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血混入南軍倒是毫不費力。想當年連皇宮他也安然無恙呆上了四五天。進了東昌城才知道燕軍果如外麵傳言,被南軍團團圍住。而南軍的包圍圈越來越小,即使有救兵也無法從後麵突圍,畢竟燕王也被困在軍中。


    實際情形比想象中更糟。連血偷看到營帳中有人說當夜要大規模突襲,免得夜長夢多。他想尋一條捷徑往燕王軍中去,正暗自思索,無意中見前麵一夥人說話,一人說道:“前日闖入我軍的那名女子,昨日不是逃去燕軍營中了嗎?你們猜怎麽著?”


    “怎麽,她口口聲聲說是找燕王報仇的,我倒是盼著她真將那燕王殺了,免我們征戰。”旁邊一人湊過臉去問。


    “你做夢吧,那女子本就是燕王的人,擺明了是奸細。今天淩晨我軍突襲,那女子,讓我們將軍一箭射死了。”


    “啊?果真是奸細……多虧我們將軍英明……”眾人感歎起來。連血看得清晰,不禁渾身發冷。他們口中的女子,除了笑笑,還能有誰?


    不,燕王門下能人多,未必便是笑笑。他握劍的手青筋暴起,似乎手中的劍已經按捺不住要殺人——如果……


    他強迫自己冷靜,繼而看到一人歎道:“元宵近了吧?那花燈倒是讓我想起家人來……”


    不,花燈!


    月色剛下,南軍正在享用晚餐,一場突襲圍剿在暗夜裏靜候軍令。連血再也按捺不住,也顧不得危險,自軍營中挑了匹快馬便往燕軍營中奔去。


    如果笑笑死了……他還顧惜什麽安全?


    如果燕軍必敗……他還愛惜什麽生命?


    他一門心思策馬奔去,無數弓箭自身後飛來,他自然聽不到,也不去防,隻是策馬往前,越過鐵刺圍欄,直闖燕軍大營。


    燕軍以為是南軍突襲,也蜂擁阻攔,弓箭齊發。馬被砍傷,他從馬背跌落。幾百人圍攻過來,他快劍去擋。他的劍未出鞘,攻上來的卻全是尖刀利器。他也聽不到周圍人吵鬧些什麽,隨手挾持住一個領兵,冷冷道:“我不想殺人,告訴永樂……告訴……”


    “將它帶給燕王,我在這裏等著。”他抽出袖中短刀,扔在其中一人身上。


    然後看到所有人都退了,他劍下的人驚恐的眼望著他。


    如果他記得,記得那人的聲音……十幾年前他是記得的。


    被挾持的人惶恐地從他劍下脫身,他還站在那裏,不知在想些什麽。他知道他來了,卻不知道他會從哪個方向出現。


    他一迴身,後麵的人群也退開。燕王一身銀灰戰衣,瘦長挺立。他的臉消瘦了很多,眼眶也陷了進去,那股不怒自威的氣勢卻比從前更甚,使人覺得陌生,更難接近。


    他像是站在另一個世界的王者,令人畏懼。他們之間隔著的,不是月光灑落的地麵,而是,天塹。


    “你瘦了。”連血輕笑道。月色很近,月光很冷。有些人和事日夜在更換,隻是這個青衫的劍客,除了紅衣換了之外,似乎什麽都沒變,就連抬眸一次輕笑,都同第一次見麵時一般清澈分明,頂多隻是少年的臉龐更加俊朗而已。


    “不想還能見到你。”朱棣揚眉笑道。仿佛已有許久沒有這樣笑過。身後有侍衛給他披上風衣,是黑白相間,當年梅墟,張笑親手縫的那件。他朝連血走來,邊走邊道:“不想是在這裏見你。”


    朱棣走近一步,伸手去撫他左肩。連血下意識後退幾步,冰冷的盔甲擦到他的臉,他不覺一顫,猛然想到張笑,急聲問道:“笑笑,笑笑呢?”


    朱棣的手猛地一顫,突然收手,道:“死了。”


    “怎麽可能?”


    朱棣轉頭看瞭望台上點的那盞燈。元宵的花燈。


    “我找誰報仇?”


