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養育了我十八年的國家時,我還穿著輕薄的紗衣。紗衣上繡了金線壓絲的鳳凰,耀眼炫目。皇後嫂子說她從未見過這樣美的裙衫,便是她的嫁衣朝服,也不過爾爾。當她告訴我這是天朝特意送來的嫁衣時,我淡淡一笑不以為然。


    出嫁的行程遠比我想象的長,在一日一月甚至一季的接連更替後,我終於踏入這片新的國土。彼時,已然漫天飛雪,屈指一算,竟快過年了。


    這一刻我才發現,我實則是從一個小國嫁入了一個大國,一個比自己的國家國土大上十倍的天朝帝國,無怪乎群臣歡唿,無怪乎百姓雀躍,如此看來我當真是有福的。


    送親儀仗進京的那一日鵝毛般的大雪紛揚而落,我高興極了,這是我十八年來從未見過的景象。一個南方國度的女孩能在寒冬裏這樣自如地欣賞雪景,隻因了我的鳳輦裏安放了燒著精碳的金銅暖爐,車廂裏熱烘烘如陽春三月。


    於是我越發覺得這個國家很有意思,她有著太多我不曾見過的東西,起碼十八年來我從未見過落雪,從未用過暖爐。


    送親使臣告訴我,帝後大婚被安排在了元月初一,據說上三代皇帝都在那一日成親,且帝後和諧融洽直至終老,視為美談。我淺笑:“原來他們算好了日子的!”


    於是鳳輦暫不入宮,為一切謹慎妥帖,我被送入了京城碩王府內暫居。碩親王姓傅名銘,年方二十有八,繼承了祖輩世襲罔替的爵位,據說傅家滿門忠賢,之前還出過一位皇後,至於是哪一代皇帝的皇後,我便並不清楚了。


    碩王妃母家姓趙,皇室加封其為涵春夫人,生得纖弱多姿,此時正身懷六甲。她麵善柔和,喜言愛笑。我想便是這樣的性子與品性,才要的傅王爺成為京城貴胄中唯一不娶姬妾之人。


    這一日已是臘月二十六,傅王府裏為了我與皇帝的大婚早已忙壞了,仿佛他們傅家要出嫁女兒一般,一個個進來出往不亦樂乎。


    “公主啊!”晌午時分,涵春夫人又腆著肚子來別院看我,她總是這樣笑盈盈地握著我的手,沒有半點生分,“今日一早我進宮去,太後娘娘直問我您的相貌品行,我大大地賣了一個關子,太後氣得罵我壞心腸子呢!”


    我看著她笑彎了的眼睛,心裏也暖融融的,從前這樣幸福的笑容於我是一份奢侈,莫非這個國度裏,人人都愛笑麽?


    涵春又拉著我笑嗬嗬道:“公主啊,再過幾日我可要稱您為皇後了。新帝登基六年來,我朝終於有皇後了。”


    我欣然一笑,關於皇帝的一切我略有了解,他其實早有了妃嬪皇子,隻因百年前的那個承諾,必當我十八歲才能出嫁,這中宮之位便空缺至今了。


    “夫人喜愛玩笑,於飛很是喜歡,待於飛進宮後,也想請夫人常常來與我說說笑,我怕在這裏……”我言至此,默默住口了。


    涵春滿臉心疼,衝著我認真道:“不怕公主笑話,昨日還和王爺談起好像我們王府嫁個妹妹似的。當年康賢皇後也是從這沁園嫁出去的。我知道公主在我朝舉目無親,若公主不嫌棄涵春,你我就姐妹相稱如何,從此你便把傅府當母家來看。”


    即便我深居後宮,不諳事理,我也知道涵春這樣的話是不妥當的,可也就她這樣的性子才會說這樣的話。而我亦明白,中宮之位並不好坐,皇後嫂子的辛酸苦澀我是從小看在眼裏的。如今我也要成為皇後,雖然是高貴的公主出身,到底舉目無親無所依靠,若當真有涵春這樣一個人扶持我,定是好的。


    “姐姐!”我欣然喚了一聲,隨即道,“於飛知道宮裏已然有了諸多妃嬪,若姐姐不嫌煩絮,便先幫於飛第一個忙,為我說說那幾位娘娘可好?”


