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直接迴家。我在街上轉悠了一大圈。酒醒後的肚子空空如也。現在還不算太晚,我能夠在臨河的一家麵館裏坐下來,慢條斯理的享受一晚雜醬麵。這家麵館我從前來過,也吃過同樣的麵條,但不知為什麽今天吃起來卻有特殊的味道。我先前要的是二兩的,後來又加了二兩。我沉浸在我的口福之中而沒有去思考剛才和丁家夥的談話,是因為我似乎突然卸下了什麽包袱,就象小時侯考試結束之後,同學們都不願意再去迴憶適才那緊張的一幕。吃完麵條我再次象個幽靈飄忽在鎮上的每條巷道,迴到家已經很晚了。老婆不在,我估計到了。以前我們每逢有所衝突,她最終都會選擇迴到鎮上不遠的她表姐家去過上一夜。我向她表姐家撥了一個電話。是她表姐夫接的,說兩姊妹早都睡了。我於是放了心。


    第二天一早,我還在睡夢中,就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給震醒。我以為又是什麽病人的急診。就隔著門對外麵說,去衛生院吧。哪知是秘書小曾的聲音,許大夫啊開開門,範鎮長有事找你呐。我顧不上洗把臉,隻得慌忙開門。


    範鎮長和秘書小曾衣冠楚楚地走進來。看不出有什麽生病的樣子。我去廚房裏燒水泡茶。就聽見範鎮長在外麵高聲說,你媳婦呢?這麽早就出門了?


    我才知道他們這麽早來找我,是跟我老婆有關。我問怎麽了。範鎮長說不急,泡好茶咱們慢慢說。我忐忑不安地在廚房裏站立不寧。


    範鎮長開始說話了。


    老許啊——哎!你媳婦和丁總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哎!怎麽說呢?事事難料啊。你們當初結婚,我還來喝過喜酒的嘛是不是?這麽多年都過來了,如今走到這一步。你很冤啊……


    我覺得鼻子酸酸的。


    ……你還在跟著趙師傅學徒那陣,我們就認識。我一直就認為你這人踏實可靠,我有一次還跟趙師傅開玩笑,讓他收你做女婿。後來果然應驗。我就知道趙師傅早就有這份心,不然怎麽會那麽手把手的教你。他老人家也就一個女兒,當然想找個規規矩矩的人家,你就是窮一點趙師傅也不嫌棄了。其實仔細想來,你父親和趙師傅有什麽交情?不過就是救了別人一命。別人就永遠記在心頭了,把自己大半輩子打拚的積蓄都給你了,再搭上一個漂亮的女兒。你遇到趙師傅,三生修來的福啊……


    我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從某中程度上說,師傅對我的感情,比父親還要受用。


    ……但是轉念一想,老許,強扭的瓜不甜啊。人家是青梅竹馬。要說你媳婦也是,就從來沒跟你說過這事?一直把這份感情壓在心頭。那丁總也是有情有義的人,都大款了還沒忘當初的諾言。他們的行為也讓我感動。我也給你們想過,如果和清這女人執意要走,你攔又有什麽意義呢?還不如順水推舟,送人家一個幸福算了。成人之美,也是美德。也算是還趙家一個人情。你想想,如果趙師傅在天有靈,知道自己的女兒跟那麽有錢的人在一起生活,那還不對你感激不盡嗎?我也知道這些年你掙了不少,不在乎丁總給你那幾個補償。但是老許啊,感情這東西,九頭牛都拉不迴來的。


    我從來沒見過範鎮長聲淚俱下地和我說話。我隻是一個小小的個體醫生,而他是一鎮之長啊,大清早就來到我家,還如此苦口婆心地與我掏心掏肺,我感動得鼻涕都快流出來了。我說過,我從小家境貧寒,缺乏關懷和幫助,長大後一遇到別人伸出撫慰的援助之手,我就容易感恩涕零。通過這件事你們可以看出,我是一個特別怕麻煩別人的人,也是一個內心脆弱的人。


    我不住地點頭,生怕範鎮長誤會了他對我的一番真摯的撫慰沒有收到效果。最後他們起身告辭。臨走之前,秘書小曾讓我仔細想想。做人要現實啊老許。他對我說。


    我不明白怎樣才算是現實的人。我不止一次聽過別人說過同樣的話,但就是沒弄清楚。我覺得我已經非常現實了,但在別人眼裏卻始終是一個懵懂的糊塗蟲。我老婆有一次也指著我的腦門說我不開竅。那是一個秋天的午後,我記得陽光象城牆上的一隻胖唿唿的懶貓。診所的大門敞開著,但裏麵沒有一個病人。我的媳婦突然拉著我進屋,意味深長地要求在下午的時光裏偷歡。我當時嚇了一跳。我跟她說,這種事情不都是在晚上做嗎,怎麽白天你都有這種需求呢。於是,她就說了我不開竅的話。


