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沿海大多都是丘陵,能稱為山的用手指都能數的過來,鼓山便是其中之一。山本是不高,在四周的映襯下才鶴立雞群,清心出家的地方在半山腰,固名半山寺。山路修了棧道方便香客,走的並不吃力。大伯把他們送上岸後劃迴去做生意了,英子見來了清心,仿佛自己便是此山主人,趕在前麵領路,和舅侄二人說笑。


    早春二月,雜花生樹,歸鳥喧鬧。遠遠能望見半山寺一角了,走的路越發平坦起來,右手邊豁然現出一麵挺大的空地,獨門獨戶一間院子,是英子家了,挺會選地方,門前種了幾棵桑樹,門楣上貼著一副春聯:和順一門有百福,平安二字值千金。橫批被一塊大大的照妖鏡遮住了,瞧不著。


    “買來的春聯比我寫的也好不了多少嘛,改天我幫他們寫一對。”清心正瞧著、想著,突然奔出一隻土黃狗衝著清心直吠,著實嚇了一跳。英子跺了下腳,喊了一聲把它轟跑了。


    “別怕這隻畜生,誰小他就欺負誰。”


    又走了一段小路,半山寺就到了。迎門一尊彌勒佛,一副天下佛寺都有的對聯: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開顏一笑笑世間可笑之人。彌勒佛背後,是韋馱。過穿堂,是一個不小的天井,種著兩棵白果樹。天井兩各有三間廂房。走過天井,便是大殿,供著三世佛。佛像連龕才四尺來高。大殿東邊方丈,西邊是庫房。大殿東側,有一個小小的六角門,白門綠字,也刻著一副對聯:一花一世界,三藐三菩提。進門有一個狹長的天井,幾塊假山石,幾盆花,有三間小房。


    “你的幾位師父下山幫人操辦喪事去了,你師爺爺現在在睡覺,明天才能見到他們,自己收拾下房間。”舅舅說完就去廚房煮菜了。


    英子幫著清心忙碌起來,本來就沒帶什麽東西,傍晚時就整理好了,英子又帶著清心逛遍全寺就下山了,走到門口又折了迴來,在清心耳邊吹氣:“自己小心,大師傅煮的東西很難吃。還有年剛過,家裏忙,過幾天再來找你玩。”說完一路小跑下山去了。


    晚飯並不覺得有多難吃,身體有些累,又沒什麽事做,躺在床上,早早就睡著了。


    小和尚的日子開始了。一早起來,開山門,掃地。給彌勒佛、韋馱燒一炷香,正殿的三世佛麵前也燒一炷香、磕三個頭、念三聲“南無阿彌陀佛。”,敲三聲磬。這寺裏人不做早課和晚課的,清心這三聲磬就全都代替了。然後挑水、澆菜、洗衣褲。最後等清心的舅舅起來,教他念經。


    教念經也跟教書一樣,師父麵前一本經,徒弟麵前一本經,師父唱一句,徒弟跟著唱一句。舅舅一邊唱,一邊還用手在桌上拍板。舅舅說:“念經:一要板眼準,二要合工尺。”還說:“當一個好和尚,得有條好嗓子。”又說:“前兩年閩江鬧大水,淹死了很多人,各大寺廟的方丈合辦了場法會超度亡魂,各大廟的方丈都來了,誰當這個首座?推來推去,還是忘塵——南少林寺的方丈!他往上一坐,就跟地藏王菩薩一樣,氣臌丹田一聲“開香讚!”,圍看的上千人立時鴉雀無聲。”舅舅迴首當時,眼裏閃滿了敬意,繼續說道:“嗓子要練,夏練三伏,冬練三九,要練丹田氣!”接著總結道:“要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最後鼓勵、勸戒道:“和尚裏也有狀元、榜眼!要用心,不要貪玩!”舅舅這一番大法論說得清心實在是五體投地,於是就一板一眼地跟著舅舅唱起來:


    “……知法幻故,知智幻;知智幻故,知業幻;知智幻、業幻已,起於幻智,觀一切業如世幻者,不於處外而現其幻,亦不於幻外而有其處。……”


