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叫三遍後,太陽慢慢露了頭。秦旺照老爺的安排一早起來準備套了馬車去縣裏找大少爺。守門家丁揉著朦朧睡眼,“哐當”一聲打開大門,討好似地幫秦旺牽馬出院。馬兒一出大門,突然嘶叫一聲,掙脫韁繩,一頭撞在立在牆根上的平車上,額頭頓時滲出殷紅的鮮血。秦旺還沒緩過神來,見牽馬的家丁像鬼抓了一把,猙獰著臉,歪著嘴巴急急巴巴地叫:“吊,吊死,吊死鬼,吊死鬼。”秦旺被叫得渾身起雞皮疙瘩,順著家丁視線看去,驚得差點也跌倒在大門口。隻見大門對麵的大槐樹上,高高懸掛著一具暴眼長舌的女屍,那女屍身著如戲裏的寬袍素衣,和著晨風,素衣水袖像皮影戲裏的角一樣,揮動著,仿佛在起舞。


    秦旺歇斯底裏地叫喚著:“快,快去稟報老爺。”


    又有幾個家丁聞訊跑了出來,金山也跟著跑了出來。金山不看則罷,一看驚得渾身上下透涼氣,脊背上好像有萬條毛毛蟲來迴爬動,又覺得像鬼爪扼住自己的喉嚨,氣都出不上來。一個家丁“鬼,鬼”的叫喚了幾聲,眼一瞪,腿一蹬,口吐白沫,栽倒在門口的黃土裏胡亂撲騰。


    秦家大門口怪異的唿叫聲驚起了習慣早起的秦家彎人,他們相互唿叫著,三三兩兩的陸續湊了過來。有個女人說:“那不是雙應家的嗎?”又有女人人附和著說:“像,像是雙應家的婆姨肉肉。”有個夾在人群裏的馬臉婆姨說:“咦,咋就掛上了?婊子都做過了,還有啥想不開的?”她一馬平川的臉上分不清是鄙夷多些還是惋惜多些。有個男人人惋惜著說:“哎,年紀輕輕的一朵花,一夜間說敗就敗了,就好比一個花哨的紙人兒,一夜雨打,就成了爛泥巴!可惜了!”


    花臘梅站在人群裏不住地掉眼淚。


    光棍丸子從山藥窯裏爬出來,悄悄地來到人群後,看了眼,搖了搖頭又悄然離去。


    秦霸川抖索著身子出來了,臉上堆滿陰氣,罵道:“都是些豬,還不快放下來丟到亂墳崗去!”兩個膽大的家丁把肉肉的屍體放下來,裹了草席,又紮了幾遭草繩,確係紮牢固了,就接過秦旺準備好的買路錢(紙錢),一前一後抬著席子去了村外的亂墳崗。


    花臘梅遠遠站在亂墳崗上,見兩個家丁過來了,擦把淚眼,一人塞了一塊銀元說:“麻煩二位兄弟了,把她埋到對麵的小樹林裏吧,那裏埋著老張叔。”光棍丸子不知啥時站在花臘梅身後。花臘梅說:“你咋迴來了?”光棍丸子說:“雙應一定出事了,你照顧好房大娘,我這就迴鎮上。”花臘梅看著光棍丸子走遠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失聲哭了起來。


    小翠離了秦家彎,連夜上了王老婆山寨。


    山寨燈火通明,巡寨的嘍囉三人一隊五人一夥的穿梭在各個關隘要口。天還黑著,風掃著地皮刮。小翠來到門口,見黑燈瞎火的,估摸著可兒還在睡,就輕輕地敲了兩下門,低聲喊:“可兒姐,可兒姐。”屋裏傳來可兒的聲音:“哦,是小翠嗎?哦,等等。”接著就聽到裏麵有一陣起床的響聲,又是腳步走動的響聲,之後,門吱呀一聲就開了,疤貴拎著衣衫貓腰閃出來,衝小翠嘿嘿笑笑,轉眼不見了。小翠皺皺眉,推門進去,見可兒正爬起來點鬆子油燈,映出胸口蹦跳的奶子,就說:“姐,咋又和他粘上了?”可兒“唿”一口吹滅手裏的洋火根,說:“他是個叫驢,趁你不在就來撒野。”小翠搖搖頭,湊到可兒跟前說:“姐,秦家出事了。”可兒忽地坐了起來,問:“出啥事了?”可兒拉起被子,蓋在可兒的背上,說:“聽光棍丸子說,雙應叫秦霸川抓了,關在大院的土牢裏。”可兒說:“平白無故的咋就叫抓了?”小翠說:“曉不得,估計是出了大事,聽說連鎮上的新月堂也讓人打散了,杜金剛被打死了,房世傑也讓秦家大少爺抓了。”可兒一把揭了被子,露著光腚在腳底下扯褲子,扯起來,瞅了瞅,又抖了抖,就罵:“狗日的疤叫驢。”小翠問:“咋了?”可兒抿嘴笑著說:“褲衩又叫叫驢拿走了。”小翠咯咯一笑,探手在可兒的胳肢窩裏撓了撓,說:“叫驢要當籠頭用。”可兒在小翠鼻子上刮了刮,說:“還沒嫁人,羞不羞?”小翠咯咯又笑,說:“還穿不?再翻件?”可兒說:“不穿了,不穿了,囫圇身子涼快,也省得駐裏虱子胡咬。”穿整好後,可兒就一本正經地問:“翠,到底咋迴事?”小翠也收住笑臉,說:“我也曉不得,我連夜趕迴來就是想跟你說,我想去白狐鎮走一遭。”可兒抬眼打量著小翠說:“擔心房世傑了?”小翠低了頭,說:“嗯。”可兒摸了摸小翠的劉海說:“我跟你一起去。”小翠睜大眼,驚喜地叫:“可兒姐,真的去?真的去?”旋即又有些黯然了,說:“你還是不要去了,太危險。”可兒從枕頭下摸出盒子槍,抓起枕巾擦了擦說:“沒事的,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去。”小翠眼一紅,倚在可兒的肩頭說:“可兒姐,你真好。”


