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朝的宮殿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地方?怎會既有金碧輝煌雕欄玉砌的皎姝華宮,也有暗無天日殘忍陰冷的黑色囚牢?


    薰香繚繞醉生夢死的宮殿裏,重重華美的帷幔在若有若無的風中連綿起伏、飄蕩纏繞,她一襲粉色衣衫,黛眉寫月,星眸流波,曼妙的身姿在起伏的帷幔中宛若仙子,窈窕、美豔。


    “妙姨,感覺好些了麽?”她手裏端著一碗湯藥,看著臥在錦榻上的人。


    那人的身體似極其虛弱,頭發幾乎全部脫落,臉色蒼白得駭人——那赫然就是被囚禁在密牢中的皎妃的侍女妙兒。她此刻躺在榻上,瘦弱的身體幾乎全部陷進了柔軟的被褥,蓋在她身上的錦被亦是平平一片看不出起伏。


    她渾濁的眼睛看向李冰若,恍然讓人感覺毛骨悚然。


    李冰若的指尖顫動一下,她放下藥碗,臉色已有恐懼變成了冷漠。她向來不喜與皎姝宮的人有瓜葛,此番決定去救妙兒也不過是有種在陌生人中尋得故人的感覺罷了,況且轅木族也有想從妙兒口中得到消息的人,比如說長川。


    “李姑娘想知道什麽?”她勉強開口,聲音嘶啞難聽如同幹澀的金屬的撞擊。


    李冰若移開看著她渾濁眼睛的視線:“你怎會淪落到這般田地?把你囚禁起來的是誰?”


    昔日皎妃的侍女笑了起來,難聽得讓人感到有無數螞蟻在身上爬動,她沒有說話,隻是笑,嘲笑。


    宮門打開,冬日陰冷的風猛然灌入截住了她莫名其妙的笑,李冰若迴頭,烏黑的長發在驀然灌入的風中失措地飄拂散亂。


    一個人走進來,鶴發童顏,仙風道骨。


    ——長川。


    李冰若不屑地轉身,恍若未見。


    長川也不甚介意,他和顏悅色地走近錦榻上的人,關切地問:“你進來便聽到你的笑,怎麽了妙兒?”


    那行將就木的人看到了長川,眼中的嘲諷減弱了許多,她開口:“囚禁我的人自然是靖華帝,至於為什麽……我不能告訴你們,除非你們答應我一件事……”


    “妙兒,你是我妹妹最信任的侍女,隻要你開口,我一定會答應!”長川道。


    妙兒無神的眼珠渾濁的轉動,她慢慢說:“這也是小姐的希望……幫助江未平殿下取,得,江,山。”


    幫助江未平取得江山,那是已逝的皎妃的願望,她不會忘記,那更是皎妃的報複——報複靖華帝,報複靖王朝,報複她所憎恨的一切……


    妙兒……她最信任的侍女在囚牢裏苦苦支撐,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將這句話說出去,本以為已經支撐不住,沒想到在關鍵的時刻總算等到了契機。


    李冰若冷笑——似乎隻要提到江未平她便不能冷靜:“荒謬,簡直癡人說夢。”


    “李姑娘似乎對他的成見特別深。”


    “那時他自找的!為了皇位……他連親哥哥都能下手,天可憐見舒廉並沒有死……他早晚有一天會得到懲罰!”


    妙兒靜靜聽著她的話,枯槁的臉上竟浮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他要殺江舒廉?哈哈……這才像小姐的兒子!呂先生,你答應麽?”


    長川的眼神變得凝定深遠,無喜無怒:“未平雖是我的外甥,但他畢竟也是靖華帝的兒子,本來我並不想幫他。可既然這是妹妹的希望,我也沒有理由不答應……隻是,我沒有把握能幫得上忙,我看不透他。”


    妙兒嘴角上揚,看向李冰若。


    帷幔浮動中,那絕美的女子壓抑著一種瘋狂的氣息,雙手緊緊地握著,指節煞白。


    ——江未平,斯文淡然有些張狂有些乖巧的江未平,自己恨他些什麽?不知道不知道……恨便是恨了……江舒廉無辜入獄便是理由,可這算什麽理由?宮廷中,奢求手足之間不互相殘殺,可能嗎?


