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從那裏撿來的這輛破車呀!


    是陳國軍的怪腔,四條漢子圍著吉達瞎起哄。


    吉達真破。油漆的覆蓋麵積一定不會超過車身的三分之一,即使有漆的地方,恐怕沒人能說出它準確的顏色。


    破?大驚小怪。真正破的地方還沒舍得讓你們瞧見呢!蔣楠生冷不防地來了一句,隨手打開前門,掀起司機座前的地毯。


    啊!玩雜技呢,開車的時候還得懸著腳。史林叫了起來。地毯下麵藏著好大的一口洞,一隻成人的腳懸在洞裏麵絕對不成問題。


    張兵說,哎,這你們就不懂了,這叫透氣。我們這幾個人當中,就數蔣楠生最愛出腳氣。透透氣好,透透氣好,免得糟蹋這車裏的味道。


    蔣楠生說,吉達吉達,吉利康達。你們不想吉達,我要!


    ……


    蔣楠生也是迫不得己,才弄迴了這輛吉達的。他有好一陣子沒碰車了,有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命與車沒多大緣份。前兩天,湯姆打來電話,嚇唬了他一通,說什麽要是再不報到上班,專門給他留著的位置就保不住了。於是蔣楠生狠狠心,重新撿起了玩車的嗜好。沒有車,到女主人家打工還好湊合,多花一兩個小時,倒上幾次公車總能到達目的地。可家政公司就不一樣了,流動性大不說,那些被“政”的家呀,大多數不在公車線上。


    湯姆是女主人的男朋友,因為是熟人介紹,蔣楠生沒經過麵試便被錄用了。事先女主人還討過好賣過情,說什麽應聘的人可多了,進去不容易。


    盛情難卻。


    有吉達相助,蔣楠生終於和湯姆見了麵。湯姆的打扮有些別致。白色襯衣上係著根白色的領帶,衣擺塞在藍色的牛仔褲腰裏,雖然滿臉胡茬雜亂無章,腦頂上的灰發卻是一絲不苟。他說起話來看似文質彬彬,卻時常夾帶些“操你”“狗娘養的”之類的粗詞俗語。


    湯姆首先介紹家政公司的概況,聽起來公司的規模還真不小。公司在全州連鎖經營,正在進軍全國,有望在不久的將來躋身華爾街。分公司的業務又分組完成,業務內容和蔣楠生在女主人家幹的活差不多。生意興隆的時候,每組每天可以攤派到七八家,蕭條點兒也能攬上四五家的活。公司業務員的報酬按家計算,每完成一家的業務,不論大小,均可獲得十元的提成。


    有什麽問題嗎?這句話問完之後,蔣楠生知道湯姆的長篇大論告一段落了,便問,我什麽時候開始開展業務呢?從湯姆說話方式中,他慢慢地意識到,在公司上班,不興用幹活打工之類的字眼。


    湯姆說,今天就開始,你不知道我在等你呀?對了,你和我還有我太太林達分在一組,我就是這個組的經理。


    啊,原來他是這麽個經理。蔣楠生有些詫異,他還以為湯姆不是個什麽老板,也是個什麽高層管理人員之類的角色呢。怪不得剛見麵的那會兒他判斷不準他究竟屬於白領還是藍領,原來他還真有些不倫不類,說是藍領吧,好歹他有個經理的頭銜;說白領吧,他又戰鬥在生產(或業務)的第一線。


    無論如何,蔣楠生在湯姆麵前不像先前那麽拘束了。


    蔣楠生問,你說林達是你的太太?他怎麽聽也覺得“太太”這兩個字特別刺耳。湯姆是女主人的男朋友,也是女主人孩子的爸爸之一,這層關係他已經弄清楚了, 這會兒怎麽又突然冒出個太太來呢?看來,這裏人與人的關係還真難弄清楚。


    湯姆點點頭,說,是呀,她一會兒就到。


    蔣楠生按奈不住一種突發的好奇感,追問道,那小丹尼他媽呢?


    湯姆趕緊走近蔣楠生,一把捂住他的嘴。蔣楠生抬頭一看,一位十分富態的女人正朝他們走來。


    湯姆把嘴貼到蔣楠生的耳邊,輕聲說,千萬別在我太太麵前提丹尼和他媽,林達隻要聽說這兩個名字,馬上就會變成一條瘋狗。不說啦,你心裏有數就行。


    該上路了,湯姆突然問蔣楠生,你開車來了嗎?


    不開車難道飛過來?蔣楠生心想,明知故問,這不是廢話麽?他指了指吉達,說,在哪呢,不好意思,小了點,也破了些。


    很好很好,湯姆豎起大拇指晃晃說,咱們都坐你的吉達吧,省油省錢。


    省錢?省誰的錢呀,蔣楠生心想,這老爺子車可比你身後的豐田費油多了。從家到公司也就二十來裏地,吉達的油表已跳過好幾個了。


    不由分說,湯姆和林達迅速已手忙腳亂地將拖把掃帚水桶清潔劑等工具,一股腦地塞進了吉達的後箱。


    他媽的,這歐洲人真夠缺德的,車做這麽小,成心折騰人呀。林達罵罵咧咧,使勁掙紮了一番,才勉強擠進了後座,湯姆跟著也拉開前門,一屁股坐了進來。


    一切已既成事實,蔣楠生別無選擇,隻好作欣然同意狀。


    上路了,蔣楠生沒話找話說,他問湯姆,你們在這一行幹了多久啦?


    湯姆說,快四年了,我和林達就是這麽認識的。


    蔣楠生問,這麽掙錢容易嗎?


    湯姆說還行。他們一周工作六天,每天至少八小時,加上他還有點職稱補貼,兩人一年好歹可以掙上個五六萬,基本上算已經跨入了中產階級的層次。


    蔣楠生突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基本上達到中產水平的人家一般都雇人掃地,可是湯姆夫婦恰以掃地為生。他倒是想知道,他們家的地究竟由誰來打掃呢?


    當然是請人做啦!湯姆不假思索地迴答道。


    蔣楠生又問,那你們請的是咱公司的人嗎?


    當然不是。湯姆脫口而出,咱們公司的老板呀,最會宰人啦。


    ......


    經理的權限其實還真不小。湯姆掌握著客戶家門的鑰匙。這是一座麵積還不如蔣楠生他們住的地方麵積大公寓。


    主人不在家。


    好啦,大家注意,現在我把工作分配一下。湯姆搓著雙手,拖著濃濃的官腔發話了。很快,他便按區域將這屋子裏的業務清晰明了地一分為三了。廚房和廁所歸蔣楠生包幹,湯姆和林達則負責臥室和客廳。蔣楠生聽著覺得別扭,心想,百分之三十的人力幹百分之七十的活,這公平嗎?欺人太甚也別如此明白張膽呀。但又一想,又有什麽不公平的呢?人家一個是官,一個是官太太,整個房子裏不就他自己這麽一個小卒麽。還是忍著點吧,低不下半截頭,做不好人下人喲。


    蔣楠生收拾完廚房,林達仍在鋪床,鋪床好像是她那塊業務中的第一項。湯姆貓在陽台上曬太陽,不時抖動一下手裏的煙槍。在這之前他都做了些什麽,蔣楠生一點看不出來。他問自己,為什麽為懶人服務的人也不勤快呢?馬上又為自己找到了答案,約瑟所言實在精辟,眼前這幅富有與懶惰的畫麵是活生生的,怪不得家鄉的人喜歡把偷懶說成是磨“洋”功呢。


    林達仍在和床單較勁。蔣楠生剛從廁所走出來,便聽到她在發牢騷,你說這家人是不是有病,這不還沒下雪呢,就蓋這麽重的被子,再過些日子,還不得睡烤箱啦。


    湯姆煙槍上的那支煙,燒得特別慢。二十分鍾過去了,好像沒有任何縮短的跡像。


    蔣楠生叫應了湯姆,他想請他驗收業務質量。


    知道啦。抽完煙就來,哎喲,累死我啦。。。湯姆頭也沒迴,像是用長在後腦勺上的嘴在說,這樣吧,你把地完整地吸一遍。剛才搬椅子的時候我扭腰了,這不,到現在還直不起來呢。說著,皺起眉頭捂住腰,嘴緊跟著也歪到一邊去了。


    楠生,快過來,這是什麽?湯姆吼叫起來。


    蔣楠生朝湯姆手指的地方一看,連忙道歉,對不起,老板,我這就重做。看來,鏡麵上的水跡是洋人們共同的敵人,非得把它消滅幹淨不可。和在女主人家的那迴相比,這次漏網的敵人就更多了。道道水印子不光留在鏡麵上,龍頭上臉盆裏也


    到處可見。


    返工?開玩笑。。。湯姆瞪直了眼睛,說,你知道你浪費了多少時間嗎?時間就是錢,這你懂嗎?老實說,跟著我幹過的人還沒有一個像你這樣不講效益的。好好看著,學著點,看我怎麽做。說罷,拎起噴霧瓶,往“敵人”的身上噴灑了厚厚的一層洗滌劑,隨即操起一塊抹布,在鏡麵龍頭和水盆裏胡亂地擦了一氣。


    看看,我這活幹得多漂亮。湯姆得意洋洋地誇起自己來。蔣楠生一看,好生佩服,前後確實不一樣。經湯姆這麽一擺弄,水跡全都消失了不說,那麵目呀,還煥然一新。


    不對呀。。。蔣楠生仔細一想,怎麽沒見湯姆用清水衝洗呢?對,他偷工減料。他倒看看用水衝洗後,他又將如何清除水跡呢。


    他向湯姆指出了疑問。


    衝洗?笑話。湯姆大為光火,劈頭蓋臉地衝著蔣楠生嚷嚷起來,一開始我不就交待過了嘛,我們的業務宗旨是新,我們的業務要求是快。用水衝洗這一條,既違背宗旨也不符合要求。告訴你,衝洗本來就是多此一舉,浪費時間不說,難道你不明白,那清潔劑可以起拋光作用?把它們全給洗掉了,那新還能體現出來嗎?


    蔣楠生心想,洗滌劑容器上的警告寫得多清楚,“小心!如果觸及皮膚,立即用水衝洗。若出現紅斑,請馬上和醫院聯係。”這種對人體有害的東西,不清洗幹淨能行嗎?


    湯姆卻說,有害無害,與我們的業務無關,主人自會做出判斷。


    ......


    下班前,湯姆把蔣楠生叫到一邊,將一張支票塞到他手中。


    蔣楠生說了聲謝謝,他以為那是他一天的工資。


    謝什麽。我還得謝謝你呢。。。湯姆說詭詭地說,麻煩你把這張支票轉交給丹尼他媽,是丹尼的撫養費。還得拜托你件事,千萬不要在林達麵前提起這件事。


    哦,原來是這麽迴事呀。這迴蔣楠生總算有點明白了,為什麽女主人不用上班,也照樣雇得起清潔工。


    ......


    年輪呀,有的時候轉得還真快。不知不覺的,一個學期就過去了。


    平安夜,大雪紛飛。吉達孤苦伶仃,埋著頭在雪地裏打瞌睡。四條漢子忙碌了大半天,總算忙出了一桌還像那麽迴事的大年飯。


    兩打青島碑酒擺上了飯桌,張兵一連打開了四瓶。盡興吧,忙忙碌碌了幾個月,每個人都經曆過不少煩神事,也該鬆馳一下,往心裏填充點喜氣了。出門在外,都是流浪漢,流浪漢湊到一起,就把這棲身之地當作家吧。


    蔣楠生怎麽喜不起來,他望著酒瓶發愣。在他的眼前晃動的,是西琴的影子,他的身心仿佛迴到了那個同樣是大雪紛飛的除夕夜。他不知道,不知道早已逝去的那段愛為什麽一直牽動自己的心;他怨自己,怨自己一再違背良心的承諾,總也忘不了那段情。他恨,恨得咬牙切齒,那位該死的“親愛的”呀,為什麽要創造那次機會,讓短暫的重逢,發生在踏上西洋土地的第一天。


    ......


