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音睡的很安詳,寧靜的小屋中滿是花香。也許這是為了掩去那一股血腥與藥味。李賴兒在段刃走後,立刻找到了這裏。他輕輕的掀開軒音的被子。她下半身兩條腿被白色的布包裹著,上身穿著以前的衣服。李賴兒用手摸了摸她的臉,想起在馬車上見到她慘不忍睹的雙腿那幅景象,心裏難受的慌。他竄進被窩,緊緊的摟住了她。


    她小聲的哼了一下,像一隻受了傷的小貓,微微的皺著眉頭,抿著嘴,一顆可愛的虎牙露了出來,被李賴兒瞧見了。他將小臉湊過去,磨蹭著,感到一絲一絲的癢從臉上鑽入心裏。他咬著牙,淚在眼眶裏打轉。


    “別傷害他……求求你們,不要……王爺,他還是個孩子……不要,他不是太子……”


    賴兒以為她醒了,露著微笑,向她看去。原來隻是夢囈。


    她在夢裏夢到了什麽?為何聲音如此悲戚,如此痛苦,為何她高傲的心會放在腳底,任由別人蹂躪?


    李賴兒用衣袖擦幹眼角的淚,閉上雙眼,將自己貼在她的身上,他想將自己融入她的夢中,使的她歡笑。


    漆黑的腦海,在一瞬間變成了黎明的初色。濃綠的林中,地麵上的小草不停的向自己靠近,又慢慢的遠去。身子一顛一伏,他正在軒音的背上。


    軒音不停的趕路,雙腿不知疲倦的邁動,她的背心已微微有些汗水,一股芳香彌漫在他的鼻邊,他假意睡去……


    腦海中又變成一片漆黑。


    無底的江水,隻有月色在水中若隱若現。軒音似已沉睡的臉一亮一暗。他見到自己用嘴咬住他,咬的很柔,很輕,可是卻密不透風。他將身體裏的,讓生命閃閃發光的氣,一絲一絲的渡給她,送到她的嘴裏,穿過她的靈巧濕潤的舌,進入了她的身體中,滋潤了高貴的靈魂。


    這是他最富有的,最崇高的,最有愛意的,一吻。


    漆黑的世界,開始下雨,雨水擁擠在世界中,從世界中淌出,劃過還未幹透的臉。


    軒音睜開眼睛,她知道懷裏的,緊緊的抱著她的是誰。


    “你來了。”


    賴兒一驚,忙看向她,一道閃電從她雙眼中直射入他的心中,通過了每一根敏感的神經。


    “對不起,我害了你。”


    “不要。”她捂住他的嘴,微笑著,淚伴著微笑蕩漾。


    賴兒捏住她的手,他們彼此的手都在顫動。


    不知道這樣抱了多久,也忘了兩手相連,如此過了多久。李賴兒微微的有點舍不得的下床,看了眼睡夢中的軒音,走出屋外。


    張九棟又在屋中煎藥。


    李賴兒走進屋子,坐在他的身邊,問道:“她的腿能治好嗎?”


    張九棟看著火,道:“不能。”


    李賴兒道:“有人能治嗎?”


    張九棟道:“不知道。”


    李賴兒道:“沒有辦法嗎?”


    張九棟道:“也許有。”


    李賴兒沉默著,也看著火。


    他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沉重。


    “張伯伯,藥煎好了嗎?”站在門外,問話的人是冷幽蘭。


    賴兒見到她,出奇的沒有任何反應。


    可是她見到他,卻吃了一驚,嚇的臉色蒼白。她呆在門外,不知該怎麽辦。


    “快好了,你進來坐迴兒。”張九棟仍看著火,有點關心的對她說。


    冷幽蘭道:“我,我站著,站著就行了。”


    張九棟道:“別急,你姐姐的病很奇怪,我還要多觀察一段時日,她現在的身體不會再糟下去的。”


    冷幽蘭偷偷的撇了一眼李賴兒,見他忽然起身往門邊走來,控製不住哆嗦了一下,向一邊躲去。


    “想救你姐姐嗎?”他走過她身邊輕輕的道。


    冷幽蘭咬著嘴不敢答話。


    李賴兒麵無表情的道:“想救她,過兩個時辰到落花亭等我。”