    “我!”沉默片刻,朱棣長歎一聲,說道。


    連血也不多想,提劍便刺了過去。“你自己說的!”朱棣沒有躲閃,兩邊的人已蜂擁過來,將連血製住。


    “燕王,殺不殺?”


    “他若想殺我,剛才那一劍誰也躲不過。”朱棣擺手,繼續說道,“連血,你走吧,現在走還來得及。”


    “來不及了……”連血冷笑道。“南軍今夜圍攻,誰也逃不出去。”


    “那你為什麽還闖進來?”朱棣問。


    “我……我還沒告訴笑笑,她馬上就要成為我的新娘。”


    “這裏是死路!你怎麽闖進來的,就怎麽給我滾迴去!”朱棣一手奪過那些架在連血脖間的刀劍,怒喝道。


    “永樂,我來與你死在一塊,你難道不快樂嗎?”連血抹了把嘴角的血跡,蒼白的臉竟漲得通紅,連聲音都顫抖尖厲起來。朱棣不覺渾身一怔,讓侍衛去取劍。


    白沙劍,光芒依舊。


    他將劍扔給連血,冷冷道:“快滾吧,再磨蹭一刻,我便殺了你。”


    “笑笑為什麽來找你?”連血逼問。


    “你忘了,我最不喜歡別人問為什麽,即便是你,也不例外!你,去將馬牽來。”他轉身命令身邊一人。


    驕陽馬,烈日驕陽。


    馬兒突然自那持韁的人手中掙脫,奔向連血,一頭撞進他懷裏。連血雙手攏住,馬兒在他胸前上下蹭,親昵無比。有人驚奇道:“這馬十幾年都無人能馴服……”


    朱棣向眾人做了個手勢,將左右都屏退。四下裏突然一片寂靜。“這兩年我東征西戰,將整個燕王府的性命懸在手上,我朱棣不是神,不可能將每件事都做到完美。哼,我每月派一個名醫到笑笑酒肆,可笑,以為醫好你的病,我便是無罪之人。但每次,你都將我派的人趕了迴來。你現在該知道這一切都是誰在背後搗鬼。昨日張笑突然出現在我軍中,她拚了性命來找我,隻不過是來告訴我,她想通了,她讓我無論如何想辦法醫好你。她以為宮中的名醫,真的有什麽靈丹妙藥。嗬,你的女人倒是個個令人刮目。”


    “你在看我說話嗎?”


    連血機械地點了下頭,握劍的手卻著火一般發熱。“那,笑笑是怎麽死的?”


    “一箭穿心,從瞭望台摔下來。”


    “你堂堂燕王,保護不了她?”連血嘶喊道,雙眼發紅。朱棣冷冷一笑,點頭,道:“是又如何?”


    連血覺得手中的劍顫得厲害,麵前那人,早就不是當年的永樂。他猛然提劍刺了過去,被身旁一人攔住,急喊道:“連血,你錯怪四哥了!”來人不是別人,正是徐增壽。


    “你也不是什麽英雄,葉姑娘的仇,我今天一並替她報了……”連血狠一甩手,將徐增壽推倒一旁。


    “你要殺我,我徐增壽無話可說,隻有一件事:淩晨南軍突襲之時,四哥讓我避到營中保護笑笑姑娘……他自己決意與南軍死戰,當時情勢危急,我心裏掛念四哥,一時疏忽,卻讓笑笑姑娘溜了出去。她前一夜將花燈掛在了瞭望台上。所以……等我反應過來時,她已爬上了瞭望台。那花燈有什麽重要……四哥想救她,卻也來不及了……還有,笑笑姑娘說……她說,她錯了,越是想將你占有,越是失去你更多。”


    連血突然大笑起來,連驕陽馬都不覺顫了一下:“可我就要娶她了……隻差一晚……”


    有人通報:南軍那邊有異動。徐增壽慌忙勸朱棣道:“四哥,南軍有火器埋伏,朱能、張玉的精兵未到,我們……”