    屋子裏重新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我終於明白自己應該好好想想了。範鎮長的話不是沒有道理,他是一鎮之長,是比我更有文化的人。我是衛校畢業的中專生,而且還是縣衛校,全稱叫衛生進修學校,文憑隻有在本地才有效。而範鎮長是縣裏一個領導的秘書下來的,應該是大學本科生,又跟隨領導多年,懂得的道理肯定比我多、比我深。連他都出麵鼓動我離婚,我想如果我不離婚那是對不起他的。何況,現在除了我,幾乎所有的人都站在和清那一邊,姓丁的就不用說了,和清心意已決,範鎮長和秘書小曾恐怕也代表了大部分人的看法。還有和清的表姐和表姐夫,曆來就斜著眼睛看我,現在估計也會落井下石。我孤立無援,一時間成為眾矢之的。我從小就清楚一個道理,如果周圍的人都對你都這麽認為。那當事人一定是有問題的。雖然我並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


    我給和清的表姐家撥了一個電話。接電話的居然就是和清。我用異常平靜的口吻對她說,你迴來吧,我已經想好了,支持你的決定。和清在電話那頭還有些不相信,真的?真的嗎?她的聲調裏不乏有驚喜的成分。我說你是對的,趙鎮長都來過了。我對不起你。她說,別難過,我們還是好朋友嘛。以後有什麽困難我會幫助你的老許。


    她很快就迴來了。她看上去容光煥發。從她的眼睛裏,我看到了一絲她少女時代才有的光輝。她風采依舊。其實,我是多麽舍不得她啊。我的腦海裏開始一幕幕浮現昔日的美好時光,我們在一起的幸福的日子。我們第一次牽手走在河邊的時候,是夏天傍晚偏黑的時光。那時候我們已經在師傅的允許下,得以在公開的場合以非工作的關係雙雙出現。那天我們迴去得很晚。我們在河邊的草叢裏充分享受到了本來應該在婚後才能享受到的甜蜜。當然我們的大腿和肚皮的皮膚,也被兇狠的尖嘴蚊留下了它享受後的惡果;我們在診所生意不太繁忙的時候,在師傅的眼皮底下幹些偷偷摸摸的小動作,那種驚險刺激的場麵,隻有我倆心知肚明。師傅當然也不是渾然不知,我知道他有時候隻是裝聾作啞而已;我們背著行李去縣城趕集,坐在搖搖晃晃的中巴車上。她靠著我的肩膀打瞌睡,我象一座山似的一動不動,即使時間長了,有些腰酸背痛,我也盡量不過多地更換坐姿;春節的時候,我們去一家裝修俗氣的服裝店給她買衣服。我們本來是打算挑選一件紅色的、帶花紋的防寒服,哪知我們看中的這件衣服的襯子居然有一個窟窿,而這是店裏最後一件同樣款式的衣服了。我們悻悻而去又被店主拉迴來,最終以連我們都頗敢意外的價格成交。她迴到家裏用一塊青花布將破損的地方補好,還安慰我說不打緊,在裏麵,看不見的;還有一次是清明,我們跟隨師傅也就是我的老嶽父迴農村去上墳。我們挨個給趙家的列祖列宗焚香鳴炮。一個鞭炮爆炸後飛向天空,擊中了我的額頭。我當即血流如注。她脫掉外衣給我堵住傷口。我看見她眼裏充滿了心疼的淚水;還有一次我們吵架,為借給別人一口鐵鍋,我們發生了激烈的衝突。她借出去的,被別人打破了。她居然不讓別人賠償。而那個借鐵鍋的人原本就不是什麽好東西,常常占別人便宜,還沒用正眼瞧過我。我當然要理論。她說都已經不讓別人賠了,再去叫別人賠好象挺那個的。我一再堅持,最後兩人推攘起來,還動了家夥,把家裏的一個茶杯、一隻掛燈給摔碎了。但即使鬧成這樣,我們都沒有起過離婚的念頭。現在生活中突然出現了一


    個姓丁的家夥,象一把鋒利的西瓜刀,把我們原本平常幸福的家庭切成了兩半。這是多麽令人傷心、又是多麽令人無奈的一把西瓜刀啊。


    三天之後,丁家夥的律師準時在小鎮出現。他帶來了兩樣東西:一張起草得簡潔、打印出來的離婚協議書,一遝不算太厚的人民幣。對於後者我沒有收下,不是嫌它少,隻是覺得如果我收下了,師傅的在天之靈一定會責怪我的。而離婚協議書被我拿在手裏,我沒有立即簽署。我對那個衣冠楚楚的律師說,給我一個星期的時間,就當給我一個麵子,讓我在左鄰右舍跟前稍稍象一個男人。律師又去外間給丁家夥打電話,對方似乎同意了。他迴來對我說,可以,但人我必須今天帶走。


    和清就這樣被帶走了。一個律師,帶來一張紙,帶走的卻是我的老婆。我最後看了她一眼。她的臉上彌漫著迫不及待要離開的神情。她什麽都沒有帶,急匆匆地鑽進了那輛我叫不出名字的黑色的轎車。我萬萬沒有想到,這就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鮮活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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