    趙涵春喜形於色,熱融融地拉著我道:“好啊好啊,公主你聽我說啊……”


    在涵春口中我知道如今大皇子的生母是瀲灩宮的常貴妃,其曾為太子良娣,大皇子亦是在太子府所生,如今已有八歲。


    聖上膝下共二子三女,二皇子為芬芳殿蕭妃今年初春所育,尚在繈褓中。三位公主中兩位係蕭妃所出,長女六歲、次女五歲。三公主年方三歲,生母李淑媛難產而終,留下小公主被太後養在身邊。


    “聽姐姐這麽說,這位蕭妃當為聖上的寵妃了。聖上登基六年,她膝下便有一子二女,這是何等的榮耀。”我笑盈盈說著口中的話,卻見涵春麵色微微一滯。


    “是啊,這位蕭妃娘娘是嘉善元年進宮的,到如今產下皇子坐穩正妃一位,我們私下常常說這蕭氏不日定要越過常貴妃去了。”涵春的語氣中帶著幾分惋惜,我想我能猜出她的心思。


    皇後之下便是皇貴妃、貴妃,常氏雖然有貴妃之尊,可謂後宮中太後之下第一人,但自太子府產下大皇子後再無所出,算算也有八年了,而蕭氏六年裏孕育一子二女,孰輕孰重顯而易見,這位常娘娘當是被聖上冷落許久了吧。聽聞常氏長聖上兩歲,難道他是一個喜新厭舊的薄情帝王?


    我微微歎息一聲,幾番惆悵掠過心頭。


    涵春似乎看出我的心思,握著我的手笑盈盈道:“公主啊,蕭妃雖國色之姿,可依我看在你麵前也算蒲柳了。除了今年春新選進宮的宮嬪,您是年輕貌美,又是正宮之主,皇上定另眼看你。”


    我亦笑著與她說話,將此番心緒抹過,而心中卻微微一涼,後宮之中獨獨不缺絕色美貌,光有一副皮囊能做什麽用呢?也如涵春所言,我在眾妃麵前年紀尚小,又加舉目無親,似乎怎麽算,我都是一個弱者。


    “臣傅銘參見公主殿下。”傅銘在門外隔著厚厚的棉簾向我請安,他不似妻子那樣熱情活潑,總將一切規矩都拿捏地細細。


    我看一眼涵春笑道:“王爺有事嗎?”


    傅銘似乎停了一停,隨即道:“聖上旨意,元月初一將親臨王府迎親。”


    我霍然起身,難以置信地看著涵春道:“怎麽有這樣的規矩?”


    涵春腆著肚子掀開簾子出了門,片刻後迴來與我道:“王爺說欽天監算出公主您是福星臨世、鳳凰來儀,上表請奏後,聖上與太後共同商議才有此決定。說是如此才算對天地的尊敬,便可有我朝萬世平安。”


    我隻覺有趣,轉而一想,輕聲笑道:“欽天監無事算我做什麽?”


    涵春也是一臉茫然,想了半日也不得解,遂拉著我說些別的玩笑。可我卻隱隱覺得其中有著蹊蹺,不過既沒說我是災星,便當是有人暗助於我,如此我這個皇後當真是名至實歸的一國之母了。嗬……我才來而已,怎麽能結下這樣的好緣分?


    之後幾日宮裏陸陸續續有人前來,或管教女官或司儀禮官,一個個都極其耐心地與我講著各種規矩和禮製,許是我從小有過目不忘的本事,漸漸的便把一切都記下了,甚至……忘卻了從前的規矩。開始成為天朝帝國的人,我卻並不因自己的“忘本”而憂傷,本來我就是帶著愉快的心情離開的。


    除夕那夜,王府中張燈結彩,卻少了幾番迎新之喜,此刻夜半已過,府中上下都忙碌而緊張,卻非為了我的大婚,原來涵春不小心腳下一滑,不足月的胎兒就要出生了。可也因了早產,她折騰了許久還是未能產下胎兒。


    我帶著侍女匆匆來到正房,傅銘正焦急地等在廳堂,乍見我有幾分詫異,低著頭不敢看我一眼,口中道:“公主殿下該早些休息,明日聖駕便要駕臨了。”


    我莞爾一笑,悠悠道:“多謝王爺關心,不過此刻本宮更擔心姐姐和她腹中孩兒的安危。”我語畢便抬步入門,這是我來天朝的第一次逾矩,尊貴之體豈可入血汙之室,何況我明日便要大婚。


    傅銘有心阻止卻無力阻攔,眼睜睜看著我進入產房,連一幹接生穩婆和婢女都嚇得目瞪口呆。我卻握著涵春的手溫和道:“姐姐不要怕,從前我的嫂子也是早產,如今不也是好好的嗎?”