    是恨,抑或是失望……


    是永遠解不開的死結。


    江未平。


    長川說:“李姑娘是否應該迴避。”


    “你憑什麽命令我!”尖銳的反擊。


    空氣刹那冷如冰霜,長川眼中的殺意時隱時現:“就憑這裏是皎姝宮!”


    “你們這群人就是麻煩,想知道秘密就要說人家想聽的,這麽認真對大家都沒有好處。”一個身影從窗口利索地翻近來,聲音輕俏,悅耳動聽。


    緊張的對峙被人猝不及防的打斷,長川警惕的看著翻窗而入的人,隨即冷笑:“欞初?你又來做什麽。”


    越過守衛悄然潛入的人正是欞初,她眨著無神的雙眼,懷抱七弦古琴,優雅秀美卻靈動如妖。


    “長川先生何時如此糊塗,這個時候前來自然是偷聽些機密的,可惜你們說來說去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情,聽得我著急死了。”


    李冰若已然認出她就是在鄞州與江舒廉並肩而立的琴女,臉色越發難看。


    長川聽她胡說八道,有些慍怒:“哼,上次你說有把握除掉江舒廉和江未平已經上官蒼顏,可是結果呢?木秫死了,江家和上官結成聯盟逼近儼城,儼城危在旦夕,你還有臉潛入不怕我派人將你當奸細殺了嗎!”


    “威脅我嗎?長川先生威脅的手法還真不怎麽高明。”欞初正色道,“殺了我你就能在寒續砧麵前有交待嗎?殺了我你就能解決目前的困境嗎?一個高明的人不會做這種意氣用事的蠢事,若無把握欞初又豈敢深入虎穴?長川先生,有些話是不能當著別人的麵說出來的……”


    長川斜睥著盲女琴師,冷笑混合著殺意,不屑一顧:“你想說什麽?”


    “破敵之策。”巧笑倩兮,她微微低頭,削蔥般的玉指慢慢拂過古琴的七弦,嘴角勾出一抹圓潤的弧度,攝人心魄。


    破敵之策……對於被圍困的人來說,沒有比這更能牽動彼心的了……


    她懂。


    他也懂。


    隻是不知這個盲女琴師,心裏究竟打的是什麽主意?


    風吹動繚繞的薰香,纏綿繾綣,趁得她光潔的麵龐越發靈動如妖……雖不如李冰若般傾國傾城美豔絕世,但那抹仿佛出自天穹的逼人靈氣卻是任誰都無法企及的。


    長川凝視著她無神的雙眸,似被她那份自信與堅定鎮住,有些動搖。


    “其實……在這裏說出也無妨。”帶著誘惑的聲音在奢華空曠的宮殿中顯得有些幽遠,“反正她們都算是死人了。”


    這話說得極其荒謬,然而卻因為出自欞初之口便多了一份讓人膽戰的涼意,那是一種不得不相信的心驚。


    李冰若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這個人……她還是人嗎?舒廉如此信任的、竟然是這種可怕的人!


    欞初漫不經心地笑,美妙動人如春日溫暖的陽,卻壓抑著最深入骨髓的冰冷與刻毒:“以長川先生之能,城外的區區黃毛小子哪裏能是先生對手?先生不能大展手腳怕是因為有寒續砧首領的牽製吧。首領善良正義有餘,卻智謀圓滑不足,在注定爾虞我詐弱肉強食的這個亂世是一定吃虧的,所以連累著轅木一族與長川先生也身陷險境,若是沒有首領的阻礙……當不至於如此吧?”


    “你什麽意思!”李冰若陡然厲聲問。


    “意思……難道李姑娘聽不出來嗎?”欞初撥動琴弦,一聲脆響恍如平地驚雷,“我挾持寒續砧離開,轅木族盡歸長川先生號令,進可破城外‘勤王之師’入主中原,退可重迴轅木族也是一方霸主。且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誰家天下還不是能者語之——全在先生一言之間。”


    “說得好聽。”長川冷冷的表示不信,但心低已有些猶豫——欞初所言對轅木族並不太有利,然而對他長川卻是沒有任何害處,雖然有些卑鄙,但如此的世道信義是沒有用處的……長川對轅木族,終歸沒有超於利益的感情。


    一個小小年紀的女子,卻將人心看得這般透徹……不可小覷……不可小覷……


    “寒續砧不在還


    有一個好處。”趁著他心旌動搖的刹那,欞初抓準時機,“李冰若便可以用來威脅城外的軍隊,別人不敢說,江未平是一定不會輕舉妄動的。到時長川先生占盡天時人和,反敗為勝又有何難?”


