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半年後的一天下午，在z市某商業廣場裏的真冰溜冰場上，有個小小的身影，在人群裏象隻燕子一樣輕快地穿行，這就是楚湄。
放暑假了。因為公司的安排，楓被調去了s市。工作很緊張，楓沒有時間再迴父母家去接女兒。舅舅給楚湄買了張長途汽車票，晚上送她上了車。第二天清早，淩誌在z市的汽車站接到了女兒。
車準點是六點半鍾到站。淩誌六點鍾就趕到了車站。還好，車準點地進了站。看到一身運動裝的楚湄，背著她紅色的大書包在車門口出現的那一刻，淩誌懸了一夜的心才放下來。
淩誌不明白楓怎麽能放心讓一個才十歲的小女孩，自己一個人坐一夜的大巴車來z市。楓告訴淩誌，讓他一早去車站接楚湄時，淩誌想反對也來不及了，因為楚湄已經上了車。
楚湄坐了一夜的車，可能沒有睡好，臉色有點蒼白。個子又長高了許多，快夠到淩誌的肩膀了。淩誌抑製不住見到女兒的喜悅，一下把楚湄抱起來。嗬！還真有點沉了。
“楚湄，一個人坐車怕不怕？”淩誌問女兒他最擔心的一個問題。
“不怕啊。媽媽說，你會在車站接我的，我就不擔心什麽了。不過，坐車有點難受。我吐過一次。誰叫婆婆要我吃得那麽飽！車跑一下，吃下去的東西受不了了，都要跑出來”。 楚湄沒事一樣，告訴了她爸爸一件她難受的事情。
淩誌帶楚湄上了他的車。楚湄心裏記掛著她這次來z市最重要的那件事，就問淩誌“爸爸，媽媽說這裏有真冰滑冰場。在哪裏啊？我想去滑真冰”。
淩誌想了一下，然後告訴女兒：明天是星期六，他休息，他帶她去滑真冰。
就這樣，在楚湄到了z市的第二天，吃過中午飯後，淩誌帶著楚湄，去到了那個真冰溜冰場。
買了票，進了冰場。淩誌給女兒領了雙冰鞋。一個工作人員幫楚湄把冰鞋穿好。楚湄試著在地上走了兩個來迴，適應了一下，然後，衝淩誌笑了笑，走上冰麵。
因為還是中午，冰麵上的人還不太多。楚湄扶著欄杆，試著開始滑。她沒有滑過真冰，還不能掌握好在冰上的平衡。但楚湄顯然沉得住氣，慢慢地沿著欄杆向前滑走，一旦快摔了，就趕緊扶住欄杆。
就這樣，慢慢地試探著、適應著，在繞著冰場滑了兩個圈之後，楚湄的動作開始舒展起來，速度也開始快起來。再繞了幾個圈，楚湄好象有了足夠的信心，她不再靠近著欄杆，開始滑向冰場的中央。
進場滑冰的人漸漸地多了起來。站在場外的淩誌，有時會看不到楚湄的身影了。他也不再擔心楚湄會摔交了。冰場旁邊有幾排椅子，是供人休息用的。淩誌走過去，坐了下來。剛才一直站在那裏緊張地看著女兒滑冰，他也真有點站累了。
淩誌抬頭看見有個懸掛式的電視機，正在放著花樣滑冰比賽的節目。優美的旋律中，男女選手在冰麵上翩翩起舞。那由速度和自由帶來的舞姿的美妙，遠遠勝於平常的舞蹈。
淩誌不會滑冰，他沒有感受過在冰上飛快地滑行的感覺。他的目光再去追蹤冰場上的楚湄的身影，他發現楚湄就象一隻輕盈的燕子，在冰麵上、在人群裏，輕快地穿行。楚湄額前的短發被風吹起，她小小的臉上，是沉浸在自由和舒暢裏的自信的笑容。
淩誌明白了女兒為什麽會這麽喜歡滑冰了。在風和速度的自由中，女兒找到的是快樂。目光跟隨著女兒在人群裏穿行，淩誌仿佛也能感受到那種快樂了。
淩誌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他突然間覺得女兒長大了很多。女兒在她的那個世界裏似乎活得很自在，超乎他的想象。
楚湄在冰上足足滑了兩個小時，夠鍾了，她才不舍地從冰場出來。淩誌問女兒，滑了這麽久累不累？楚湄說一點都不累，隻是很過癮。淩誌相信楚湄說的話。楚湄曾經告訴過他，她在七歲的時候，就能在操場上跑二十個圈，八千米。楚湄有驚人的體力。
淩誌又問楚湄，現在時間還早，要不要在這裏再逛一逛，買點什麽喜歡的東西再迴去？楚湄說好。