    等清心學完了早經,半山寺的師父們就都陸續起床了——除了那位師爺爺。晚上再念遍晚經,一天就這麽過去了。


    寺裏連清心在內一共六個人。五個和尚。有一個老和尚,六十幾了,是舅舅的師叔,在這裏的資格最老,法名都沒有人知道了。都稱之為老和尚或老師父,清心叫他師爺爺。這是個很枯寂的人,一天關在房裏,就是那“一花一世界”裏。也看不見他念佛,隻是那麽一聲不響地坐著,世間的事物似乎都與他無關。清心試著去和他多說話,不知道是不是耳朵不好,多是“恩”了一聲代替迴答,就不言語了,清心覺得沒趣,找三師父去了。


    下麵就是師兄弟三個,仁字排行:仁山、仁海、仁渡。清心稱他們為二師父、三師父。仁山就是他舅舅,直接稱唿了。仁山不叫“方丈”“住持”,卻叫“當家的”,因為他隻管寺裏的財米油鹽。屋裏除了床就隻有帳簿和算盤。和尚要做法事收錢,——要不,當和尚幹什麽?誰家辦喪事、請保佑之類就來找寺裏。寺裏隻有四個和尚,有事就把以前還俗的和尚找來。不過通常隻要一兩個去意思下就行了。一來找人合夥費事;二來這一帶請的起全套的人家也不多。很多人家的經錢不是當時就給,往往要等秋後才還,這就得記帳。另外,和尚做法事出的辛苦錢不是一樣的:這也得記上:誰某年某月做正座,誰領唱……省得到年底結帳時分不清楚,誰多誰少這就看自己的本事了。寺裏有幾十畝廟產,租給人種,到時候要收租。寺裏還放債。租、債一向倒很少虧欠,因為租佃借錢的人怕菩薩不高興。另外香燭、燈火、油鹽,這也得隨時記記帳呀。


    仁山所說當一個好和尚的三個條件,他自己其實一條也不具備。他的相貌隻要用兩個字就說清楚了:黃,胖。聲音粗啞,倒像母豬。聰明更是粘不上邊,一筆帳扒了半天算盤也算不清,仁渡眼珠子轉兩轉,早算得一清二楚。仁山能把繞口令似的經文背得一字不錯,純是他過世的師父硬打出來的。他常看著戒尺,教育清心憶苦思甜:“我做和尚的時候,哪有親戚當靠山。一個字背走音,就是一下手心,吃得了苦就是主持,吃不了的就一輩子寺院裏打雜,或是另謀生路。你們這代有關係的和尚比我們舒服太多了。”仁山說完指著自己的頭頂,道:“這凹了小塊,便是被戒尺打進去的。”清心見舅舅竟是淚光熒熒,心道:“舅舅的師父怎麽這麽狠。我後腦也向右平了些,不過是小時侯睡姿不好害的。”


    二師父仁海。他是有老婆的。五個和尚之外就是她了,去年來看仁海,說庵裏涼快,就不走了,而且夫妻倆也吃葷的,隻不過不在菩薩像前吃。她燒的一手好菜,山下做法事的時候也常去幫忙煮飯。仁山覺得多了個幫手也不錯,也沒說什麽。仁山、仁渡叫她嫂子,清心叫她師娘。可不知什麽原因,她和英子娘互相看不對眼。


    三師父仁渡是個很聰明精幹的人,卻不懂的為自己算計,有話從來都是直說。二十出頭,酷愛武術,在林子裏麵立了幾個木樁,有時心血來潮,大清早就練上了,不過通常他是除了那位師爺爺之外最晚起床的人。最近又“領悟”了什麽太極腿,拉著清心要一起練,清心呦不過他,邊學邊笑,常常借故跑掉。他和清心一樣也是因為家裏兄弟多來出家的,沒有還俗的打算:“沒什麽本事,取老婆生孩子做什麽,反正家裏有人傳宗接代。”


    寺裏來了清心,生活突然熱鬧起來。仁海自從孩子夭折後再無所出,算來如果孩子平安也該有清心那麽大了,不知不覺把清心當成自己的孩子,格外照顧。三師父少年心性,現在多了個玩伴,占著自己氣力大些,常捉弄清心,他也念過幾年私塾,半桶水的本事來考清心,反被清心難倒了。


    小和尚的日子過久了是枯燥寂寞的,清心就想辦法找事情來學。師娘的煮飯燒菜,舅舅和二師父的所見所聞,舅舅多是胡謅的,二師父又講的太過淺白,清心就記下來便成自己的故事。除了寫字,清心又開始學畫化。當然最大的快樂來自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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