    大學校園。


    學院有個慣例,每年除夕為學生免費加餐。也隻有在這一天,校園裏不禁酒。窮學生平常的日子總是過得緊巴巴的,除夕加餐也就成了他們一年之中唯一一次大飽口福的機會。


    加餐特別容易轉化為聚餐,聚餐其實就是把幾個人加的餐聚在一起。這天晚上,和蔣楠生一起聚餐的,除了朝夕相處的室友外,還有西琴,西琴的兩個好姐妹,陳蓮和李玉蘋,以及李玉蘋的男朋友馬春成。異性的光臨,為這間平日隻有陽剛之氣的寢室帶來了不少神秘的色彩。


    相互敬酒喝了一輪之後,飯桌上的話題不知不覺地轉到了男女情事上。蔣楠生和西琴的戀情一直頗受關注,而今天兩人雙雙露麵,大家自然不會放過盤根究底的機會。不知是誰帶的頭,反正整個酒桌很快就被一片哄鬧聲給淹沒了。小夥們七嘴八舌,偏要從西琴嘴裏證實,蔣楠生是如何騙她到手的。這也難怪,在這件事上,他們心裏本來就疑團重重。他們一直認為,發生在彭西琴和蔣楠生之間的,是一種極不平衡的戀情,而不平衡的戀情當中,一定存在著一種異乎尋常的支撐點。至於他們為什麽會這樣想,理由倒是很簡單,憑白無故的,大美人不會看中三等“殘廢”漢,而癩蛤蟆又何能吃到天鵝肉?


    西琴的臉滾燙,小夥子們的弦外之音,她聽得比誰都要清楚。那正是她由來已久的一塊心病,一道難以驅散的陰影。雖然她從未懷疑過自己是真心愛他的,可是她很擔心吐沫裏麵也能淹死人。


    見西琴不悅,蔣楠生連忙接過話茬,說,哎,我說你們呀,明知故問嘛。那檔子事,你們不是早就弄明白了嗎?他所說的“那檔子事”,是他倆一直默認的俗套傳聞,一段英雄救美女的情緣。


    小夥子們一笑了之。


    依我看呀,人真的不可貌相。告訴你們吧,蔣楠生這家夥可有手腕了,你們都得學著點喲。冷不防地, 有人發表見解。大家的目光馬上轉移到李玉蘋的身上。


    李玉蘋說罷,特地扭過頭去,送給馬春成一個有些花俏的笑。馬春成緊挨她坐著,心領神會地點點頭。那頭點得還蠻會心的,很像是在解嘲說,別看我呀相貌出眾,可惜缺少手腕。沒辦法哦,隻好找隻醜小鴨將就著過吧。


    馬春成人高馬大,在李玉蘋眼裏,是舉世無雙的師哥。而在李玉蘋的擇偶標準裏,隻有一個字,那就是師。於是,兩個人一拍即合。


    其實,李玉蘋最初也不是這樣的。


    李玉蘋早戀,早在高中畢業那年,就愛上了同班的尖子。那愛還非同小可,用她自己的話說,都愛到骨子裏去了。尖子的模樣實在對不起觀眾,身材五短不算,瓶底似的眼鏡後麵好像天生就沒有長過眼睛。尖子的腦門上有塊蠻恐怖的傷疤。據說有天上學的路上,尖子走著走著,就稀裏糊塗的撞上了電線杆。李玉蘋班上的同學都稱班主任是老古董。就連這位老古董也曾不止一次感慨,他的兩個得意門生,李玉蘋和尖子實在是地造的一雙。報考大學的時候,兩個人商量著填了誌願,填誌願的原則隻有一條,非在同一座城市不可。


    他倆如願了。尖子上了頂尖的學校,李玉蘋進了工學院。


    入校後沒兩天,李玉蘋收到的第一封信就是尖子發來的。接信的時候,她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可是讀著讀著呀,突然倒在地上了。


    信裏是這麽說的。


    來到省城,走進夢幻般的校園,我才發現,外麵的世界好精彩。瞻前顧後,如夢初醒,你我實屬幼稚。郎才女貌,自古傳佳音。你若能接受這份愛的辭呈,我將感激萬分。


    一覺醒來,李玉蘋像變了個人似的。當天,她就想方設法找到了馬春成的書包。她悄悄地往那隻書包裏塞進一張紙條。她和馬春成同班,但在這之前,他倆唯一的交往,隻是在迎新會上草草寒喧過兩句話。


    她別出心裁地將紙條剪成了桃心狀,桃心的中央是幾行娟秀的楷書。


    走進校園的第一天,我便驚喜地發現,世界上竟然有你這麽瀟灑的男人。深思熟慮,冒昧求緣,我不願坐失良機。人間真諦,自古美為最。你若能接受這份愛的請柬,我願以身相隨。


    馬春成屬於頑侉子弟,不會玩太多的詩情畫意。但有一點他懂,那就是提綱結領,緊扣主題。紙條上的主題,自然是最後四個字。可能是過於亢奮,也可能是對特定的字眼有著特定的見解,反正“隨”“許”兩字被他相提並論了。於是,該發生的很自然地發生,而不該發生的呢?也勉勉強強地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事發生之後,馬春成開始冷淡李玉萍,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對她若即若離,把她折磨得死去活來。


    麵對這一切,李玉蘋很坦然。她不僅毫無怨言,還人前人後地感慨,人生當中最大的樂趣呀,莫過於接受愛的


    煎熬......


    這會兒,李玉蘋的見解,三分像玩笑,三分像感慨,還有三分呢?好像是玩世不恭。這番也許是有心也許是無意的見解,在彭西琴本來就不平靜的心裏掀起軒然大波。片刻之間,她的臉從紅變黃,又從黃變白,最後變成了一種誰也說不清的顏色。


    蔣楠生好後悔,今晚真不該請李玉蘋來做客的。可又有什麽辦法呢,畢竟那是彭西琴的主意,他得順從她。


    陳蓮坐在李玉蘋的另一側。她兇巴巴地瞪了李玉蘋一眼,又狠狠地踩了她一腳。她想告訴她,別在這兒嚼舌了。李玉萍支吾了一聲對不起,坐在一邊沉默了。


    陳蓮把臉轉向大家,說,要說手腕嘛,我看還數咱們西琴最厲害。要不是西琴捷足先登呀,告訴你們吧,這會兒你們恐怕會衝著我來問那個無聊問題了。


    陳蓮的話,三分像玩笑,三分像感慨,剩下的三分呢?其實是實情。


    在蔣楠生眼裏,陳蓮是玉潔冰清,姿色並不亞於西琴。他曾毫不隱晦地感慨過,一個人要是能長出兩顆心該多好,他一定會用另外一顆去追求陳蓮的。


    西琴也曾和他開過現笑,做夢呢,想知道你和陳蓮站在一起像什麽嗎?說了你可別生氣喲,你倆呀很像。。。像一對親近的母子!西琴所言,倒是個玩笑中的事實。陳蓮隻要穿上稍微帶跟的鞋,就會比蔣楠生高出一頭來。


    人生是本難念的經。難念的經,李玉蘋有,彭西琴有,陳蓮當然也有。


    陳蓮喜愛跳舞,喜歡得著迷。上帝偏又寵愛她,給了她一付讓人妒嫉的身材。進校後不久,陳蓮便一步登天,理所當然地當上了遐邇聞名的舞後。


    照理說,無王不談後。可是在工學院的交誼舞廳裏,恰是先有後而後出王的。舞王舞後接觸自然頻繁。從雙雙翩翩起舞開始,到雙雙墜入情網,中間相隔了很短很短的時間。在旁人眼裏, 舞王是金童,舞後是玉女。舞王舞後的那段戀情,著實讓廣大的少男少女們羨慕不已。


    舞王的確長得帥氣。拿馬春成和他相比,略遜一籌嘛絕對是過高的讚譽。和馬春成一樣,舞王也是十足的花花公子,修養才華方麵表現平平。戀愛之前,陳蓮意識到過舞王這方麵的缺陷,但又覺得其他方麵的修養和才華在舞場上是排不上多大用場的,戀愛之後呢,修養才華那檔子事突然從她的思維中消失了。


    一晃新生進校了,校園裏陡然冒出一朵校花。舞王迅速移情別戀,像隻蜜蜂似的叮上了那朵花。就這麽簡單,陳蓮的初戀像打仗似的,速戰速決了。


    失戀後,陳蓮雖不像李玉蘋那樣歇斯底裏,心裏麵還是苦痛了好一陣子。後來,她從痛苦中解脫出來,苦苦掙紮著找尋到追求的方向。最後她為愛定了位,那位定得很實在,蔣楠生成了她心目中的偶像。她羨慕彭西琴,認為西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陳蓮快嘴快舌,心裏留不住話。她常在西琴麵前坦言,好好把握吧,千萬別當牆頭草。你要是不珍惜的話,可別怪我奪你所愛了。


    你?!哈哈哈哈。


    陳蓮引火燒身,她打的那番圓場呀,引起好大一陣騷動。搗蛋小夥們笑得前俯後仰直跺腳,有人還用調羹敲響了茶缸。滑稽,真的是滑稽,這輩子他們好像還沒聽說過比這更滑稽的笑話呢。


    笑什麽笑!陳蓮突然大喊一聲,整個寢室陡然靜了下來。


    陳蓮索性站了起來,一本正經地說,要不要試試,誰敢打賭?老實告訴你們幾個,你們誰也沒有蔣楠生可愛。隻要蔣楠生敢說娶我,明天我就跟他去打結婚證。


    又是一片嘩然。有人說,嘿嘿,來勁啦,還打結婚證呢,學校也得讓打呀。


    酒桌上容易忘事,尤其是不痛快的事。


    沒等西琴的臉色恢複原樣,大夥兒又舉起了二鍋頭。年輕人一起喝酒,很少不鬧酒。能者多勞的精神,恐怕沒有人會往酒桌上帶。集體幹杯隻是過場,咂吧兩口也就應付了。鬧酒的重頭戲自然是開涮,涮誰不涮誰不講規矩還不成。


    老實巴交的,涮!滑頭死活涮不著。


    沾酒說胡話的,涮!灌酒如灌水的反正涮不倒。


    有女友作陪的,涮!光棍漢子涮著沒味道。


    馬春成和蔣楠生自然成了挨涮的靶標。你一杯,我一杯...,馬春成漸漸地在碰杯聲中陶醉了。


    李玉蘋挺身而出,馬春成嘴邊的酒杯,不知不覺地就跑到了她的手上。我代勞了!李玉蘋公然宣戰,誰不服氣,咱們就比試一把。


    搗蛋鬼涮癮再足,倒不至於涮姐姐涮妹妹。拿姐妹開涮,太缺德,涮不好還能涮出點屁漏來。老生曾有過血的教訓。據說去年除夕的時候,上屆的一個女生被涮倒在男生寢室裏,剛好隔壁一個患嚴重失眠症的男生忍受不了酒桌上的噪聲,跑到校保衛科舉報去了,結果,保衛科長衝進來活捉了個亂倫現場。


    就這樣,馬春成在李玉蘋的掩護下輕輕鬆鬆地躲過了酒桌一劫。


    輪到蔣楠生挨涮了,說起來,他有酒量。去年聚餐的時候,他一舉打破記錄,還沒動筷子呢,就灌進去整整一大瓶。那夜自己是如何度過的,他倒是沒有多少概念,可是第二天一清早,別人還在打鼾呢,他又神氣活現地起床了。兩位室友臉上的小王八,就是他畫的。問他幹嘛要往別人臉上畫王八,他一點都不含糊,誰叫他們酒後吐真言,說什麽一不留意自己的對象又跟別人對上象了呢?