    天一亮,可兒跟守寨頭領說要到白狐鎮去。守寨頭領不敢怠慢,招唿來兩個弟兄要護送可兒。可兒嗬嗬一笑,拔出盒子槍,一抬手,“砰砰”兩聲,就見牆外百米高的鑽天楊上“嗖嗖”掉下兩隻麻雀來。守寨頭領張著嘴接住後腦勺掉下的帽子,連說:“神槍,神槍。”可兒吹了口槍口,說:“我帶著小翠就行了。”守寨頭領忙吩咐兩個弟兄,趕緊通知關口要隘的弟兄一路放行。


    可兒招唿了小翠,跨步上馬,一陣風似的下了山寨。二人路上不敢耽誤策馬快跑,臨近晌午就到了白狐鎮。鎮上死氣沉沉的一片蕭條。二人找了間驢馬店,把馬拴在槽裏。店夥計過來問吃點啥?可兒說就要兩碗麵,兩碗麵湯。店夥計哎了聲走了。店裏冷冷清清的沒幾個客人,匆匆來了一兩個吃一碗麵後又匆匆走了。站櫃的先生耷拉著腦袋,靠在藤條椅子上打瞌睡,涎水拉得長長的掛在嘴角想掉卻掉不下來。吃完麵喝完湯,小翠抹了把嘴說:“可兒姐,咱先去煙雨樓,看看光棍丸子在不?”可兒點點頭說:“也行,先打聽打聽。”說罷,吆喝店夥計過來結賬。店夥計過來問:“馬還喂著?”小翠接著說:“喂著,先結了飯錢。”店夥計又是哎了聲,收了飯錢走到櫃台邊順手放在櫃台上,也沒叫醒站櫃先生就靠在牆角邊挖起了鼻孔。可兒看著皺皺眉,說:“惡心。”小翠嘻嘻一笑,說:“戴籠頭才惡心呢!”可兒起身拍了小翠一下說:“看你也是個騷貨坯子,走吧!”小翠嘻嘻哈哈的跟著可兒出了驢馬店,抬頭看看天,太陽正當頭。


    穿過幾條長長的巷子,二人來到煙雨樓下。可兒舉頭望望,說:“還可以呀,挺氣派的。”小翠說:“是氣派,裏麵的姑娘也氣派!”上了樓來,“雞眼”擋住她倆問找誰。小翠忙說找你家媽媽。“雞眼”打量了半天,方才帶著二人去找三眼寡婦。三眼寡婦又在床榻上攢膘,見小翠二人來了,打了個嗬欠,說:“你兩還瞎跑,不怕碰見秦家的人?”小翠笑了笑問:“三眼嫂子,丸子哥在嗎?”三眼寡婦說:“去了秦家彎,還沒迴來。咋?真出事了?”可兒拽了小翠一把,小翠就含糊其辭地說:“哦,有點,有點,那我們走了。”說罷拉起可兒就走,急匆匆離開了煙雨樓。


    光棍丸子離開秦家彎後,緊走慢走進了鎮,沒敢迴煙雨樓就去找紫芍藥。街上雖說行人不多,可光棍丸子還是心虛火燎的不敢在大街上招搖,揣著小心地在小巷裏七繞八繞的來到紫芍藥住處。光棍丸子抬手要敲門,卻又有些遲疑,但最後還是敲了敲。開門的是絡腮胡子,手裏舉著盒子槍,讓進光棍丸子就關上了門。光棍丸子進門站在門口,看見屋裏除了紫芍藥外還有柳兒和秦家二少爺。四個人一語不發瞅著光棍丸子。光棍丸子見狀不知如何開口,極不自在地站在那裏閃動著眼皮摳腦袋,腦袋上的腦皮嘩啦啦往下掉,像篩子上篩糠。紫芍藥抿嘴一笑說:“你咋來了?”光棍丸子被