    朱棣輕笑幾聲,道:“是死是活,現在打算還早。”他將身上的披風緊了一下,迴身望了連血一眼,沉聲道:“騎上你的馬,消失吧……”轉身,也不再看他,顧自往軍營中去了。


    應戰部署在悄然進行,四處顯得更加寂靜。


    難怪燕王一個區區藩王的軍隊卻可以一路直趨南下,如此精練。


    連血獨自站了一會,突然飛身去取瞭望台上的花燈。一時間弓箭如雨而下,齊齊射向高台。


    “你在幹什麽!”朱棣怒喝一聲,衝出營帳,奪馬去


    阻攔。“燕王小心,小心南軍的埋伏!”而此時南軍已經逼近軍營。


    連血飛身下來,驕陽馬抬頭迎上。一邊奔馳而來的玉龍馬驚起嘶鳴,在驕陽馬前停住。連血笑道:“燕王,今日也隻好死在一塊了……”朱棣原本滿腔怒火,被他一言,卻也忍不住大笑道:“我可還要留著性命,你也隻好活著了!”


    此時,朱能的精銳人馬已在外圍接應,生死一線,朱棣在精兵及連血的護衛下殺出一條血路,眼看便要逃脫,連血卻突然調轉馬頭往營中闖迴。朱棣氣極,怒罵了幾聲,想他也聽不見,當時情勢危急,一眾生死捏在朱棣手裏,他也無法顧及連血,隻好將氣都撒在了玉龍馬上,拿鞭在馬背上狠抽。玉龍馬一驚,跑得更急。朱能的精兵早已部署好突圍路線,黎明之前突圍人馬總算順利躲開南軍包圍。


    “這次我們損傷多少?”


    徐增壽埋頭不敢說。朱棣苦笑道:“行軍打仗,最忌輕敵。這次大錯特錯。”朱能要求燕王轉移到安全之地,以免遇上追兵。朱棣不肯,命令道:“給我留下百名精兵,其餘先去。”徐增壽也勸不過他,悶悶道:“連血也太不懂事,明知是死路……”


    “你不配說他。”朱棣騎在馬上望向連血可能出現的地方,天色漸明,冷風吹得馬尾如在空中飄舞。玉龍馬似受了什麽委屈,低著頭將蹄子在枯草地裏磨來磨去。初春的綠草已經若隱若現……記得那紅衣少年,是十二月初的生辰。“過了?哦,都快除夕了。”他自言自語道。


    徐增壽也似受了什麽委屈,剛剛逃離戰場的驚慌未定,又挨上朱棣一句冷語。他驀地想到連血之前說的那句為葉姑娘報仇的話,心裏更不是滋味。再想到自己因為這場戰亂,原本被兄長徐輝祖囚在南京自家府上,怕的就是他來投靠燕王。他如今背棄兄長,一意孤行跑到燕王軍中,求的又是什麽?等到哪天,不管是建文帝贏了,還是四哥贏了,他都要背個不忠不孝的罪名。


    無論如何,我也的確是不夠資格說連血的。我就是個懦夫罷了。他心中暗暗想道。


    “四哥,花燈!”


    隻見遠處奔來一馬一人。馬是驕陽馬,血紅如朝霞。人是青衫客,長發如飛。燈是元宵的花燈,殘破卻燈火如躍,仿佛日出的霞光中,不小心掉落到人間的一團火焰。再近一些,才看清馬上橫躺著一副柔弱無骨的身軀。


    還是那個,眼睛仿佛會說話的姑娘。隻是,她的眼,永遠也不再睜開來看誰一眼,也永遠,說不了話了。


    另一邊迎上來的是一男一女。男的身材矮小,細眼如縫,卻是極力睜大眼奔馬過來,仿佛看見了什麽不可置信的東西;女的一身紫色裙袍,衣袂翻飛,仿佛世上的花草都不及她的裙帶嬌豔,但她的臉蒼白得像剛被雪霜染過,她的馬越來越慢,最後停在一株枯掉的老樹下,人與馬一齊發怔。


    江紫魚的臉浸在陽光背麵,她沒有看朱棣一眼,隻是呆呆望著躺在驕陽馬上的張笑。張笑,依稀笑著的臉,在晨光中漸漸明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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