    楠生突然覺得不對勁。酒也就喝了一兩,房頂已經轉了起來。又一杯下肚,眼力見長,咦,對麵怎麽會坐著兩個西琴呢?來,一人一杯,替我解圍。求求你們兩個了。


    西琴沒有動彈。


    蔣楠生眼前的西琴越變越多,三個,四個,五個...他向她們一一投去求援的目光。


    所有的西琴都像木乃伊一樣。


    也許,她沒有捕捉到他的目光;也許,她深信他的酒力;也許她愛莫能助;也許...,反正,她讓他失望透了。


    蔣楠生心裏翻江倒海,酒勁又把那苦澀的滋味誇張了許多。在他漸漸放大的瞳孔裏,曾令他刻骨銘心的西琴好陌生。片刻之前,李玉蘋挺身相助,蔣楠生感觸良多,他把她的舉動解譯成對愛的嗬護。此時此刻,彭西琴無動於衷,蔣楠生萬念俱灰,他無法不將她的沉默理解為對愛的背叛。他多麽希望,希望西琴向他伸出厚愛的手,好讓他在夥伴們麵前痛痛快快地炫耀一番 -- 她是愛他的。


    絕望之際,蔣楠生失去了理智,一口氣把滿載二鍋頭的瓷缸捧出個底朝天。


    這一切,彭西琴看在眼裏,怨在心中。她呆板的神情中多了兩道緊鎖的眉頭,長籲短歎,蔣楠生的衝動令她驚訝不已。那麽多個日日夜夜,目睹他的失態,這還是頭一迴。豬肝色的臉讓她望而生畏,她好想在那上麵找到往日的英俊和聰穎,可惜它們已被酒氣熏跑得無蹤無影。俗話說,醉酒的人和孩子一樣真一樣純。此刻坐在她麵前的,難道就是那個純真的蔣楠生?


    西琴用力捂起雙耳,她幾乎喪失了思維的勇氣,她比他更失望。


    鬧酒的興致被蔣楠生鬧光了。搗蛋鬼們麵麵相覷,他們在問相同的問題――好端端的一頓酒,怎麽會喝成這個樣子?蔣楠生平時並不是這樣的呀。


    蔣楠生抄起一隻剛啟蓋的酒瓶,發怒道,還有更滿的嗎?我要喝,把更滿的給我統統拿來!


    沒有迴音。


    沒有呀?好,就它了!蔣楠生自問自答地,將瓶口送到了嘴邊。隨著咕咚咕咚的聲音,瓶中液麵在急劇下降。


    蔣楠生!別逞能了,我替你喝,還不行嗎?


    挺身而出的,是陳蓮。她迅速跑到蔣楠生跟前,掰開那雙正和酒瓶死命較勁的手。


    滾!蔣楠生使勁一推,陳蓮倒在了床上。他像一隻咆哮的獅子,衝著陳蓮狂吼,你?你是


    誰?你和我有什麽關係?我能喝,我沒醉,論酒量,差得還遠呢!不信?不信你去問那兩個小王八!說著說著,蔣楠生身不由己,一頭鑽進了桌肚。課桌搖晃起來,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刺耳極了。


    西琴和陳蓮一起把蔣楠生抬上了床。西琴的嘴像是貼上了封條,發不出任何聲音;她的臉猶如一尊塑像,出自哪位絕處求生的巧匠之手;躲在眼窩裏的淚珠,一直沒有滾落,她多麽希望它們能在一隻巨掌的安撫下消失......


    然而,手在何方?


    人呢?蔣楠生爬坐起來,他覺得周圍的一切怪怪的。


    酒?酒?該死的酒。。。望著桌上喝剩半瓶的酒,他好像想起了點什麽。


    整個校園都己進入夢鄉,靜靜的。雪片悄悄地爬上樹梢,卻藏匿不住輕柔的腳步聲。西琴盤坐床頭,思緒萬千。她在思索,思索那份愛。她仿佛看到,那份愛被扭曲得亂七八糟,她好擔心,扭曲的愛終將難逃破碎的命運。她嚐試著,嚐試著尋找問題的症結,可她心亂如麻,怎麽理也理不清。她承認,他倆的愛曾被陰影籠罩。但她問心無愧,在靈魂的深處,她未曾動搖過。


    現在呢?現在呢!


    她再次踏上了心田上的自留地,自留地好像在膨脹。土壤肥沃了許多,那根本來已瀕臨夭折的“蘆葦”,突然間被灌進了一股好嫩的漿。她怕,她怕自留地無度地擴張;她怕,她怕“蘆葦”會長成大樹,樹影將遮住整個心田;她更怕,更怕他猛然闖進這片目前還算寧靜的自留地。。。


    西琴,西琴,西琴


    蔣楠生發瘋似地唿喊著,站在女生宿舍樓前。唿喊聲,震耳欲聾,在宿舍區久久迴蕩。寢室裏,白熾燈紛紛亮起。燈光和喊聲一道,將夜空從沉睡中喚醒。


    哈哈,快來看呀,有人瘋啦!


    唉,真是的,美美的一覺又被瘋子給攪了。


    缺德鬼,滾!滾到一邊去發瘋!


    窗格子裏爬出一隻隻圓乎乎的腦袋。譏笑聲感歎聲辱罵聲,頓時混作一團。


    彭西琴失聲痛哭。


    她好尷尬,好委屈,好沮喪。她萬萬沒有想到,事情竟然會發展到如此的地步。難道,這就是愛,這就是他崇尚的自然的愛?不錯,愛得好自然喲!自然得隨心所欲,自然得喪心病狂。結果呢,非得愛出個天翻地覆來不可!


    我這是在幹什麽呀!


    蔣楠生醒了。不知是西琴驚醒了他,還是他醒來後發現了西琴,反正他清楚地意識到,他又和西琴麵對麵地站在了一起。


    他倆離開了宿舍區。為他倆送行的,是一道道鄙夷的目光。身後的白熾燈相繼熄滅,夜空迅速沉寂下來。


    他倆肩並肩地踏上了雪地。


    深一腳,淺一腳,他倆在雪地裏踏了好久,終於踏上了那條林蔭道。


    路,還是那條路,卻被瑞雪覆蓋了一層又一層;林蔭已散,都怪寒冬吞噬了白樺葉。灰蒙蒙的天是那樣的低沉,無情地遮住了雲層外所有的光體,多虧白雪不用光源的恩賜,也能照亮周邊的空際。雪片冰淩拚命纏著白樺枝,生怕寒冬對它們同樣吝嗇。


    喜歡這裏的景色嗎?蔣楠生輕聲打破夜寂。


    很美,可惜這段路不好走。西琴喃喃道。


    蔣楠生把臉轉向西琴,說,今晚我是不是很失態?真的對不起。


    西琴搖搖頭,說,沒什麽。你不是一直崇尚自然麽?你做的說的一切都很自然呀。真的,我看不出一點點修飾過的痕跡。


    蔣楠生說,我是不是很自私,隻顧自己的感愛?


    西琴說,那也是無可指責的呀,愛本身就是種自私的東西。


    蔣楠生還想再說點什麽,西琴突然收住了腳步。


    楠生,聽我說,好嗎?


    西琴鼓足勇氣,終於說出了她想說,又怕說,但已不能不說出的一段話。


    我知道,你愛我。愛得很深,愛得很沉,愛得小心奕奕。你在乎我的感覺,因為你一直在細節中捕捉我對你的感情。現在你不用捕捉了,讓我明明白白告訴你,我愛你,愛得雖然矜持,但很認真。自從那天,我倆一起踏上這條路,這種愛就沒有動搖過。但你也應該知道,人言可畏。別人的閑言閑語,很難不在我心裏產生一些苦衷,一些我也不情願接受的苦衷。我原打算把苦衷留在心裏,留在心裏的一塊自留地上,我會正視它,把握它,不讓它傷及你我之間的愛。可是,你愛得太小心,太細膩,你漸漸揣摸出我的苦衷。於是你變了,變得越發小心奕奕,變得更加在乎我的感覺。你知道嗎?我不想你改變自己,我愛的,是那個“雖不偉岸但很自信能攥取我心”的蔣楠生。看來你很難再做到像從前那樣自信了,這可是讓我痛心的現實呀。我不能怪你什麽,因為你沒有錯。如果一定要論什麽是非的話,錯就錯在我心裏麵不該萌芽苦衷。可是,我也是人呀,人都有思維。沒錯,你我之間發生的一切都很自然,可是自然發生的事情照樣折磨人。你不覺得咱倆愛得好辛苦。。。


    西琴,別再說了。蔣楠生打斷了西琴,我明白了。過去的事,權當是曆史,好嗎?一切都會改變的。戀愛了這麽久,西琴頭一迴挑明苦衷。她的坦誠,讓他感激。可麵對她的苦衷,他又愛莫能助。他無法否認,他倆的確愛得很辛苦。他也必須承認,她有苦衷,不是錯。他知道問題的症結。一切的一切,都歸咎於自己這付該死的殘廢身材。


    可是,這是一種他想糾正也無法徹底糾正的差錯呀!


    他嚐試著糾正過。一年四季,他隻穿皮鞋,因為皮鞋有跟。他常買皮鞋。他買皮鞋的時候,隻注意跟的厚度。他平時省吃儉用,可省下來的錢呀,都花在皮鞋上了。他甚至痛恨鞋廠搞性別歧視,女鞋的跟一天比一天高,而男人的鞋跟呢,硬被他們人為地控製在四寸之內......


    唉...西琴歎了口氣說,變,又是變。你的思維好像總在圍著我的心態轉。我好怕,怕你變得認不出自己了。楠生,難道你情願變一輩子?我不想。我更不想往後的除夕夜都這樣度過。我倆相逢在這條小道的林蔭下,既然林蔭已經消失了,就讓我們的故事隨它而去吧,我寧願心內成灰。


    在從酒醉中醒來的那刹那,蔣楠生就已經預感到今夜的結局。盡管如此,西琴的話還是震撼著他的心。可是,他已是疲憊不堪,實在找不到迴天之力。


    我要等,等待死灰複燃的那一天。蔣楠生說,像是生命垂危的人發出的人發出的最後一聲悲鳴。


    西琴鼻子一酸,哽咽著說,死灰複燃?唉,瞧這冰天雪地的喲。


    ......