    涵春早已被折騰得


    麵色慘白,寒冬裏沁出一頭的虛汗,有一句沒一句地與我說話,努力保持著清醒。


    我揚手拿出一隻精巧玉瓶,對婢女道:“快用熱水勻開了,給王妃服下。”


    涵春的艱難是我沒有預料到的,她竟懷了一對雙生子,一個胎兒出世後另一胎更是產得艱辛,漸漸的日頭微露東方破曉,產房外傅銘急如熱過上的螞蟻,隻因聖駕很快便要臨抵,他催了數次而我就是不願離開涵春。


    伴駕前來的諸多朝臣、司儀、女官等等都被新皇後的架勢唬到了,聖駕已至,皇後竟然連嫁衣都未上身。難道這就是公主與尋常女子的不同?


    傅銘此刻已顧不得妻子,正滿頭虛汗地立在皇帝麵前,萬想不到自己精心準備的一切竟換來這樣一個尷尬的局麵。


    “她在為你的夫人接……”


    “王爺!”一個不知死活地奴才衝到了傅銘麵前,樂顛顛地打斷了皇帝的話,“夫人生下雙生子啦,母子平安啊!王爺……”但他隨即被正堂裏肅穆靜謐的氣勢唬住了,不知今日傅銘有沒有麵子保他的腦袋了。


    朝服嫁衣被直接送到產房,幾個嬤嬤和婢女手忙腳亂地為我打點好一切。待我一襲盛裝立在涵春的床前,穩婆將一對嬰兒抱來給我看,那紅通通的皮膚仿佛昭顯著頑強的生命力。我看一眼昏睡的涵春,心中暗暗道:“待你身子好了,要常常進宮來看我。”


    然此刻已容不得我再多說多想什麽,接下所有的事都是我無法控製的。隻是被眾人簇擁著踏出房門的那一刻,無可遏製地緊張提醒我再過些時候便要見到我的丈夫,而他正是天朝的帝王。


    寰宇,你會給我幸福的人生嗎?


    一路行往皇城,我一路問著自己。


    帝王親迎皇後,這樣的大婚儀式古今少有,卻偏偏落到我的身上。皇嫂雖深愛皇兄,皇兄也對其顧念結發之情,可皇嫂這個皇後做得並不舒心。她手握後宮大權但不能率性而為,她擁有最尊貴的地位卻比不過一個小妃子在皇兄麵前的撒嬌撒歡,她總是噤若寒蟬,對皇兄恭敬有加。我常常想若她也偶爾甜蜜一笑或溫婉歌一曲,也許皇兄就不會眷戀那些妃嬪的矯揉造作了。


    可蘇嬤嬤卻告訴我,皇後與妃嬪不同,而每一個皇後又不相同,想要坐穩正宮之位,除了美貌與智慧,涵養與心思也一樣不可缺,皇嫂的退避並非是懦弱的表現。但當時我並不太明白。


    離開故國疆土的那一刻,嬤嬤含淚揮別她照顧了十八年的小主人,一句極簡單的囑咐,此刻我想來卻是富含深意的。


    “公主,要過的幸福啊!”


    幸福,多麽溫暖的兩個字,可是當真不容易。


    我輕輕挑開帷幔,映入滿目的白雪壓枝,這是我人生中第一個有白雪的冬天,我能過的溫暖嗎?對了,今日元月初一,是春季的第一天啊,原來,已經是春天了。


    大婚的禮儀繁雜而隆重,我無須知道自己下一刻該做什麽,一旁攙扶我的喜娘會清清楚楚地引領我。


    下鳳輦,捧蘋果,跨馬鞍,入坤寧宮,與寰宇九叩天地。


    授金冊鳳印,受百官朝拜……


    頂著沉重繁華的鳳冠,我看到身邊俱是一張張燦爛的笑臉,那歡愉的樂曲和琳琅的笑聲傳入耳中時,我突然有一種迴家的感覺。從此我有了丈夫,我便是有了家。


    接受後宮妃嬪朝禮參拜時,我坐在高高的鳳座上與她們相距甚遠。以她們站位的排序,我能猜出那端莊雍容的為首之人當為貴妃常氏,而其身後側一個明媚嬌妍的女子應為正妃蕭氏,雖然此刻眾人臉上皆肅穆莊重,可從她們的眼裏極細微的變化,我還是看得出聖上之所以區別對待二人的原因。