    他在軒音床邊坐了兩個時辰,然後來到落花亭。冷幽蘭果然站在亭中。


    她穿著一件紅花白綢小汗衫,下麵是一條及腳跟的裙,梳著兩條辮子,紅撲撲的臉因為夜寒,而變的有點蒼白,嘴一直是緊緊的抿著。她見到李賴兒走來,往後退到柱子上,小手抱住柱子,既害怕又帶著勇敢的神色。


    李賴兒沒有靠近她,而隻是站在一邊,先向四處看了幾眼,確定沒有別人,然後對她道:“你的張伯伯有個病人,腿受了傷,行走不得,以後你替他照顧這個病人,等我迴來就讓你姐姐恢複神智。”


    冷幽蘭不敢相信他話中的真假,隻是用一雙清澈的眼睛看著他。


    李賴兒心道:“她實在是怕了,我做的真有那麽過分嗎?”一個聲音在他的腦中道:“一點也不過分,等你迴來也把她弄傻,以後再也沒有人知道你做的事了。”


    “那時候我是做錯了!不過那時候我並不知道那樣做會有這麽嚴重的後果!”


    他怕控製不住自己,他明白“他”在身體裏的分量,趕忙離開了亭子。


    冷幽蘭萬萬想不到他也會在這兒。張九棟與她的父親是世交,因為冷幽泉一直未曾康複,這次便由兩名將士帶著她們姐妹來到江湖武功院,由張九棟為冷幽泉診治。


    李賴兒並不擔心她會放任軒音不管,他知道這個與自己一般大小的女孩其實是非常善良的。


    “你決定了嗎?你確定要這樣去做?”他拿著屬於自己的箱子,背在身上,將他父親的草帽戴在頭上,拉低帽簷,在心裏問自己。他一直問了兩遍,發現心裏的“他”並沒有出現,於是堅定了想法。


    他要上京,他要去找左親王,他要看著他得到應有的懲罰。


    盡管他已經不想承認,可是他確實怕,怕左親王報複。


    天未大亮,李賴兒已走在僻靜的小道上,找尋可以搭夥的人。以路程來算,他要一個人去京城幾乎得花大半個月的時間。江湖上的人多是騎馬趕路,可他卻不會。一來從小便生長在田園山野之內,沒有馬可騎;二來李賴兒才八歲,隻是個毛頭小子,別的孩子這般年齡正在咬著冰糖葫蘆,趴在地上打著玻璃珠。


    他全憑輕功趕下山,越過一片林子,來到一處山莊。本想接著趕路,可是雙腿不爭氣,又酸又疼,惰性上來不由得思索一番。他暗道:“有馬兒四條腿不用,偏偏折騰自己的腿,這不是放著別家的山珍海味不吃,偏吃自家的地瓜粥嗎?”轉念間看了看山莊,一塊漆黑大匾橫掛宏門之上,四個金色大字莊嚴寶貴的豎立其中:“墨鬥山莊”。李賴兒心道:“這樣的人家不會沒有馬兒,以我賴皮王的本事還不手到擒來?說不準牽得一匹神駒也未嚐不可。”


    宏門緊閉,高牆離地三丈有餘。


    李賴兒將背後箱子藏在一處草叢之中,來到牆角,雙腿一登,身子如箭射出,翻過牆落在地上沒有發出一絲聲音,放眼看去,正落在一個花園之內,假山小水,傍樓依亭,兩個丫鬟打扮的少女端著兩盤糕點緩步向一邊的屋子走去。李賴兒哪將她們放在眼裏,見沒有別的人,便大搖大擺的往長廊上走,走過一所屋子,正巧裏麵傳來朗朗書聲,滿是童子幼音,清純天真。因為是男孩聲音,引得李賴兒探頭看去。窗內桌前,穿著長紅內襖,頭戴小珠頂冠,眉濃眼明的一個男孩與他一般大小,捧書認真閱讀,時而輕晃腦袋,桌上一盤水果色澤豐盛,卻不見動過一分。