    這杯酒算我敬大家的啦!唉。。。史林舉起酒杯歎了口氣,說,有件事呀,我想得跟你們說了。怎麽說呢,怎麽說我也舍不得離開這個家呀。


    史林要搬走了。他打算如期歸國,迫在眉睫的是,購置兩大件的錢還沒有湊齊。經朋友介紹,他在一家中國飯館找到一份打雜的工。工錢雖低,但管吃管住。他算過,兩個月下來,兩大件差不多就有著落了。


    史林確實舍不得離開四人集體,這裏再清貧再簡陋,總歸還有家的感覺。在剩下的日子裏,和他一起生活的,將是一幫來自墨西哥的偷渡客。盡管他們像聾子像啞巴又是文盲,也沒有工作許可,但他們幾乎為零的身價,令飯館老板們大發慈悲。於是,幾乎每家飯館都收養了一大批這樣的廉價工仔。


    除老墨之外,最被飯館老板器重的,就數史林這樣本份耐勞的大知識分子了。


    史林的職稱,疏菜打雜兼洗碗,在飯館裏屬最低級。他整天都要打交道的,就是冰涼的水。在卑微的崗位上,史林幹得相當出色。飯館老板很少誇獎人,但一說起史林,這位老板總會讚不絕口。史林刮過的土豆,不沾一丁點皮,而在被刮下來的皮上,又很少看到肉。他摘好的青菜挑不出


    黃葉,而在摘掉的黃葉中,從不見綠色。精心歸精心,效率可不怠慢。從前兩人的活,史林獨自頂下,時間還常常有富裕。


    史林美名遠揚。才三天,已有四家飯館來電求才。求才心切的飯館老板們一致表示,願出高薪聘請。高多少呢?百分之五,也就是每小時二十五分。小恩小惠,沒能打動史林的心。他有他的倫理,是老板為他提供了了卻心願的機會,擅自離開幫助過你的人,那叫背信棄義。


    那...那您就不迴來哪?聽史林說要走,蔣楠生顯然有些傷感,又問,那邊的人對您好嗎?


    好個屁!沒等史林迴話,張兵忿忿不平地插了進來,做飯館老板的呀,找不到幾個不缺德的。冬天冷得出奇,他們偏要在這時候摳暖氣費。用不起暖氣,也別開門呀!可他們又說了,不開門,那油煙往哪兒跑?當大廚當油鍋當抓碼的敢情好,人模人樣往灶頭前一站,渾身倒是被烤得暖烘烘的。洗碗打雜的人可就慘透了。他拉過史林的手,瞧,咱們史老師的手,就是被他們給害的。


    張兵還是了解飯館的。以前住外州的時候,他曾在飯館裏做過。可他實在經不住虐待,幹了沒幾天,就打了退堂鼓。


    史林憨厚地笑笑,哪能跟人家高級職稱比呢?當打雜的嘛,就別窮講究了。不就是點凍瘡麽?天一暖就消了。對了,我這一走,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迴來看你們。有件事我實在過意不去,公寓的租金得由你們三人分攤了。我們是不是都打聽打聽,看有沒有人找房。


    不用啦,陳國軍冒失地說,反正...,我太太很快就要來了。


    太太?這可是條令大夥兒吃驚的爆炸性新聞。


    陳國軍又說了,他很快就要當新郎了,新娘是個百裏挑一的大美人。說著,還從錢包裏掏出一張新娘的照片,蔣楠生接過一看,哇,好眼熟。難道...唉,中國人太多了,就算長得一模一樣也不足為奇喲。不是嗎?他對自己說,從前在路上在火車上,多少迴有人把自己當成李月久,還捧著筆記本,死皮賴臉討簽名呢。


    史林問,那你準備迴國一趟?


    陳國軍說,不用,父親已替我辦妥了所有的手續。


    張兵問,包括結婚?


    陳國軍說,當然。


    張兵又問,新娘子很快能來美國嗎?


    陳國軍說,沒問題。我們編好了幾十封書信。老美好糊弄,他們才看不出這是郵購婚姻呢。隻要領館的人不懷疑上假結婚,探親簽證就不難辦。再說,我們確確實實是為了結婚而結婚嘛。


    蔣楠生撓了撓頭,沒見麵就結婚,這...合適嗎?


    他覺得不合適。盡管情感路上的坎坷,已讓他完全接受了“先結婚後戀愛”的觀點,但他認為夫妻結婚之後才見第一麵,未免太複古了點。萬一哪方存在什麽讓對方無法容忍的缺陷,甭說戀愛了,那婚姻有如何維持下去呢?


    陳國軍說,見過麵了呀,相片一樣嘛。反正各方咱倆都蠻般配的。


    蔣楠生心想,但願新娘也這麽想。但願她想嫁的是你陳國軍,而不是這片花花綠綠的新奇世界。他沒這麽說,但問了句,新娘什麽時候來美國?


    陳國軍說,最多不會超過兩個月。


    遠水解不了近渴,蔣楠生和張兵心裏同時犯嘀咕。每月三百元對他們來說,的確是一筆不輕的負擔。


    哎,好主意!張兵突然想起來了,他們研究組剛來了一位訪問學者,正四下托人尋找臨時住處。


    張兵拿起電話,話筒在空中懸了片刻,又被擱了迴去。


    他才住不起呢...張兵歎息道,才拿那麽點錢,還要接老婆孩子過來,能住上別人家的地下室就算不錯啦。


    說著這裏,張兵突然激動起來,我們老板也真是的,拿學生不當人待。從前說奴隸主壞呢,我看呀,那些奴隸主不見得有他壞。


    蔣楠生不以為然,說,少見多怪喲,見多了也就不怪了。世間哪有老板不剝削的,剝削水準都差不離。我算是看透了。他勸張兵息怒,也想告訴他一個事實,天下的烏雅沒有一隻是白色的,為老板好壞問題傷神,不值得。


    張兵像是沒聽見蔣楠生所言似的,繼續他的牢騷說,受洋人的氣也就罷了,誰讓我們跑到他們家門口來要飯吃呢。假洋鬼子的氣呀,實在是難受。最可怕的是,和那些洋財主洋老板們相比,假洋鬼子心更狠。


    張兵的老板是中國人,與湯成差不多同期來美。他從外州的一所大學獲得博士學位後,來到艾默大學做了一年多的助理研究員。這點平凡的經曆本來沒什麽值得炫耀的,但他的運氣實在不一般。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的老板在車禍中喪生。偌大的一個研究室總不能沒有當家的吧,於是他自然過渡成為老板的接班人。這班接得真叫痛快,隻見他搖身一變,便飛黃騰達,一下子就當上了終身副教授。不僅如此,他還繼承了老板最寶貴的遺產,那便是十幾號聰明過人卻任勞任怨的華人學生和學者。


    地位變了,層次變了,終身副教授的人更是變了。本份被甩在腦後。善良被驅逐出靈魂。說起話來,活像世界的總統。走起路來,眼睛裏麵隻剩下天。


    唯一不曾也無法改變的,是一身黃色的皮膚。


    黃皮膚和高階層在變質的狀態下混合在一起,無機反應發生了,生成物便是這位終身副教授旗樹一幟的處事哲學。隻夠勉強糊口的報酬,成了他仁慈的恩惠;美利堅簽證,像是他對貧苦大眾的懸賞;受他懸賞的同胞們,恰似劃押過賣身契的奴隸。同胞們的時間,得任他支配;同胞們的勞動果實,歸他壟斷;稍有不從, 一道“取消你身份”的緊箍咒立刻套上同胞的頭......


    兩天前,張兵悶悶不樂地走進終身副教授的辦公室。先前他已經找過他好幾迴,他總算露了麵。


    終身副教授正在算帳,覺得有人進來了,沒抬頭便問,找我幹什麽?他好像能從腳步聲中聽出來者是誰。


    張兵說,我不服氣。


    終身副教授說,不服誰的氣?


    張兵說,史蒂夫。


    史蒂夫也是終身副教授的學生,是研究室裏為數不多的美國人之一。他和張兵幾乎同時入校,可過的日子與張兵他們相比就大相庭徑了。他整天吊兒郎當,東鑽西竄,呆在辦公室裏的時間,恐怕還沒有泡在吧裏的多。


    終身副教授說,有什麽不服氣的?


    張兵說,史蒂夫憑什麽在我的論文中加上他的名字?


    說英文!終身副教授突然急了,記住,如果你再在我麵前說一個字中文,我將立即中止我們的對話。


    在語言的問題上,終身副教授的確做到了以身作則,起碼在他當終身副教授期間,好像誰也沒有聽他說過一個中文字。不過張兵替老板遺憾,好端端的洋文,到他嘴裏全都變了味,怎麽聽怎麽像是羊肉串攤上的京油子學說維吾爾話。


    聽得慣也好,聽不慣也罷,老板的話跟聖旨子沒啥兩樣。張兵隻好把最後那段話翻成了英語,並補充說,加就加吧,居然還加到了我前麵。


    終身副教授終於抬起了頭。頭還是低著的好。臉上陰森森的,讓人看了倒味口。他冷笑著說,就為這事不服氣呀?老實告訴你吧,那是我的指示。和你們這幫人比,史蒂夫為你這篇論文作的貢獻就是大。


    張兵一下子沒轍了。可是他越想越窩火,那明明是自己整整一學期的心血呀!心血難道還得與別人分享?好歹他要理論一番。


    貢獻?張兵反問道,史蒂夫隻是幫著改了幾處錯別字,那也叫貢獻?


    陰森森的臉一下子拉得好長。終身副教授提高嗓門說,那叫。。。定稿!沒有史蒂夫定稿,你們那種憋腳的論文也好意思拿出來發表?別不自量力了。好啦,該話題到此為止。史蒂夫告訴我,你昨天沒來上班,我問你,這是怎麽一迴事呀?


    好家夥,終身副教授一句話,一下子就把張兵從原告推上了被告席。


    史蒂夫說?張兵心想,史蒂夫跟你一樣,放假以後就很少在辦公室露過麵。他來過的那兩迴,倒是呆了大半天,可是在那大半天裏麵呀,隻做了一件事。想知道那是件什麽事嗎?告訴你吧,是花你的錢,給在外州旅行的女朋友打電話。我知道,告訴你這些,你也不會介意的,以前他敢花你幾百元狂打色情電話,你也隻是在會上點到為止,說什麽每分鍾三四元的電話最好不要打,以前誰打過,既往不咎,但希望今後別再發生。你很聰明,一下子就猜出那些電話全是史蒂夫打的。不錯,隻有他有動機有條件。不是嗎?我們這些人連普通的話還對不全呢,理解不了那種黃色的語言。再說,那種電話我們敢打嗎?要是打了,你不把帳單摔在我們臉上再按十倍罰款才怪呢。進校的第一天,我用這部電話和太太通了五分鍾的話,告訴她三十多個小時的灰狗差點沒把我給坐垮。我都向你坦白了,你還一個勁地追在屁股後麵訓斥,說什麽占便宜是不講道德的表現,不講道德的人在文明社會站不住腳,等等。我付了那一塊錢話費,你說不行,不罰的話教訓不深。我又給了你四塊,你才肯高抬貴手......


    啞了?終身副教授又發話了,做賊心虛了吧。別以為我不在,你們就可以胡作非為。


    張兵坦白說,昨天我病了。


    終身副教授冷冷地,病了?病了為什麽不請假?


    張兵小聲說,學校不是放假了嗎?


    終身副教授瞪圓了眼睛,厲聲道,我說放假了嗎?


    ......


    張兵的故事講完了,在場的人心裏都不好受。


    史林喝了一口酒,勸道,可悲呀可悲!不過張兵,也別生氣了。還是多想想老板的好處吧,也許這樣會好過些。比如,他為你提供了讀書的機會,再比如,他畢竟是位小有成就的科學家。


    張兵猛地放下手中的酒杯上,說,什麽鬼科學家,他自己出過成果嗎?還不是踩著別人的肩膀往上爬。


    踩著肩膀往上爬?這話觸動了蔣楠生的每一根神經。他踩過別人的肩膀。他踩的,是先生的肩膀。更準確地說,是先生讓他踩著自己的肩膀撿迴了一條命。


    先生也是教授。雖然這個教授沒有哪個響當當的“終生”前綴,但是先生實實在在當了一輩子的教授。當了一輩教授的先生和張兵的這位終生副教授老板一點也不一樣。


    ......