    長川心念一動——這麽做著實解決了他所有的問題!寒續砧失蹤,李冰若死去,“勤王之師”潰敗……那天下……


    天下必將姓呂!


    那麽他呂氏與薛氏一門的仇,算是徹底報了……


    “高明。”躺在錦榻上的妙兒,聞言開口,聲音嘶啞幹澀,難聽非常,卻越發顯得詭異。


    李冰若麵無血色,她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言笑宴宴的盲女,感到渾身冰冷——那樣殘忍卑鄙的事,說得竟如此輕巧?在她心中,人命……真如草芥!


    昔日養尊處優的女子如瘋了一樣快步上前一把揪住盲女琴師的衣領,激得欞初連連後退,然而李冰若眼中的瘋狂卻越演越烈:“欞初,欞初,你這個妖精!你到底想幹什麽想幹什麽……舒廉那樣信任你你憑什麽背著他和長川作交易!你想害舒廉想害寒續砧還想害我……我不會讓你得逞的,寒續砧會知道,你也一定會有報應!”


    欞初任她推著,拂在琴弦上的手指自始至終沒有變化,她的笑容很暖很美,讓人看了卻如同有種發自骨髓的寒氣侵遍四肢百骸:


    “果然是深宮長大的不食人間煙火的大小姐,思想如此幼稚。我是妖精是壞人,可李姑娘就是好人嗎?你當是江未平害江舒廉下獄,你百般傷害她,踐踏他對你的一片真心——你之作法比起我殘忍何止十倍?


    哈哈……可笑。靖華帝知道靖王朝氣數已盡,那不過是江家演的一場戲,暗渡陳倉送江舒廉和玉璽去青弋山積蓄實力攻其不備東山再起。你不過是他們的棋子,卻自以為是的傷害那唯一可能對你好的人……讓人齒冷啊……江未平竟能忍你這麽久?


    你現在去告訴寒續砧,告訴他我在算計他……我敢當著你的麵說出來,你怎知不是又中了我的另一圈套?


    害他們的是你啊李冰若,你卻自認好人,可笑……可笑!”


    如此尖銳的話語直接挑開了帷幔下的一切,害他們的是你啊李冰若……李冰若她知道,從一開始就知道,然而現在被人如此不留情的挑明……她無法承受,承受不了那樣重的指責。


    ——江舒廉……舒廉……隻是一場戲嗎?從頭到尾,隻是,一場戲嗎?


    那麽,江未平他呢……它一直在隱忍,一直都在包容著自己的……無理取鬧……


    桃衫女子搖頭,不斷地搖頭:“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再說一遍!”


    “若你還是拒絕相信,我再說多少遍也是枉然。”欞初的聲音難得如此露骨的冷,她伸手推開李冰若,轉身向殿門走去,“長川先生,我們是否應該去找寒首領。”


    長川的眼色瞬息萬變,他看了一言猶在不住搖頭跌坐在冰冷地上的絕美女子,最終轉身跟上了盲女琴師。


    原來,那所謂的弑兄奪位隻是一場戲,當所有的人都拿這個罪名大做文章之時,江未平的笑不知是苦澀的無奈,還是在嘲弄世人的無知?


    那麽當李冰若以此為借口報複他的時候,他的心裏又是如何的想法?


    ……“其實,父王最疼愛的,還是王兄。”……


    許久以前,他寂寞地握著玉簫說出這句話時,她不懂,現在她終於讀懂了那句話的分量……那是怎樣的痛……


    寂寥清冷的風,纏繞著奢華的薰香,在殿裏徘徊不散,如奈何橋上那永遠不散的昏黃……


    “李姑娘,”妙兒的歎息聲是可聞的幹澀,“我來告訴你這個靖王朝最大的秘密,也是我落到這個地步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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