    這一日的繁忙與熱鬧終趨於寧靜。此刻隻有我一人獨在,可卻沒有孤單的寒意,椒泥塗壁的宮室裏有著暖暖的香氣,滿室的紅暈旖旎,將我的臉染得通紅。


    有宮門開啟的聲音,有內監宮女請安的聲音,垂首間一雙金色龍靴已在麵前停下。


    寰宇!我心內低唿。


    金線壓邊的廣袖裏我雙手緊握,不知這一刻他會不會看出我的緊張和羞澀,我當真是局促無措了。為何陣陣的熱湧向心頭和腦海,仿佛自己要飄飄然沒了知覺。


    隻覺得鳳冠被輕輕觸碰,我心頭驀然一緊。然待頭上的沉重被完全卸下,而我亦沒有聽到釵環落地聲,那顆心又迴到了心房,我在嘴角揚起淡淡的笑容,一股暖意流遍全身。嬤嬤告訴我,若大婚那晚皇帝為你拆下鳳冠時發髻上的釵環珠佩安然不動,那是大吉大福的征兆。我本不信,可嬤嬤說皇兄為皇嫂卸下鳳冠時珠釵灑了一地時,我才略略信了。


    而我也知道,今日這發髻珠釵是在匆忙中戴上的,如此隨意也能換來這樣安穩的結果,我知道十八年來孤寂的生活,當真要結束了。


    交杯酒、蓮子羹,還有那盤隻熟了麵皮的餃子。


    蘇嬤嬤說吃餃子時一定要說一句“好生”,我說了,卻忍不住笑了。自知失態,便更不敢去看對麵的寰宇。


    待內監婢女的腳步聲陸續遠去,宮室之門被輕盈合起,我又暗自握了拳,企圖壓製心內的緊張。


    “你很喜歡笑?”寰宇的聲音響起,溫和中帶著一味笑意。


    我這才發現從方才那盆餃子後,我就一直在笑,於是羞澀難當,將頭垂得更低。


    寰宇的聲音又起,“你是不是預備一輩子都不看朕,從進門起,你就一直垂目無視朕的存在。難怪你會覺得為傅王妃接生比帝後大婚的吉時更重要。”


    我驀然抬頭,一張麵含微笑的麵頰映入眼簾,麵前的寰宇英氣中帶著硬朗的俊美,肩膀寬厚,如此坐著也比我高出許多。


    這樣溫和的笑容化解了我心中所有的緊張,對於寰宇的相貌我並不陌生,早在出嫁前便有使臣將天朝帝王的畫像送入深宮,我一直都曉得,我的丈夫是個俊美的男子。


    “我……臣妾以為天地之間沒有比生命更重要的,而涵春夫人和她腹中胎兒又是活生生的兩條命,俱是珍貴的。”我尚不習慣自稱臣妾,卻覺得與寰宇講話沒有拘束,更多一份親和。


    寰宇笑了,揉著額角道:“你比畫中更美,朕從太子府開始等你,等了十年。”


    我在麵上洋溢出幸福甜美的笑容,輕聲嘀咕一句,“往後便無須再等了。”


    “你在……說什麽?”寰宇臉上的笑容是這樣的好看,他看著我,話音中帶著一絲無奈,“看來你還不懂得一個皇後該做什麽。今日你誤了時辰,母後有些微詞。”


    我的麵色微微一緊,竟天真地問他:“要緊麽?”


    寰宇忍俊不禁,搖頭歎息一聲,末了卻溫和道:“應當……不要緊,因為朕在。”


    幸福,嬤嬤口中的幸福就是這中感覺嗎?我隻覺得周身暖融融的,又要飄飄然無知覺了。


    “啟稟皇上,芬芳殿蕭妃奏報,小皇子身體不適。”一個低沉的聲音在宮室外響起,我不禁微微蹙眉,這就是所謂的下馬威麽?


    寰宇卻沒有動身,他伸出手握著我,問:“朕要去嗎?”


    我暗吸一口氣,抬眼笑答:“依理依矩您都不該去,何況……您又不是大夫,去了小皇子就會好麽?”


    寰宇無奈笑道:“作為皇後是不能說這樣的話,旁人會覺得你心胸狹窄。”


    我垂目低語:“此刻於飛隻一嬌妻爾。”


    寰宇暢懷大笑,轉而朗聲道:“宣皇後懿旨,禦醫館前往診視,明日鳳駕親臨芬芳殿。”


    有滾熱的東西奪眶而出,這樣被人嬌寵的滋味我從未有過,竟是這樣美好的。感慨與興奮中身體突然被一雙大手攏住,淡淡的香氣侵入鼻內,我記住了,這是寰宇的味道。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溫暖的宮:鳳凰於飛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琴瑣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琴瑣並收藏溫暖的宮:鳳凰於飛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