    青藏高原。


    城牆山,距離蔣楠生他們的營地大約有二十公裏。顧名思義,城牆便是陡峻的代名詞。據前人考證,這座山上地層完整,露頭新鮮,是一條十分理想的采樣剖麵。


    先生和蔣楠生帶著助手小曹,一大早就來到了山腳下。山不高,撥差也就兩百米左右,但很陡,遠望過去幾乎看不出坡的形狀。


    這山可怎麽個爬法喲...離山腳還有段路呢,蔣楠生的雙腳已像被上了鐐似的,邁不開了。


    先生拍拍蔣楠生的肩,憨笑道,走,千萬別怕,古人說得好,車到山前還必有路呢。


    走近一看,確實有路。那路便是由岩層露頭構成的節節台階。台階連在一起像是光禿禿的梯田。梯麵非常狹窄,梯麵之間的落差卻十分陡峭。蔣楠生看在眼裏,毛在心裏。即使是赤手空拳,他也不敢肯定自己有爬到山頂的能力和勇氣,何況身上背著的,全是些鑽機水箱之類的笨家夥。


    見蔣楠生一付惶然的樣子,先生連忙安慰說,這座山呀,其實不算險,起碼懸崖當中到處都是落腳的地方。瞧那塊石板多寬呀,爬累了,還可以坐在上麵歇歇腳。先生年輕的時候參加過登山隊。想到有登山隊員相伴,蔣楠生倒是感到輕鬆了許多。


    無論蔣楠生怎麽推辭,先生還是執意從蔣楠生身上接過了幾乎所有的行囊。蔣楠生緊跟著先生,終於跨上了第一級台階。先生登山的樣子,一點也不像年過花甲的老人。而蔣楠生呢,卻像個剛學走路的小孩,步履蹣跚。八九節台階下來,蔣楠生已是精疲力竭,不得不停了下來。轉身迴望山腳,他感到一陣眩暈,一個踉蹌,身體眼瞅著失去了平衡。先生急了,一把抓住他身上那件厚實地質服的領口,直嚷嚷,口訣!口訣!蔣楠生定定神,捂著胸口朗誦起來,往上瞅,不迴頭,恐懼危機統統甩身後......


    太陽從東方走到了當空,又朝著西邊緩緩地沉了下去。他們總算熬到了山頂。躺在山梁上,長長地籲上一口氣,擁抱蔚藍的天,迴望來時走過的路,再看看眼前那幾大包樣品,蔣楠生心裏充滿了征服感。


    該是下山的時候了,如何下山成了一個棘手的問題。城牆山的背麵是一片斜坡,斜坡的傾角也就二十來度。斜坡上的岩石已嚴重風化,留下厚厚的一層沙質土壤。這就是為什麽當年地調隊填圖時,把陡峭的這邊劃定為標準剖麵。沿著斜坡下山,本來是件非常容易的事。可是,送他們來野外的那輛“二一二”吉普,正等候在城牆後麵的一座山腳下。


    蔣楠生主張沿斜坡下山,他已沒有太多勇氣和懸崖抗衡了。


    先生翻出地形圖一看,馬上搖頭說,不行,山區不比城裏。這麽走下去,至少得走四五個小時才能繞到停車的地方。


    蔣楠生撓撓頭,說,那是不行。遠路本來就沒輕擔,何況咱們這擔子已經夠重的了。唉,怎麽就沒想到讓司機把車開到山這邊來等我們呢?看來咱們隻好原路返迴了。


    先生皺起了眉頭,照原路返迴也不太現實。背著幾百磅的包袱下這種山,老實話,我也沒有太大的把握。


    那怎麽辦?蔣楠生嘀咕著,要是我們能變熊多好,打幾個滾就下去了。


    先生瞪了蔣楠生一眼,說,變熊,還變鳥呢。都什麽時候了,虧你想得出來。說正經的吧,看來我們隻好兵分兩路了。小曹,麻煩你帶著東西從這邊下坡等著,楠生和我一起沿原路下山,然後帶車過來接你。


    就這樣,先生領著蔣楠生踏上了下“城牆”的路,隨身隻帶了錘子羅盤和水壺這三件寶。


    上山容易下山難。他倆走了沒多遠,便嚐盡了這句話的苦頭。上山的時候,蔣楠生一直默誦著先生教的登山口訣,往上看不迴頭,恐懼感確實被甩在了身後。這會兒倒好,路在下麵,不往下看走不了。可是,站在二十層樓高的地方懸空往下張望,那感覺實在是種煎熬,甭說頭暈目眩了,五髒六肺都被提到了手上。


    沿著台階往下走,更難。台階的表麵並沒有多大的寬度,而上下級台階之間的垂向距離卻大多在兩米以上,因此,每跨出每一步之前,都必須觀察斟酌一番,隻有在下節台階的寬度允許他們在衝向懸崖之前收住腳的前提下,跳下去才不會落個粉身碎骨的下場。運動學中的慣性機製,這會兒成了他們必須製服的天敵。


    走下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時候,他們發現了一處足有三米寬的平台。如此寬的平台,酷似一張懸在半空的天然石凳,在這座城牆山上恐怕是獨一無二的了。師徒倆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盤腿打坐到石凳上。石凳帶給他們一種似乎是久違了的安全感,師徒倆不約而同擰開水壺,一口氣美滋滋地灌了幾大口。超負荷運作了一整天,先生的體力已經消耗得差不多了,蔣楠生呢,從清早開始,一直就沒有輕鬆過。


    師徒倆拉起了家常。先生問蔣楠生,什麽時候成家。


    蔣楠生一邊搪塞說不知道,一邊思考起一連串與此相關的問題來。就在進藏前不久,他和西琴的戀情經曆了一段走出低穀,跨越巔峰的過程。下一步該商討的,恐怕就是婚嫁之事了。掰開指頭算算,天各一方的日子,又過去了一個月。西琴先期去了南方,按照部裏的要求,她必須在基層接受一年的鍛煉。自從她離開北京那天起,他倆就失去聯係。地質郎的日子,有


    時真不好過,這不,一頭鑽進山溝,親人情人的音訊全都沒有了。


    這會兒,他想念西琴。“要是世界上隻有咱倆該多好”。。。。西琴以前常說的這句話,迴蕩在他的耳邊。他多麽希望西琴此刻就在身邊,和自己攜手在懸崖中央,與這美麗卻險惡的自然抗衡。他堅信,一旦西琴出現在眼前,這片恐怖的深山會立即變成愛的宮殿。這不,遠處色彩斑斕的群峰,酷似鑲龍嵌鳳的金壁。晚霞映紅的天空,恰是殿堂上的琉璃椽簷。頑強地鑽出石縫的駱駝草喲,誰敢說它們不是一束束雖不華麗卻永不凋零的花?


    蔣楠生激動了,忽然從石凳上站起,朝著天邊高喊,哎...愛...!


    他聽到了迴音。


    他在迴音中走進了夢幻。


    夢幻中他對西琴說,請告訴我,我聽到的,是你對我心靈唿喚的迴音。沒錯,我看見了,看見你正展翅翱翔,朝這邊飛來。。。我用腳下的石英,為你做了隻碩大的婚戒,那可是這世界最原始最樸實的鑽石,雖不見珠光寶氣,卻是沉甸甸的。我摘下最綠最綠的一束駱駝草,獻給你。你聞了許久,如癡如醉。突然你說,好香!我向你求婚,你卻故意把嘴閉得緊緊的。臉憋紅了,眼睛說的話更親切。我聽到了,你在說,那還用求嗎。於是,我們就在這座宮殿裏安了家......


    哎,天色不早了,我們還是早點上路吧。先生輕輕地推了蔣楠生一把,夢幻即刻跌入了懸崖。


    路,路在何方?幾乎是在同時,師徒倆人發現,他們鑽進了一條死胡同。原來,大小兩位科學家在用科學為生命指路的同時,犯下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在他們的思維中,誰也沒有考慮過下層台階和再下層台階之間的幾何關係。


    先生歎息道,人的目光怎麽會這麽短淺呢?


    蔣楠生環顧四周,馬上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三米平台往兩側漸漸消失,水平移動終究是走投無路。往下看,足有三米的落差下麵,是一節比腳掌寬不了多少的台階。慣性理論說,跳下去,雙腳一定不會停在台階上。向上瞧瞧呢,是一堵差不多有四米高的岩牆。。。。。。


    先生眉頭緊鎖,雙手交叉在背後,一連在原地轉了七八圈。他和蔣楠生一樣,一籌莫展。


    兩代人麵帶絕望的神情坐迴石凳,他們的腦海裏隻剩下三個字,怎麽辦。


    先生又站了起來,左右移動了好幾個來迴。他希望奇跡發生,結果自然是枉費心機。漸漸地,先生的心事變得比腳下的山還要重。他冥思苦想,三十年前在登山隊時用過的絕招,在他腦海裏一一走過。然而,那些招法再絕,在這裏也派不上用場。本來嘛,徒手登山,有的時候和登天一樣難。


    蔣楠生出招了,要不,咱們索性躺下來睡上一覺,小曹他們遲早會來救咱們的。


    先生搖搖頭,再等他們找到這地方呀,恐怕隻有收屍的事可做了。蔣楠生想也是,就算他倆還有兩口氣,夥伴們來了,除了站在山腳,像在動物園裏觀猴山似的,眼巴巴地瞅著兩條吊死鬼漸漸死去,還能做些別的什麽呢?


    晚霞漸漸消失,轉眼間群峰被巨大的黑暗籠罩下來,遠外傳來一陣陣怪叫聲。


    先生說,那是狼嚎。


    蔣楠生問先生,這邊的山這麽荒,狼靠什麽為生呢?


    先生說,強者自然可以生存。山再荒,也少不了羊群野狗之類的動物,狼是餓不死的。


    蔣楠生又問,那人與狼相比,誰更強呢?


    先生說,說不準。


    想到自己可能會成為狼的獵物,蔣楠生不禁毛骨悚然。他偷偷瞟了先生一眼,先生可比自己鎮靜多了。他好想罵自己一通沒出息,可是,狼嚎聲好像越來越近了。


    先生突然站了起來,說,看來咱們得走迴頭路。


    蔣楠生朝上望了望,上麵是星光點點的半邊天空和一堵城牆。


    先生說,試試看楠生,踩住我的肩,再使點勁,或許你可以爬迴到上邊的那層台階。


    蔣楠生想了想,說,這不成,即使我爬上去了,你又怎麽辦呢?


    先生說,沒什麽成不成的。先甭管我了。都到這節骨眼上了,出去一個算一個。再說,你出去了,就可以和小曹他們一塊來救我呀。


    蔣楠生苦笑道,我出去了又有什麽用喲,還不是在山腳下添個看猴的人。


    先生用手撐住岩牆,緩緩地蹲了下去。蔣楠生的心隨之揪了起來,好痛。星光下,他看到了一付寬實的肩膀,他知道,這付肩膀正為自己創造生還的機會。


    見蔣楠生沒有動彈,先生轉過頭來,鄭重地對他命令道,事不宜遲,快上!


