂亦總是變幻難定;或喜或悲,有時隻在轉眼之間。


    麵對人生,誰能預料,前方等待著的,會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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