    笑得有些靦腆,說:“我迴了趟秦家彎。”紫芍藥問:“情況咋樣?”光棍丸子抬眼瞅瞅秦家二少爺,有些猶豫。柳兒好像看出了倪端,就說:“丸子哥,沒事,少寬是咱自己人。”光棍丸子點點頭,一口氣就把自己如何摸黑進秦家大院,如何碰上小翠,如何又在野地裏睡了一休,第二天一早就看見了雙應家的婆姨肉肉掛在秦家大院門口的大槐樹上等等點點滴滴所有感覺要說的事都吐出來。


    光棍丸子的話震驚了所有的人。紫芍藥看著光棍丸子,蓮花般明媚的臉上突然泛起烏雲,說:“看來雙應真的出事了!我問你,你跟房世傑還有雙應瞞著我們到底做了什麽?”光棍丸子咬著牙不吭聲,被紫芍藥問急了,就說:“我們三個約好的,死也要爛到棺材裏。”紫芍藥急得屋裏來迴走,說:“問題是現在爛不到棺材裏去了,看樣子雙應把什麽都說了,你再不說會害死房世傑和雙應的。”光棍丸子“哎”的一聲蹲在地上抱住腦袋說:“說,說,讓我咋說。”柳兒過來拽了一把光棍丸子,說:“不管做了啥,說出來都是為了解決問題,好想辦法救我二哥和雙應。”光棍丸子木了老半天,把腦門夾在褲襠裏悶聲悶氣地說:“我們挖了秦家的祖墳。”秦少寬一聽,“噌”的撲過來說:“你說啥?再說一遍。”紫芍藥見狀拉開秦少寬,說:“冷靜些。”秦少寬餘怒未消的一屁股坐在床上,壓得床板“吱吱”幾聲叫。屋裏的空氣頓時凝重起來,憋得所有的人都喘不過氣來。紫芍藥眉頭緊鎖抱著胳膊來迴走著。柳兒一隻手按在秦少寬的肩上咬著嘴皮看著紫芍藥。紫芍藥突然停下來對光棍丸子說:“你先迴去吧,我們再商量商量。”光混丸子站起來要走,紫芍藥又說:“你得小心些,看來秦家也注意上你了。”光棍丸子點點頭,開門一溜煙走了。


    光棍丸子一走,紫芍藥有點激動地說:“秦先生,不管發生啥事,要記住我們始終是個革命著,要學會冷靜,我們不能因為自己的不理智而給革命造成不必要的損失。”秦少寬站起來,不高興地說:“紫小姐,革命道理我懂,我懂!可我總不能麵對挖自己祖墳的人強顏歡笑吧?”紫芍藥搖搖頭,稍作鎮靜地說:“秦先生,你錯了。在我看來,一個徹底的革命者,是必須和過去、現在以及將來所有的封建餘孽徹底決裂。我並不反對孝道,可要是把孝道建立在封建勢力基礎上,試問:我們革命者到底革的是誰的命?我們要追求的民主、自由、博愛又是什麽?麵對欺壓百姓的封建勢力和受苦受難的勞苦大眾我們又該如何去取舍?的確,在我們的勞苦大眾中間還有一部分人還沒有完全覺醒,可他們正在自覺和不自覺的覺醒。喚醒他們,幫助他們,改造他們,建立真正的民主共和國不正是我們革命者前赴後繼,孜孜以求的目標嗎?現在,袁賊竊國,閻錫山政府見風使舵,助紂為孽,在這山雨欲來風滿樓、黑雲壓城城欲摧的革命多事之秋,我希望先生能夠拋開個人恩怨,團結所有可以團結的力量,為建立民主共和國努力奮鬥!”柳兒搖搖秦少寬,說:“芍藥姐說得沒錯啊,我看我們還是先商量商量下一步如何救人吧!”秦少寬定了定,說:“紫小姐,對不起,我剛才昏了頭,讓你見笑了。”紫芍藥笑笑,說:“要與封建家庭徹底決裂,需要有大無畏的精神,難為你了,秦先生。”秦少寬沉悶著點點頭,說:“我去找少奎。”沒等紫芍藥在開口,徑自出房走了。絡腮胡子說:“我也去吧!”也走了。


    屋裏隻剩下紫芍藥和柳兒了。柳兒不聲不響地注視著紫芍藥,好像等待著什麽。紫芍藥佇立在窗前,緊縮著眉頭凝視著窗外。窗外慢慢的起風了,風裏夾雜著零碎的小雨點,不均勻的敲打在對麵的柳樹上,颯颯作響。過了好一會,紫芍藥迴頭看看柳兒,說:“走吧。”


    轎車使出巷子,來到了大街上。紫芍藥停下車,對柳兒說:“柳兒,先送你迴學校去,我一會要去找白牡丹。”柳兒有些不願意的說:“芍藥姐,那你要小心些啊!”紫芍藥抿嘴笑笑,說:“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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