    蔣楠生拉了先生一把,說,要試也行,你踩著我的肩試。過不多久,這邊就會很冷的,我至少比你年輕,碰上寒氣,可以比你多活幾個小時。


    先生說,既然咱們說到生死的事了,那我就講個簡單的道理給你聽吧。現在別的什麽都甭說了,就算咱們是生死之交的朋友,分享兩個生命的總和。這總和差不多有七十年吧。要是咱們一起活著出去了,我們擁有的生命會是七十年。如果我一個人出去,那總和隻剩下二十年。而你一個人出去呢,至少還會有五十年。我們都不傻,在二十,五十和七十中間,當然應該首先選擇七十,然後五十,最後才是二十呀。


    蔣楠生有些動搖了。他知道,逃得出這道虎口不見得就能脫離深淵,之後途中還不知道會碰上多少個死胡同,與其讓先生在黑暗中闖蕩,還不如讓他留在暫時還算安全的平台上守候。如果自己能活著出去,千方百計也要搬來救兵。離這裏四十公裏處,就是柴達木盆地裏的明珠大柴旦。


    蔣楠生脫下了地質服,放到先生身邊。地質服質地厚實,多少能為先生卸點寒。他又脫下自己腳上襪子,悄悄地塞進先生的口袋。寒流到來的時候,襪子當手套用總比沒有的強。


    蔣楠生踩上了先生的肩膀,先生哼了一聲,搖晃著站了起來,蔣楠生的腦頂離上麵那級台階越來越近了。


    先生仰仰頭,急切地問道,夠著了嗎?聽蔣楠生說沒有,馬上吃力地踮了踮雙腳,挺了挺已無法拉直的腰杆。


    這迴夠到了嗎?先生又問。


    蔣楠生有些灰心地迴答道,還沒有。


    差多少?


    就幾公分吧。


    蔣楠生無可奈何地從先生的肩上跳了下來。先生趴到地上,從平台的邊緣敲下一塊幾公分厚的石頭。先生將石頭墊到自己腳下,讓蔣楠生再試一次。


    石頭與石頭之間的摩擦力實在太小,先生剛剛起身,石塊便從他腳下滑開。隻見它像一顆出膛的子彈,一溜煙地飛進了山澗。蔣楠生和先生重疊在一起,臥倒在平台上。要不是先生的腳被平台上的一處棱角給絆住了,他倆一定會隨石頭而去,成為空中飛人。


    先生坐了起來,隨手從地上撿起了一顆牙,笑道,嘿,總算呆膩了,也該掉啦。還是掉下來的好,省得拔了。


    蔣楠生突然聞到一股血腥氣,趕緊問先生哪兒摔破了。


    先生指了指腿,說,還麻布做的呢,這麽不經磨。蔣楠生貼近一看,先生的兩隻膝蓋處血肉模糊。


    先生問,你呢?沒摔著吧?


    蔣楠生摸了摸腦門,打趣地說,我呀,比你強多了。身上的東西不僅一樣沒少,這兒還多出塊肉來呢。


    蔣楠生撕下地質服的袖管,打算為先生包紮傷口,卻被先生一把推開了。先生說,別替我嬌氣啦,都這麽大人了。想當初我們在五千米的山上迷了路,差點沒被大雪給埋了,腿上的肉凍爛了好幾塊,那種罪都頂得住,擦破點皮算什麽。別包了,還是透點氣好。不信你看著,這傷口呀,保準趕在我們走出山溝之前,先結痂。


    一陣寒風襲來,先生接連打了好幾個寒顫。蔣楠生一連串地打著噴嚏,轉眼間噴出來的氣流好像全都


    變成了霜氣。既然上天無門,隻好往下想轍了。師徒倆人都清楚意識到,耗在山腰上絕對不是辦法。


    往下的路隻有一種走法,那便是硬著頭皮往下跳。兩人都明白,如果一個人能夠成功跳下這道三米懸崖,另一個人生命就沒有什麽懸念了。兩人也都明白,先行者將要冒九死一生的風險。


    師徒倆人正為誰先下的問題爭論不休時,先生突然冒出了一句話讓蔣楠生懊惱不已。先生說,別跟我爭了,我比你高十好幾公分呢。這個時候呀,人越高,保險係數就越大。蔣楠生恨喲,恨自己這付不爭氣的身材。這塊由來已久的心病,曾讓他在情感的道路上茫然不知所措,這會兒呢,又讓他在生命的十字街頭為生存的概率歎息。


    沒等蔣楠生執拗,先生已開始做下行的準備。他把隨身的物品攏成一團,拋下山去,又掏出一張手紙,刷刷地寫下了幾行字。借著星光,蔣楠生依稀可以看見那幾行字是這樣寫的,老伴,請別怪我不辭而別,姐姐就托付給你了,好好照顧她,她這輩子過得實在不容易......蔣楠生熱淚盈眶了,先生所為,讓他感受到人性的偉大。他清楚地意識到,幾分鍾前,先生堅持讓自己踩著他的雙肩往上爬,那是把生存的希望送給他。此刻,他又將死亡的可能留給了自己......


    慢!就在先生轉身的當兒,蔣楠生驚唿一聲,先生一怔,下意識地收住了腿腳,問,有轍啦?


    是的,我看到人了。蔣楠生模仿先生昨天用過的腔調說。昨天下午的時候,“二一二”在戈壁的大風中迷了路,不知不覺地鑽進了一灘沙坑。幾條漢子使出吃奶的力氣推了老半天,也沒奏效,“二一二”軲悠來軲悠去呀,就是軲悠不出那個坑。就在大家手足無措的時候,先生冷不防地說了一句話,嘿嘿,有辦法了,我看到人了。原來,他說的人呀,是人身上的那層偽裝。於是,四個人脫下身上的全部衣服鋪到軲轆周圍,“二一二”真還唿嗤唿嗤地爬了出來......


    先生不解,說,人?不就咱倆嘛,可是咱倆已是走投無路了呀。


    蔣楠生笑道,我看到人身上的偽裝了,還有.......


    褲腰帶!先生幾乎是吼了出來。


    兩代人會意地笑了。先生笑得天真而慈祥,蔣楠生呢,則笑出了兩行止不住的熱淚。


    寬鬆的地質褲在失去束縛後,再也不願滯留腰間。兩代人幾乎裸露著下肢,矗立在懸崖間。冰凝的風,再次向他們襲來,他們絲毫沒有感覺到寒流的威懾。遠處的狼嚎聲時隱時現,像是為他們奏響段段歡悅的樂曲。夜幕籠罩著群峰,隻有數得過來的幾顆星仍在眨巴著眼睛,他們眼前的路卻被亢奮映得通亮......


    先生終於用他的雙肩,將蔣楠生扛出了危難。


    當師徒二人跋涉到山腳的時候,已近拂曉時分。兩代人抱成一團。止不住的淚,從老少兩個男人的眼窩裏嘩嘩湧出。他倆歇斯底裏地狂叫著,一直叫到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來。


    我們沒有死!


    ......


    唉,張兵歎了口氣,像是在對自己說,機會...也就剩下這機會了,但願這機會害不死人。


    ......


    平安夜的晚宴,就這樣在沉悶中收場了。夜間白玉打來電話,這才為蔣楠生糟糕透了的心情帶來一點慰藉。


    白玉說,咱們的孩子呱呱墜地了,是個可愛的千金。


    白玉讓蔣楠生為孩子起個名字。


    就叫“鳴岸”吧。蔣楠生脫口而出。孩子的名字,他早就想好了。這兩個字雖然聽起來有些別扭,但能表達他的心態。從明到暗,這是他走過的路。哀鳴於大洋彼岸,因為那邊是他的故土。


    不好聽....白玉思忖片刻,說,叫岸鳴吧,對,還是叫岸鳴好。一來聽著順耳,二來樂觀些。今夜暗,來年明,一年會比一年強。


    白玉比他開明。小岸鳴就這樣誕生了。


    ......


    輕鬆的日子沒過幾天,新學期又開始了。


    別瞧吉達破,活得還蠻瀟灑的呢,就是司機腳下的那個洞,又擴大了一圈。這不,年底的時候,它幫助蔣楠生基本還清了債務,新學期伊始,它又開始為拉伯特效勞了。


    拉伯特神通廣大,竟然有本事替蔣楠生找到一份助教的工作。這樣,那筆助研資金就可以另派用場了。難以置信吧,像蔣楠生這種仍處於半啞巴狀態的外國人,照樣有資格當助教。不過,當助教也不是完全沒有條件的,蔣楠生必須一邊助教,一邊接受語言培訓,為期一學期。艾默大學校園很大很散,語言學院坐落在主校區外的一片森林裏,和蔣楠生家和實驗室相距至少五公裏。


    英語培訓每周四小時,被安排在兩個下午。培訓老師是一位日本人的後裔,說起話來卻帶著一口陰陽頓措的英國腔。


    按照慣例,培訓第一天,老師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排座位。排座位的原則很簡單,說同一種母語的人不可以坐在一起。當老師說“說中文的人請舉手”的時候,五十個人當中,隻有三雙手沒有舉起手來。


    安靜!不對,不能安靜。不......,還是要安靜。


    老師亂了方寸,不知道怎麽說才好。口語課當然安靜不了,可是,不安靜的時候呀,她又聽不明白下麵嘰嘰喳喳地都說了些什麽。中國人在一起愛講家鄉話,那是人之常情。像蔣楠生這樣的中國人,那就更得講中文了,許多時候旁人說別的話他聽不懂,總得請鄰座的同學給解釋解釋吧。


    老師不得不提醒說,請注意,現在的官方語言為英語。聽老師這麽一說呀,教室裏倒是鴉雀無聲了兩分鍾。可是那之後的官方語言究竟是什麽,就不是老師能做得了主的事情了。


    第二節課,老師找了一間特別大的教室。不忘鄉音的中國同學們,被插秧似的稀稀落落地栽在了教室裏。這一招果真靈驗,普通話徹底地消失了。可是氣氛一下子沉悶了好多,蔣楠生頓時產生了一種受折磨受摧殘的感覺。


    老師說,怎麽會這麽安靜呀?你們不願意說,是吧?好,我非要你們說不可。今天上課的內容是自我介紹,每人五分鍾。


    下課後,一位女生連趕幾步,匆匆追上蔣楠生,說,能告訴我你的中文名字怎麽寫嗎?


    蔣楠生愣愣地望著對方,心想,中文名字怎麽寫有考究嗎?他知道她叫金蓓,是化工係的新生。金蓓算得上是有點魅力的女孩,所以他在課堂上倒是多注意過她兩眼。


    金蓓說,我從前認識一個人,和你長得很像,名字聽著也一樣。


    蔣楠生更糊塗了,心想,她一定是認錯人了吧。他可以肯定,他不認識她。但出於禮貌,他還是把蔣楠生這三個字一一說了出來。


    金蓓又問,你是不是在東方工院讀的大學?她的目光突然強烈起來,讓蔣楠生的臉上感到一陣灼燙。


    蔣楠生瞪大了眼睛,反問道,你怎麽知道的?


    金蓓說,記得你曾經救過一個女生嗎?