溜冰場所在的這個商業廣場是z市最大的商業中心，賣很多的好東西。可楚湄對那些漂亮的東西好象沒有多大的興趣。直到走到一處賣圖書的地方，楚湄的眼睛才突然一亮。她放開淩誌牽著她的手，自己一個人往裏走了。
左看看、右翻翻，看到什麽感興趣的了，楚湄就站在那裏一頁頁地看下去。看書的時候，有時會皺著眉頭，有時又笑起來。這個圖書的世界，象塊磁石一樣吸引著楚湄。淩誌看著女兒置身於書中時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眸，他知道他看到的是另一個楓。楓已經把她自己那種對書籍的熱愛，完全地傳給了她的女兒。深深印在淩誌的腦海中的那一道楓與書籍組成的風景，淩誌的心曾為之陶然。隻是這樣的風景隨著八年前楓的離去，早就遠離了淩誌的視線。今天，淩誌看著站在書籍中的女兒，他感到一種久違了之後的惆悵。
最後，父女倆離開商業廣場的時候，楚湄抱著淩誌給她買的一大疊書，心滿而意足。一路走著，楚湄不停地跟淩誌說著她對這些書的打算。淩誌知道，書就是女兒的寶貝，書就是女兒最親密的夥伴。愛書的楚湄，一如愛書的楓，有了她心愛的書，就好象擁有了她全部的世界。
淩誌微笑著，聽憑楚湄在那裏盡情地表達她的喜悅。他有一種很久沒有過了的、純純的、恬靜的心情。
2
淩誌送楚湄迴爺爺奶奶的家。一進家門，淩誌意外地看到，他的嶽母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正和他的父母說著什麽。嶽母見淩誌牽著她上午在大院門口看見過的那個小女孩進了家門，她知道這個孩子就是女婿的女兒。嶽母從沙發上站起身走過來，摸著楚湄的頭，笑容滿麵地問她“你就是楚湄吧？”
“楚湄，快叫奶奶好！”淩誌趕緊叫女兒和他嶽母打招唿。
看著這個和氣的老太太，楚湄沒想什麽，叫了一聲“奶奶好！”
父親叫淩誌也過去坐。母親走了過來，牽了楚湄的手，帶她去洗手間。
淩誌陪著嶽母一起走過去沙發上坐下，然後問他嶽母“媽，您今天怎麽上這裏來了？”
因為妻子小紅和淩誌父母親的關係一直處得不好，兒子出生後，淩誌隻好把嶽母接過來他家住，幫他們照顧小孩。雖然兩個家離得很近，同在一個機關大院裏，但嶽母從來沒有上來過淩誌父母的家。現在，突然在父母家裏見到嶽母，淩誌覺得很詫異。
嶽母告訴淩誌，她今天上來這裏，是替她女兒小紅道歉來了。
淩誌不知道，就在今天上午，他呆在自己家裏的陽台上伺弄他的盆景的時候，小紅抱著兒子和她媽媽一起從外麵買東西迴來。在大院的門口，小紅看見她公公和幾個老人在那裏閑聊。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挨在她公公旁邊站著，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小紅知道這就是淩誌的女兒楚湄了。幾個老人看見小紅抱著兒子來了，就去逗那個小東西。他們知道，現在在這裏的兩個孩子，一大一小，是老王的孫女和孫子，就笑老王好福氣。一個老太太還把小東西從小紅的懷中抱過來，逗他笑。老太太見到不遠處的楚湄，又抱著小東西走過去，讓小東西的眼睛看到了楚湄，教他叫楚湄“姐姐”。這時，小紅突然衝了過來，一把抱過去自己的兒子，劈頭說了句“我兒子沒有姐姐！”然後，轉身就走了。幾個老人都聽到了小紅的話。他們看著轉身而去的小紅，都愣住了。淩誌的父親，這時候臉色變得鐵青。他一句話也沒再說，拉著也愣在那裏眨著眼睛的楚湄，迴了家。
聽嶽母講了一件事的經過，淩誌的心頓時沉了下來。他想起來，上午小紅迴到家時的臉色很難看，嶽母也不吭聲。他隻以為是母女倆為什麽事起了爭執。小紅任性是常有的事，包括對她自己的
媽媽。淩誌沒太在意。他想，小紅知道楚湄來了，心裏麵可能還是不大痛快，是不是衝她媽把氣嘔上了。