    “這家夥長的比我還漂亮,實在可惡。”他心裏念道,絲毫沒將自己闖入別人家中當迴事情。


    突然從東麵傳來一聲馬嘶,他趕緊一個翻身頭下腳上飛到屋簷之下,別人的輕功再是如何高明也不會頭下腳上往空中飛躍,而他以前憑著奇怪的想法,硬是練出了這一套,更是將輕功使的出神入化了。他腳勾在頂梁上,如走在平地一般,往聲音來處走去。突然路角出現一人,他一個收腹,整個人貼住了屋簷,對方沒有


    發現他。


    他見前麵一所屋子擋去了所有的路,心裏奇怪,暗道:“明明有馬聲從這邊傳過來的,怎麽沒有見到馬廄呢?”當下連續三個空翻已經踏足這所屋子頂上。他像隻燕子劃到屋頂後邊,站在屋簷邊往下望去,已是高牆。他暗道:“怎麽沒有馬呢?”他俯身掀開一片瓦簷,往裏一看,頓時哭笑不得,原來所有的馬都在屋子裏。


    “大戶人家的馬都是養在屋子裏的?這些畜生住的地方比我家還大哩。”他心內驚歎。手上連掀瓦簷,已有一處空隙可過身,當下躍入屋內。


    十幾匹馬都被栓在木柱上,地上放著幹草,在裏麵竟然沒有一絲臭味。李賴兒微笑著在中間甬道上慢步走,邊走邊道:“馬兒們,你們哪個願意載我呢?要成為我賴皮王的寶駕可得有些本事才行。你不行!黃毛我不喜歡。你也不行!瞧你的鼻涕,讓別人見了,會笑話我的。”突然,他停在一匹馬前,此馬被兩根粗繩栓著,雙眼兇悍的盯著他,通體烏黑,四肢矯健,身軀肌肉漂亮,線條優美。李賴兒第一次對馬有了別樣的體會。雖然它沒有奔跑,但是他似乎已經看見它在馳騁中那每一步的力量,那一躍間的騰空感。仿佛眼前的已經不再是一匹馬,而變成了一幅美妙的畫麵,它是一種美,一種藝術,一種世界上運動與存活的表現。李賴兒感受到,它就和自己一樣,都有獨特的精神,獨特的魅力。好象南宮仲秋飛在江上一劍劈斷攔江之鏈一般。


    “就是你了!”


    他伸手去解它脖子上的粗繩。它一直很安靜的盯著他。直到他解開了繩子,它突然雙腿一挺,飛快的撞倒了他,往屋門衝去。


    李賴兒倒在地上,“哎喲!”他疼的直摸脊梁。


    馬已撞碎門,衝出外麵。飛快的一條人影,三個起伏,便躍到了馬背之上。


    屋外已有人驚覺,更有人喊叫有人偷馬。馬背之上的李賴兒不懂駕馬之術,剛坐在上麵想抓住馬韁,手未伸出已被坐下之馬屁股一撅,顛下馬背。他沒有防備,落地摔的頭暈腦漲,心裏怒道:“你要跟我較勁,我今天便讓你知道我的厲害!”他平地翻身,又坐在馬背之上。此時,馬已衝過前庭,即將闖過十幾個武師把守的花園,過了花園就是側門了。


    李賴兒這次上馬,已經將身子放輕,如一張紙般俯在馬背之上,雙手抱住馬脖子,使勁的勒緊,也不管會不會勒死它。馬在怒嘶聲中,四蹄亂踏,瘋狂的欲將他甩脫。可是它要甩掉一個人並不難,瞧它這架勢,隻怕當今天下沒有幾個人能駕禦的了它。可是它要想甩掉一張沾滿了膠水的紙,隻怕就是顛上一天一夜,也沒有任何作為。李賴兒見它瘋狂的跳躍,可自己絲毫沒有感到要被摔下地的力量傳來,知道這樣下去就行了。可是眼前晃動的一幕幕景象卻刺激著他,隻見周圍的人越來越多,手上操著套馬的繩索,拿著兵器,如此下去,不被馬顛掉,隻怕也被那些屋頂上的弓箭手給射下來了。