    蔣楠生點頭說,嗯,好像有那麽迴事。


    他當然不會忘記那件事。


    大學校園。


    問題出就出在廁所上。當年權威們做決策時,大概沒有預料到,他們的遷廁方案有一點不周之處,那就是會給女生夜間入廁造成不便和不安。問題其實很現實,蔣楠生進校第一天,就意識到了它的嚴重性。他曾和同夥們交流過自己的擔憂,卻遭到夥伴們嘲諷,大家都說他是杞人憂天。


    緊挨蔣楠生所在一號樓的,是八號女生樓,因此,座落在這兩棟樓前的露天廁所,兩側都刷有“女”的字樣。深夜裏,女生們不得不光顧這裏時,一般會結伴而行。一來減輕些寂寞,更重要的,是可以相互壯膽。可是,孤僻的女性大有人在,孤僻的人就很難找伴陪廁了。這類女性雖然意誌普遍堅強些,卻也


    堅強不到可以憋著不解手的程度。於是,緊急狀況一旦在夜間發生,她們就不得不振作點冒險精神了。


    周末,夜深人靜。天上不見一絲白雲,但不知為什麽,星星也出奇的稀疏。頑固的秋呆子,散發出濕熱的氣息,傳染給人強烈的鬱悶感覺。


    小夥子們無法入睡,隻好靠吹牛來清磨難熬的時光,直到每張眼皮都打起架來,喧鬧了一天的寢室才平靜下來。


    蔣楠生打起唿嚕,唿嚕聲像雷鳴一般。他做了一個夢,一個像是黃色又像是粉紅色的夢。他夢見自己交上了桃花運,一種跌宕起伏稀奇苦怪的桃花運。桃花運中的女人纖細柔弱,勾魂誘魄,讓即使是發育不健全的男人見了,也難免產生赴湯蹈火式的衝動。


    他和她邂逅在魔鬼的爪牙間。


    他是去拯救她的,結果身陷囹圄。


    他和她一起唿救。他的喊聲比她更淒慘。


    魔鬼說,小姐,你走吧,我放你一馬,感謝你為我誘來了美餐。


    她離開了魔掌。臨走前,她對他說,你真的讓我感動。我愛你,假如你能活下來的話。


    原來,那愛是有條件的。


    他拚命地掙紮,為了愛,為了那近在眼前,卻遠在天邊的愛......


    抓流氓!抓流氓!


    刺耳的尖叫聲,攪散了蔣楠生的桃花夢。朦朧之中,他清楚地意識到令他擔憂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於是他不假思索,騰地翻身下床,一把操起門後的扁擔,夜遊症突發似的,朝著廁所的方向狂奔過去。


    嗵嗵的腳步聲,離廁所越來越近。蔣楠生突然看到一隻高大的黑影,從廁所裏麵竄了出來。黑影的雙手提著褲腰,黑影的雙腿像在和兔子賽跑。


    蔣楠生運足了全身的力氣,衝黑影緊追過去。眼看就要追上了,黑影突然停了下來。


    扁擔落到了黑影手中。刹時間,蔣楠生眼前火冒金星。他晃晃腦袋,強迫自己定下神來,發現黑影正手舉扁擔,在自己的雙腿上左右開弓。


    文弱書生終不敵亡命徒,招架之功連同還手之力,在麻木狀態下喪失殆盡了。


    黑影顯然不想致他於死地,但他必須掃除自己逃跑路上的障礙。蔣楠生趴在地上, 雙腿動彈不得。他一拳砸在地上,鮮血即刻從指縫裏滲了出來。他恨自己無能,他多麽希望能當上一迴孤膽英雄呀。


    抓流氓,抓流氓...蔣楠生唿喊起來,聲音比先前姑娘發出的響量得多。


    義憤填膺的人群陸續湧出, 將黑影團團圍住。一陣雨點般的拳打腳踢之後,黑影終於躺在了血泊中。


    保衛科長聞訊趕來,衝天鳴槍示警。人群被驅散了,奄奄一息的黑影被帶離了現場。


    人群中,麵麵相覷。他們好像是在為同樣的問題尋找答案,這場帶有血腥味的“戰爭”,為的到底是什麽呢?


    人群中的目光,終於集中到了蔣楠生的身上。這會兒,他正躺在地上呻呤。


    班長神色緊張地推開人群,走到蔣楠生身邊,問,那小子幹嘛要和你過意不去呢?你沒惹他吧?


    蔣楠生微微睜開眼睛,有氣無力地說,你看我是惹事生非人嗎?快...快去廁所看看...那個女生有沒有事,真希望她沒被糟踏。


    遺憾的是,她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蔣楠生一陣心涼,他好想聽到一聲謝辭,甚至他還朦朦朧朧地希望過,英雄救美,沒準能救出段羅曼蒂克來。


    一隻烏鴉從頭頂飛過,呱呱地留下一串一點也不悅耳的叫聲。


    什麽英雄救美,你這叫乘人之危呀。。。望著漸漸散去的人群,摸摸自己正在複蘇的雙腿,剛剛萌生的那點意念,令蔣楠生羞愧不已。他想通了,黃花閨女家,碰到這檔子的倒黴事,誰也不會站出來當眾宣布,我被流氓強暴啦。


    經醫院診斷,流氓著實受了重創。這麽說吧,那條小命是揀來的。三十七處內出血,六根肋骨斷裂,最嚴重的,還是雙腿粉碎性骨折,往後他恐怕再也站不起來了。


    蔣楠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流氓究竟是什麽樣的人。他相信,他不是人。


    事情並未到此結束。黑影幽魂不散,理直氣壯地向學校提出抗議。鑒於社會的壓力,學校隻好重新對事件進行進一步調查。


    蔣楠生被叫到了保衛科,黑影也在場,斜眉擠眼地躺在一付土製擔架上。


    科長問蔣楠生,你認識受害人嗎?


    不認識。蔣楠生指指黑影,說,他被抓住的時候,受害人已經不在現場了。


    科長問黑影,說實話,你倒底有沒有幹,或者是想幹那混帳事?


    黑影賭咒發誓說,誰想幹了誰就不是人。


    科長又問,那你深更半夜的闖到我們校園來做什麽?


    黑影騰地坐了起來,說,你們城裏人講話就是不中聽。什麽叫闖?笑話,我闖你家去了嗎?俺當農民的,就不興到糞坑裏掏點肥?不讓掏,下次不去就是了。不就是屎嘛,啥好寶貝的。


    科長問不下去了。校園牆外就是農田,農民鑽牆過來偷肥的事,以前時有發生。黑影挨揍的那天,有人在廁所附近發現一隻糞蔞。黑影所陳述的,顯然可以自圓其說,動機目的,前因後果,等等,實在找不出什麽破綻來。


    學校將事件定性為誤會傷害鬥毆,黑影一下子變成了受害人。考慮到眾犯難責,究竟是誰的拳誰的腳,打斷了受害人身上的哪一根肋骨,實在無法辨分,因此所有參與鬥毆者,除被課以籠統的校紀校規教育外,一律免受處罰。蔣楠生呢?事實上他是肇事者,本來應該重罰的,但考慮到他的挑釁行為,並未對受害人造成直接傷害,因此從輕處理。


    蔣楠生找到政治指導員,把檢討書遞了上去。


    指導員爽快地說,認識到錯誤就是好同學,放心吧,我們不會揪住小辮子不放的。


    蔣楠生說,那我的傷呢,總得有個說法吧。


    指導員說,得過且過吧,深究下去對你沒好處。你說他傷害你了,沒錯,可是他說那是正當防衛呀。要是要刨根究底的話...,別忘了,那根扁擔是你的。


    公正嗎?也許不。可是蔣楠生不得不承認處理結果的合理性。世上的事本來就是如此,合理的不見得多公正,而公正的呢,也不見得都合理。


    也許,一切都怪那場夢;也許,一切都是夢。


    ......


    那不是夢。


    金蓓怯怯地做了個鬼臉,輕聲說,要是我現在告訴你,那個女生就是我,你不至於被嚇跑吧?


    是嘛...蔣楠生沒被嚇著,倒是著實吃了一驚。這世界真小啊,小得隻有校園這麽大。年輪滾滾,三千六百五十個晝夜仿佛隻是彈指一揮間。


    沒想到你跑到這裏來替我平反了。。。蔣楠生笑道,又問,別來無恙吧?他已完全平靜下來,像故友重逢似的和金蓓拉起了家常。


    金蓓還在道歉,說,那夜的事發生之後,我心裏矛盾極了。先是覺得那種事見不得人,後來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打算找你當麵致謝,可是一想到我讓你背了黑鍋,又無地自容了,一下子就失去見你的勇氣。我好沒出息,死要麵子,你恨死我了,是吧?


    蔣楠生說,有啥好恨的喲,要是連那點事也想不開,我恐怕活不到今天。


    金蓓終於轉開了話題,說,彭西琴呢?你們該結婚了吧?


    蔣楠生支吾道,嗯,我們都結婚了。


    金蓓說,那她和你一起來美了嗎?我認識西琴的,當時我倆的寢室離得不遠。


    蔣楠生說,她來了,不過不是和我一起來的。和我一起來,她老公也得願意呀。


    啊。。。金蓓吃了一驚,說,什麽,你倆沒結婚?


    蔣楠生說,結了,都結了。她嫁給了她中學的同學,我呢,娶了孩子她媽。


    金蓓說


    ,怎麽會呢,當年你們不是玩得挺火的嗎?


    蔣楠生說,火?火可不見得是什麽好事。來得快,去得更快。你呢?


    金蓓說,結過,又離了。不曉得是哪個嚼舌頭的,在我先生麵前說我被糟塌過,他受不了。


    蔣楠生說,那件事不是沒人知道嗎?


    金蓓說,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我宿舍裏的那幫女生早就猜著了。


    蔣楠生說,你為什麽不向他解釋解釋解釋呢?


    金蓓歎口氣,說,他要是聽我解釋就好了。他說我欺騙他,對他不忠。從他聽到傳聞的當天起,就一直把離婚兩個字掛在嘴邊。你說,那日子還怎麽過?


    蔣楠生很遺憾地說,為一點小事,就離了,多可惜呀。


    金蓓笑笑,說,小事?中國男人有幾個會把貞操當成小事喲。老實說,離了也好,不離我也不會想到出國。他做生意,掙很多錢,我要什麽他都能滿足,那種花天酒地的日子我也過膩了,還是自己出來闖蕩闖蕩的好。


    蔣楠生抬腕看了看表,說,我得走了。他得趕迴去騰房。陳國軍的新娘突然決定提早動身,弄得三條漢子措手不及。這不,洞房還沒有開始準備呢。


    金蓓掏出紙筆,把電話留給了蔣楠生,說,和我聯係,算咱們有緣。


    蔣楠生說,有事找我,我有車!


    洞房還像那麽迴事,雖然不算排場,卻是喜氣洋洋。小夥子們為迎接新娘的到來,著實下了一番功夫。迎親是件大事,當然怠慢不得,盡管每個人的手頭都不寬裕,但因地製宜的招法個個都能想出一籮筐。


    陳國軍激動得緊張起來,提出了一連串的旁人實在無法迴答的問題。什麽見了新娘該說什麽,什麽如果新娘不說什麽該怎麽辦,什麽見到新娘後該走過去還是衝上去,什麽要是新娘看起來比他高很多該怎麽辦,什麽要是新娘要買八大件該怎麽辦,什麽要不要替新娘準備點安眠藥....等等,好像這世界上將要發生頭一迴娶媳婦的事兒似的。


    蔣楠生打趣道,還安眼藥呢,我看呀,要準備就準備點興奮劑吧。你從為人家都和你一樣沒出息,想著媳婦就睡不著覺?


    張兵說,我看最好還是為新娘準備一塊蓋頭布。拜完天地進洞房,然後掀起蓋頭來,然後...其它什麽麻煩都省了。


    ......


    國軍,我們終於見麵了!