淩誌看著父親的臉，那臉上現在倒是一臉的平靜。父親的修養很好，在客人麵前總是一張很客氣的臉。但淩誌知道，父親是個非常愛麵子的人，今天，在老人們麵前，小紅讓老父親難堪了！嶽母這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卻是這麽通情達理，她能體諒另一個老人的心，所以，一個人跑來了這裏，替自己的女兒向這個老人道歉。但是，她這良苦用心的道歉又能解決什麽問題呢？也許能稍稍寬慰一下老父親，也許還能讓老父親諒解他那不懂事的兒媳，但最多也隻能如此而已！淩誌坐在沙發上，低著頭，說不出什麽話來。他和楚湄在外麵玩了一下午後的好心情，跑得沒了點蹤影。
嶽母想起了楚湄，問淩誌楚湄在哪裏。
楚湄正和奶奶在她住的房間裏，跟奶奶說著她滑冰的事情。淩誌進房間把楚湄帶出來，在沙發上坐下。嶽母從身上摸出一個紅包來，抓起楚湄的手，把紅包塞在她手裏，說“楚湄你是個好孩子，奶奶也很喜歡你。奶奶今天是第一次見你，這封利是是奶奶的一點心意。小楚湄你要快高長大，長大了比爸爸還要有出息”。
嶽母的普通話講得很費勁，但楚湄還是聽明白了，臉上有了笑容。她抬起頭看著淩誌。淩誌說“這是奶奶的心意，楚湄你就收下吧。快謝謝奶奶！”這是風俗，也是老太太的一番好意，不能被拒絕。
“謝謝奶奶！” 楚湄見爸爸讓她收下紅包，她也就不再猶豫。
“時候不早了，我該迴去了”。嶽母起身告辭。淩誌的母親客氣地挽留了幾句，然後，叫淩誌陪他嶽母一起迴家去。
3
淩誌走了。楚湄又迴去了她的房間，說要去看爸爸給她新買的書。老兩口開始做飯，商量著做些什麽楚湄喜歡吃的菜。
飯菜弄好了。奶奶叫楚湄出來吃飯。楚湄答應著，很快就出來了，但她手上拿著那個淩誌的嶽母給她的紅包。楚湄把紅包放到飯桌上奶奶的麵前，對奶奶說“奶奶，這個紅包我不要了，你幫我還給那個奶奶吧”。
老兩口很吃驚。“楚湄，為什麽又不要了呢？”奶奶問。
“給我紅包的那個奶奶，我今天上午見過她。我想起來了。她和那個阿姨是一起的。阿姨說弟弟沒有姐姐，把爺爺氣壞了。所以，她給我的紅包，我不想要了”。 楚湄說出來她的理由。
兩個老人互相看了一眼，他們無話可說。小紅今天不隻是把爺爺氣到了，也把楚湄惹惱了。楚湄不知道該怎麽表達，但是，她可以拒絕小紅母親的紅包。
可做爺爺的呢？他能拒絕親家母的“通情達理”嗎？親家母這樣做，是在為她的女兒，為她女兒彌補她今天當眾對公公、對楚湄的一次傷害。小紅的自私和狹隘，可是讓她自己的母親也難堪了。
“好吧。楚湄不想要紅包了，爺爺就幫你還給那個奶奶好了。不過，爺爺現在已經不生氣了。楚湄也不生氣了，好嗎？來，吃一個爺爺給你做的雞翅膀，看是不是還象以前那一樣好吃”。做爺爺的不想楚湄再想著這件事，就“答應”了楚湄的要求。
在過後的幾天裏，淩誌沒有再過來看女兒。每天，爺爺奶奶帶著楚湄去喝早茶、逛公園、看展覽，還帶楚湄又去滑了一迴真冰。
一天晚上，楚湄興高采烈地告訴奶奶，說爺爺打算帶她去不遠的一個風景區去旅遊，要她來邀請奶奶，問奶奶能不能和他們一起去。
聽到楚湄說這個，做奶奶的意外了一下。連續好幾天了，她看著老頭子一天到晚的心思好象全部都在楚湄身上了，每天隻想著怎麽帶著楚湄玩，給她買東西，給她做她喜歡吃的菜。做奶奶的從來沒有見過老頭子對他另外那兩個孫子也這樣用心。因為是組合家庭，另外的兩個兒子是她帶過來的，現在的那兩個孫子也就都不是他的血親。雖然，她也喜歡楚湄，也很心疼她，但是，見到老頭子這樣“厚此薄彼”，做奶奶的還是抑製不住心裏麵有些發酸。現在，聽楚湄說老頭子還想帶楚湄出去旅遊，做奶奶的實在沒辦法再開心起來。但是，在楚湄的麵前，她還是按耐住了她心中的不快，她對楚湄說：奶奶這幾天實在是有點累了，如果再出去旅遊的話，她就不去了，讓爺爺一個人帶楚湄去吧。
