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弘治元年農曆十二月伊始,福州府的雨便和往年一樣淅淅瀝瀝的來了,紛紛揚揚,飄飄墜墜,一下就是好幾天,總不見轉晴的意思。這天氣若隻是遊山玩水,細雨中倒不失一份情趣,卻苦了趕迴家過年的遊子、商客,毛毛細雨淋在頭上、身上,寒意刺骨,甚是難受,又不甘心為著小雨誤了行程,越趕心頭越是煩悶,擔心這雨沒完沒了的敗了過年的興致,可是這雨,卻真的這般沒完沒了的了。


    “東邊日出西邊雨,這閩中天氣真是多變,前腳還是悶熱,過了山頭就下起雨來了。”


    “少爺,最要命的不是這裏的天氣,是山喲,多也就罷了,官道還這般顛簸,一路走來連個腳夫都叫不到。”


    這話中少爺是今年的新科進士,本來按慣例至少也該是個知州,但無奈朝中無人,又不善溜須拍馬,幾翻推委,才給了個閩西的知縣空缺,連年都沒過,便被催著來閩上任了。他原本家境清貧,科考七年方才一啼驚人,中了進士,雖隻補了個偏遠地方從七品的知縣,卻也春風得意,迴趟老家,拜別高堂,急忙前來赴任,一路上窮山惡水也看的別有風趣。可苦了家中跟來的老仆:“本以為少爺中了進士,能跟著過上幾天舒坦日子,哪想到卻跟到這種地方,我這把老骨頭怕是要送在這咯。”


    新的地方官上任先要向本省的布政司遞交官憑。二人日夜趕路行至福州郊外,肉眼已隱隱看見城頭了,待要加緊腳程,天公卻不作美,驟然間一聲悶雷,綿綿細雨轉為大雨傾盆而下,把主仆二人澆個濕透,連咒罵都不及,遠遠見的前方郊田有幾戶人家,邁開大步奔了過去。


    主仆二人,一個是書生,一個是上了年紀的老人,田地間的小路阡陌相通,遠遠可以看到,走起來得一會兒,泥土又給大雨衝刷的泥濘不堪,怕腳底打滑,如何跑的快了?正狼狽著,突然隱約聽得身後傳來一陣喊殺之聲,扭頭一看,嚇了一跳:離身後不遠處,一群十來歲的鄉野孩童手提棍棒、農具,口中叫罵著本地方言正冒雨朝自己這個方向殺將而來,二人莫名其妙,不由得心中發慌,腳下趕的更快了。後麵的孩童從小在鄉路農田裏長大,是走慣了田地,少時二人便被衝在最前麵的孩童趕過了。


    這孩童約莫十一歲年紀,蓬頭垢麵,渾身泥水,臉上隱有淤痕,手間抓著孩童常用來嬉戲的彈弓,懷中緊捂著個上學堂的小包,已然全部濕透,田間泥濘,他赤腳跑來卻如履平地,書生止步待要張口問詢,這孩童隻瞥了二人一眼,臉上略過一絲訝色,腳下卻不停住,徑直也往前方的農舍衝去。後麵那批孩童殺到主仆跟前時,他已跨進屋裏了。須臾,屋舍處傳來一陣喧嘩,臨近幾間屋舍分別衝出三五不等手持棍棒的孩童,大雨之中大嚷大叫,衝向先前那批孩童便要撕鬥一處。


    主仆二人這才明白是鄉野間的孩童打群架,心下稍定,又奔了幾步躲到了屋簷之下,門卻是開著的,老仆往前幾步便要求此間主人借過避雨,迎麵從屋中衝出一個中年農婦,麵帶怒容,手撐油傘,看也沒看避雨的主仆二人,朝那群孩童中間跑去,人未至,連珠的方言已從口中大喝出口,其音蓋過大雨之聲,先將眾孩童震住。連那書生也被唬的一愣,心道:“這鄉野農婦這般厲害,做個農夫真是可憐的緊。”沒來由轉而想到自己年近三十尚未婚娶,合著大雨,心中突然惆悵起來。


    書生正自顧自憐間,左近的農舍也相繼傳出喊罵之聲,各屋跑出來的俱是一般裝束的農婦。農婦們在孩子堆中合成一處,氣勢逼人,又拉又拽,要將各自的孩子攆迴來,先前那批孩童口中尤自叫罵不休,聲勢卻明顯弱了下來,幾個農婦又邁前喝罵了幾句,那些孩童就往迴跑了,兩邊叫罵聲漸漸止住,農婦也各自又打又罵將孩子拉迴家去了。眾農婦迴頭看了避雨的主仆二人幾眼,這裏地處郊外,沒見過多少外人,看那位書生長的斯文,忍不住又多看了幾眼,相互調笑了兩句。