    是新娘嬌嗔的聲音。風塵仆仆的新娘剛步出海關的大門,一眼便看見了張兵。張兵的手上舉著一塊牌子,牌子上寫著三個特別醒目的大字,陳麗麗。


    新娘朝著張兵徑直奔了過來。


    陳國軍手捧鮮花,朝著新娘出現的方向撲了過去。新娘稍一躲閃,剛好和陳國軍擦肩而過。他撲了個空。


    蔣楠生隨即按下快門,記錄下這曆史性的時刻。就在他的視線移開取景框中的那霎那,隻聽“叭噠”一聲,手裏的相機掉在了地上。


    陳...


    蔣楠生的神情在詫異上定住了格。


    蔣...


    詫異的神情隨即傳遞到了新娘的臉上。


    哦,陳麗麗,久仰大名,歡迎歡迎。


    蔣楠生很快掩飾起自己的失態,並衝新娘使了個眼色,然後彎腰撿起地上的相機,笑容滿麵地和新娘寒喧起來。


    是蔣楠生吧,多次聽國軍提起你。幸會幸會。新娘心領神會,馬上恢複了自如。她向蔣楠生伸出一隻秀美的手。


    兩個人的手握在了一起,好緊......


    都怪陳國軍沒出息,偏要兩個夥伴陪他去機場迎親。帶上蔣楠生算情有可原,吉達走到那,他沒法不跟到那。


    張兵呢?


    張兵倒是心甘情願的。他認為,公寓裏平常最缺的就是女人氣,能住進來一位妙齡女郎,那叫天賜良緣,管她是誰的老婆呢。他還指望著弟妹能做幾頓可口的飯菜呢!張兵是冒著風險偷偷跑出來的。他說,豁出去了,大不了再挨終身副教授一頓臭熊。蔣楠生其實也不閑,那節煩人的語言課剛好趕在這個點上。上不上課問題倒不太大,可是完不成作業的話,到時候就沒法結業了。結不了業就當不成助教。當不成助教的話...,拉伯特那邊的日子恐怕就不好過了。


    幸好有金蓓。金蓓應承得特爽快,放心吧,我的蔣先生,你的那份寶貝作業呀,怎麽著我也會幫你弄迴去的。


    人多出亂子了吧?這不,傻瓜機被摔懵了不說,新郎也給認錯了,讓張兵舉牌子,蔣楠生出的這個主意呀,算真是餿到家了。


    陳國軍向新娘獻上鮮花。


    新娘挽起了張兵的胳膊。


    張兵連連後退,吱唔道,不...不是,誤...誤會...誤會了。


    新娘怔住了。


    蔣楠生趕緊上前一步,在新娘耳邊悄聲說,迎接你這麽個大美人,手上不捧束花,配當新郎嗎?


    刷地一下,在場的人臉色都變得和豬血一樣,從鼻尖一直紅到耳根。


    論老練還數張兵,一句話就打破了尷尬的局麵。他故意歎了口氣,說,唉,咱命不好呀,沒辦法,隻能瞅著別人的新娘流口水哦。


    新娘恍然大悟後倒也開明,打趣道,那就算我嫁給你們這個集體好了。


    吉達實在是不爭氣,在這節骨眼上居然打不著火。蔣楠生抓住鑰匙一個勁的轉,吉達就是不吭氣。再仔細看看呀,儀表盤上的燈沒有一處發光。


    陳國軍嘰咕道,沒電了。


    張兵頂了句,這個廢話要你說。


    陳國軍提高了嗓門,我說沒電就是沒電!隨即又把嗓門降了下去,說,下車的時候我可能忘記關門了。


    新娘向前探了探身子,說,蔣楠生啊,我好佩服你喲。這麽破的車也敢開。


    蔣楠生迴敬道,嘖嘖,你瞧咱們像是開卡迪那克的人嗎?我看這樣,還是給咱們的新娘叫輛豪華點的出租車吧。錢我出了,誰讓我少欠這位小姐的呢!


    新娘一揚頭,說,知道就好,心領啦。


    陳國軍瞥了新娘一眼,不滿地說,人家楠生什麽時候得罪你了,說話這麽衝?


    新娘不服氣起來,說,可不嘛,要不是指望這輛又小又破的吉達,有人準會找輛像模像樣的車子來接我,是吧國軍?瞧,都把我凍成什麽德性了。說著,新娘的手已大大方方地貼在了蔣楠生的臉頰上。


    涼,冰涼。


    外麵的氣溫本來就低,魁北克又竄來了一陣風。這陣風竄得真不是時候喲,吹得新娘直打顫。


    蔣楠生稍稍向前傾身,躲開新娘的手,道歉說,對不起,讓你挨凍了。


    陳國軍像小媳婦似的坐在新娘身旁,不知道是因為興奮過度還是被剛才那個尷尬場麵給折騰的,他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手足無措。新娘說的冷呀涼呀什麽的,似乎過了好久才傳進他的耳朵。他終於脫下了自己的羽絨服,披到新娘身上。


    新娘低頭掃了羽絨服一眼,笑道,十幾年沒穿過這麽短的衣服了。


    見沒人答茬,蔣楠生又語無倫次地絮叨開了,對不起啦,新娘子小姐,我這洋相算是出足了。不得已喲。要不,我去叫輛出租,先把你和國軍送迴去。反正我們這些人的命呀,注定是苦的。


    別胡說八道啦,咱們還是想法子充電吧。張兵冒冒失失地插話了。


    四個人一起迴到了大廳。蔣楠生拔通了汽車俱樂部的電話。俱樂部的調度說,由於路上死車太多,等候時間至少得三個鍾頭。蔣楠生一個勁地央求,說什麽,吉達接的是新娘,一大屋子的人正等著她迴去發喜糖呢,調度才表示可以考慮他們的特殊情況優先安排,但又說拖車迴不來他也沒辦法。最後,他讓他們做等候兩個小時的打算。


    新娘有些不耐煩了,說,要等那麽久呀?


    蔣楠生說,能等來就不錯啦。我擔心的是呀,等到最後吉達還是活不過來


    。


    新娘做出胸有成竹的樣子,說,不會的,大老遠跑來,總得給我點麵子吧。說著,肚子咕咕地叫了起來。


    蔣楠生問她是不是餓了。


    新娘點點頭,嗲聲說,是的,飛機上的東西實在沒法吃。


    陳國軍不敢伸茬。他口袋裏空空如也。來的時候,他倒是帶了點零錢,可沒想到自動售花機裏的花那麽貴,結果他和張兵口袋裏的錢都被花機給吞噬了。


    我請客。蔣楠生慷慨地掏出一張紙鈔,說,咱昨天掃地掃來的這二十幾塊錢正愁沒處花呢。


    什麽?新娘做大驚狀,說,掃地能掃出錢來,有這事?


    嗯,蔣楠生點點頭看著新娘,快說,想吃什麽吧。


    新娘脫口而出,你怎麽還是那......,話說出一半,斷了。稍停片刻,又接了起來,那就全聚德吧!還記...記...德的烤鴨最香了。


    蔣楠生“哼”了一聲,說,還全聚德呢,迴北京再請你吃好了。


    新娘突然眼睛一亮,真的?幾乎叫了出來。


    蔣楠生故作正經地,別真的假的啦,還想吃什麽?


    新娘想了想,說,嗯...,砂鍋居。你不是最...最...最大方嗎?砂鍋居的湯可比什麽地方都貴哦。


    蔣楠生臉故意一沉,說,也沒有,重點。


    新娘妥協道,那。。。那羊肉串也成。咱倆。。。咱倆說定了。


    蔣楠生冷笑道,連羊肉也見不著,還串兒呢。


    新娘急了,索性問了起來,這裏都吃什麽呀?


    蔣楠生掰開手指數著說,漢堡包,比薩餅,熱狗,還有高級點的。。。牛。。。牛。。。牛排。他把機場裏大小飲食店的食譜通報了一遍。嘴上的門沒把好,最後那個不該通報的牛排也給捅了出來。


    新娘搖搖頭,說,都不喜歡。你又不是不。。。是中國人,包子大餅也叫請客呀,還吃狗呢,聽著都反胃。


    陳國軍發話了,麗麗,熱狗可不是狗喲。吃起來就像中國的午餐肉,很有味道的。顯然,他主張吃熱狗,一塊錢一根,最好打發。


    蔣楠生攤攤手,那咱們隻好多喝點西北風了。我說我的新娘子小姐哎,能不能告訴我哪一樣可以勉勉強強接受呢?


    新娘噘著嘴,好不委屈地說,排骨好了,好歹能啃點肉。


    糟糕。。。蔣楠生暗暗叫苦,她怎麽會偏偏選中這一樣呢。去牛排館?賊貴喲。這二十塊錢扔出去恐怕隻夠換迴來一小份外加一小塊,問題是,那一小塊人家也不見得會賣給你,不然三個大老爺們也能分著嚐嚐牛排的味道呀。


    蔣楠生隻好交底了,那玩意呀,咱買不起。


    新娘的嘴噘得更高了,買不起也讓我選,逗我玩呢?


    蔣楠生向新娘深深地躹了一躬,說,又對不起啦,怪我不自量力。


    新娘嘟噥著,那就吃狗吧。油最少,不會長胖。


    蔣楠生詭笑道,你當真?熱狗看上去油不多,可那裏麵全是些剁碎的大肥肉哦。


    惡心。新娘直搖頭,不要,我不要。餅呢,沒肥肉吧?


    冷不防的,張兵開了口,肥肉是沒有,奶酪可不少。奶酪這東西呀,熱量特別高,吃了不見得讓你發胖,但肯定能幫你長壯。


    新娘捂起臉來,醜死了,醜死了,我也不要。那包子呢?


    張兵的陰腔怪調地說,漢堡包好喲,脂肪熱量啥都不缺。脂肪倒是沒有熱狗多,熱量也不如比薩高,可它們湊到一起呀,哼,保管你又胖又壯。


    這也胖那也壯的,你們這幫人成心不想讓我吃飯呀?新娘真的不高興了,國軍啊,我問你,你信裏說的那些個優越條件,都跑那裏去哪?


    陳國軍心裏緊了緊,不知說什麽才好。


    蔣楠生靈機一動,說,上麵還有一家冷飲鋪,據說供應脫脂奶冰淇淋。要不咱們先用冰淇淋對付對付,怎麽樣?


    四塊五毛一杯,加上稅,蔣楠生口袋裏還剩下幾隻零鋼蹦。


    冷死啦冷死啦,這該死的天,比剛才還冷。新娘的埋怨聲中帶著明顯的顫音。手捧著冰淇淋,站在魁北克竄來的凜冽寒風中,新娘的嘴唇呈現出很深的紫色。別說,那兩片紫色的玉唇和紅撲撲的臉蛋揉合在一起,在高挑窈窕身軀的襯托下,新娘比先前更顯性感了。


    望著瑟瑟發抖的新娘嘴中嗬出的哈氣,蔣楠生似乎想起了什麽,突然感慨起來,冷呀熱的,熱呀冷的,冷熱這玩意兒實在是折磨人喲。世界上最不和諧的事,恐怕就數冷熱了。天熱的時候人想冷,冷到臨頭了,又渴望熱。整個一個沒完沒了。


    新娘怔怔地問道,那你現在的感覺是冷,還是熱呢?


    陳國軍像是沒聽到新娘的話似的,打岔說,廢話,三九天裏送冷氣,那叫雪上加箱。


    張兵跟了句,沒錯,是廢話。大伏天裏捂棉被,那叫打擺子。


    拖車總算等來了,然而,蔣楠生擔心的事情也緊接著發生了。


    充電之後,吉達隻喘了一口粗氣,就再也沒有活過來。


    拖車司機宣判死刑,吉達的壽命到頭了。


    蔣楠生想,那我們的吉利和康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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