    他氣惱的對馬道:“他們不會射你,你這下可得意啦,不過沒有別人,你也得承認不是我的對手。”


    一枝箭擦著他的耳朵過去,嚇的他鬆開雙手,欲逃出山莊。可是這個時候,坐下之馬突然不再顛簸,而是後蹄挺起,前蹄騰空,從人群中衝出一條路往側門奔去。這馬兒竟偏在這個時候認可李賴兒,說起來還真得承認這家夥的運氣。一人一馬這時堪堪已到側門,突然,一個矮小的人影擋在他們前麵,居然是那屋子裏讀書的男孩。李賴兒怒喝道:“快讓開!不然小爺撞死你!”可是這人張開雙臂,絲毫沒有懼怕。李賴兒見馬不停,暗道:“罷了,罷了,我與你終是無緣。”他一收馬韁,將馬勒住,翻身下馬,躍上高牆便將逃走。哪知這時,不知誰射來一箭,正好射中他的左臂,將他射落高牆,周圍已有人圍上。李賴兒忍痛拔去長箭,鮮血直流,疼的他冷汗濕透前胸後背。這時哪敢遲疑,周圍的人已近在左右,他單腿點在牆麵,橫身往前飛去,卻又一箭至高處射來,洞穿了他的小腿,箭勁帶著他摔倒在地,肩上已有手按來,將他擒住。


    一路來到花園,一個身材勻稱,麵容與那男孩相似的中年男子站在假山之前,小水流過身側,他手中長弓靠立在地,臉上帶著微笑,看著李賴兒狼狽的被人拿住趕來。


    “你膽子不少,居然到我墨鬥山莊來盜馬!”這人說道。


    李賴兒身受兩處箭傷,此時不敢踞傲,卑顏道:“小子不懂事,你大人有大量,這次就放過我吧?”


    這人大笑道:“你莫討饒,我自有懲治你的辦法,你們先把他帶到水室去。”


    李賴兒被幾人押著走過男孩身邊,男孩正摸著馬鬃,李賴兒心道:“要不是你,我怎麽會落到這個地步?”當下對他道:“我放你一馬,你也得求他放過我。”


    男孩看著他,問道:“為什麽?你要偷我的小寶,我殺死你還來及呢!”


    李賴兒道:“你忒狠心!這馬現在不是還在這裏嗎?”


    男孩手下溫馴的馬見到李賴兒,忽然一聲怒嘶,撞開男孩,衝李賴兒,它跑到他麵前,用頭去蹭他。李賴兒大笑道:“你的馬兒還是和我親近。”


    男孩怒道:“將他帶下去!我不要再見到這個人!”他轉身向那中年男子跑去,道:“爹爹,你替我殺了他!”


    李賴兒在遠處聽到,心裏悲涼,暗道:“怎麽我這麽倒黴,隻是偷匹馬都會被人打成這樣,還要殺我。”


    忽然一個聲音在心中懶洋洋的道:“隻怪你是個呆子,剛才你撞死他不就得了?”


    李賴兒對“他”道:“你怎麽又出來了?現在我是樹上的蘋果,人家要采便采,要吃便吃,你還出來添麻煩!”


    “他”笑道:“你快把我害死了,我還不出來幹嘛?”


    李賴兒對“他”怒道:“你還笑?。”


    “他”道:“為什麽不笑,與你這個傻子呆在一起,我除了笑還能怎麽辦?”


    眼前已是一扇漆黑的鐵門,門被人打開,裏麵一樣也是漆黑一片,他們把他扔了進去。


    “撲通”一聲,裏麵全是水,他人在水中,傷口疼的厲害。咬著牙,從衣服上撕下兩條布,將手腿上兩個傷口緊緊的綁住。他累的坐在水中,暗道:“他沒有馬上殺死我,也許隻是嚇嚇我的。”


    “等著吧。”


    “除了等還能怎麽樣!”


    “要不然你睡會兒,讓我出來逛逛。”


    “我不會放你出來的!你出來隻會壞事。”


    沒有再說話了,他的心裏一片寧靜。


    現在隻有寧靜可以給他幫助,他也最需要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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