    這屋的女婦人把三個十來歲的孩子趕迴屋後,才迴頭見了兩個生人,全然沒了剛才那股潑辣勁,聽到那位年老的仆人問詢,卻又不知在說些什麽,輕輕的用本地方言迴問兩句,見他倆麵麵相覷,知道是外地人,聽不懂自己說的方言,自己又不懂官話,也是僵在一旁,都不知該怎麽招唿二人進屋。


    “兩位先生,外麵風大,快進來喝口熱水吧。”一句童音打破了這段尷尬,話音中帶者童稚,卻說的字正腔圓。


    二人扭頭一看,卻是剛才倉皇從身邊跑過去的那個孩童,此刻已換了件幹淨的衣裳,麵上雖仍有些青淤,但長的平頭正臉,有著農家小孩少有的白淨。


    “那多謝這位小兄弟了。”主仆二人心頭釋然一寬:“終於來個能說話的了。看他迴來的時候抱著個包,定是讀過幾年書。”向農婦行了個謝禮就隨那個孩童進屋去了。那孩童扭頭向母親做了個鬼臉,心中盤算待會如何躲過母親的責罰。


    那農婦好似躲過了一劫,心道:“看來這念書除了當和尚、寫春聯外還多了個用處。這小兔崽子又在外麵惹事,等下再收拾他。”也跟著進屋去了。


    這間農屋雖然有些破舊,大雨天卻不漏水。那孩童將主仆二人的衣服掛在灶火前烘烤,找來兩件父親的衣服替他們換上,又遞了兩碗熱水。書生見灶旁擺著幾本濕爛的書,墨跡早就被雨水衝糊了,即便烘幹也不能再用了。書生愛書,也覺得可惜,問那孩童:“小兄弟怎麽稱唿?”


    “我叫清心,先生貴姓?”


    “我家少爺姓秦,大名仲允,是今年的新科進士,來這裏赴任的。”那老仆人搶先接口,他家主人如今揚眉吐氣,走到哪裏,都由他來告知對方來曆,好似自己中進士一般。


    他見清心隻是“哦”了一聲,有些不悅,心道:“讀過書的人不知道進士的麽?畢竟隻是小孩子。”


    “大人記文章很快吧?”


    秦仲允沒想到清心會這麽問,一時不知如何迴答。


    “城東那位教書先生說過,能考中進士的大人都是文章倒背如流的能人。”


    秦仲允心中暗覺好笑:“這個教書先生定然是科舉多年不第便編了這種理由來搪塞學生。”他頓了頓,說道:“也不盡然,除了飽讀詩書外兼要有報國之誌,以氣驅智方能寫出好文章。”他看了清心一眼,見他年紀還小,聽得似懂非懂,也不多做解釋,改口道:“你的書是不能再用了,等雨過後,和我去市集買幾本吧。”


    清心眼睛一亮,隨即又黯淡下來,怏怏道:“買書也沒用了,過了年我就要跟我舅舅去山上當和尚了。”


    “怎麽去當和尚?真是可惜了。”


    “家裏兄弟多,田夠哥哥們種了,當和尚混口飯吃。”


    清心又問了些外頭的奇聞趣事,主仆二人便把一路上的所見所聞說與他聽,一個盡說些沒頭沒腦的事情,在這邊述苦,尤其對福建的天氣和山川深惡痛絕。另一個說的精練,如何遊山玩水,感歎祖國大好河山,頌詠各個地方曆史上的英雄才子。賓主之間相談甚歡,沒了年齡上的隔閡。外麵天色不知不覺變暗,雨也漸漸小了,主仆二人起身告辭,謝絕了留飯的好意,匆匆往城裏趕去了。秦仲允見清心神情間有些不舍,心中慨歎:“可惜了這孩子,若是生在富貴人家,命運定然不是如此了。”


    清心的母親待聽得那位書生原來是個知縣,愣在當場,臉色發白,嘴裏嘀咕著什麽,也顧不得打罵清心了。


    清心聽得外麵的世界這般精彩,心中想到:“若能去外地做和尚該有多好。”


    府城裏開始響起零星的鞭炮聲,供奉灶公灶母的時間到了,新的一年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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