楚湄睡了。老兩口也躺在床上準備休息。心裏一直不痛快的奶奶開始問爺爺“我看你對楚湄也太好了吧？沒見你對小強和小豪有這麽好過”。
這迴，輪到做爺爺的感到意外了。“怎麽了？我對楚湄好有什麽不對嗎？她是我的長孫女呀，平時又不在這裏”。
“是呀，楚湄是你的長孫女。楚湄不隻是你的長孫女，還是你唯一的孫女呢。隻有楚湄才是你真正親的嘛，小強和小豪都不是”。
做爺爺的怔住了。這幾天，他確實是全部心思都在楚湄身上了。淩誌沒再來看楚湄，他很惱火。後來，聽住在淩誌家隔壁的人說，小紅這幾天天天在家裏吵，他也就原諒淩誌了。兒子有兒子的難處，做爺爺的就替兒子把他做父親的該做的事情都做了吧！可是，現在老太婆又有了想法，又不痛快了！
“唉！你們這些女人，到底是怎麽迴事！”做爺爺的心裏煩了起來。阿楓呢？她的性格不象老太婆，和小紅就更加不一樣。可是，她為什麽又非要和淩誌離了婚，還把楚湄也帶走了。女人們的心思，為什麽都是這麽不可理喻！
做爺爺的陷入了沉思，他沒有再理會身邊的老太婆。
4
淩誌的父親第一次見到楓時，就很喜歡兒子帶迴來的這個女朋友。
淩誌大學快畢業了，做父親的開始著手為兒子安排工作。淩誌在電話裏告訴父親，他在同班同學裏找了個女朋友，想帶迴來讓父母親看看。
出現在做父親的麵前的，是一個留著學生頭的女孩子。一雙清秀水靈的大眼睛，說話的聲音很柔和。淩誌告訴父親，他的這個女朋友的名字叫楓，楓葉的楓。父親一聽到這個名字，當時就愣了一下。淩誌的生母也叫楓，在淩誌還隻有幾歲的時候，得了絕症，早早就過世了。看著眼前這個也叫楓的女孩，父親似乎明白了兒子的選擇。
楓很安靜，不愛說話，但斯文中有一股讓人很容易感覺出來的聰慧，惹人喜愛。做父親的很高興兒子找了這樣一個“準兒媳婦”。他家裏需要這樣子的兒媳婦。一個兩家人組合而成的家庭，夫妻之間、父子之間、母子之間，還有和親戚之間，有多少外人所不知道的矛盾。多年來，他一直是小心翼翼地做人，才將這個感情基礎脆弱的家庭維係了下來，兒子們不能再給他找麻煩了。現在，淩誌能找到他自己的幸福，並不會再給他添煩惱，他真的很高興。
做父親的很愉快地接受了楓。可是，做母親的卻有點不同的看法，她對丈夫說，阿楓這個女孩子好象不勤快呀，什麽家務事都不會做的樣。淩誌將來和她結了婚，兩個人怎麽過日子呢？
畢業時，做父親的將淩誌和楓的工作都安排好了，淩誌進了機關，楓在一家科研所。楓很快到科研所報到上班。每個周末，楓去淩誌父母家住兩個晚上。楓在z市沒有別的親戚朋友。
不久後，做母親的對楓這個“準兒媳婦”又有了新的“看法”。楓在她家裏不隻是不勤快、不能幹，而且，晚上大家都在客廳裏看電視、說說話，她卻一個人呆在房間裏看書。在做母親的看來，楓這是不懂人情世故。
聽妻子說她對楓的這些“看法”，做父親的並沒太往心裏去。在他看來，淩誌和楓都還很年輕，現在他們進入了社會，很多的東西，他們會慢慢學會的。但是，做父親的有另外一種擔心，他沒有對妻子說出來。
他一直都在留意著楓。楓在他家裏安安靜靜的，不愛說話，但她的眼神當中似乎有一種超然物
外的氣質，說不上來是與世無爭，還是心高氣傲、目中無物。楓看的書，也都不是什麽工作上的書，很雜。他不知道這個女孩子到底有著一個什麽樣的內心世界。做父親的還看得出來，兒子確實很喜歡他的女朋友，楓在他麵前的時候，他有種很單純的快樂。但是，看不出來楓和淩誌在一起是有多快樂。和淩誌的快樂相比，楓甚至可以說是有點憂鬱，隱藏在她安靜外表下的憂鬱。年紀輕輕的一個女孩子，為什麽會憂鬱呢？淩誌了解她的憂鬱嗎？淩誌和楓兩個人在一起，合適嗎？
做父親的問了兒子。淩誌很樂觀地告訴父親，楓就是這樣子的。楓其實很單純，是因為看書看多了，多愁善感而已。做父親的聽了，覺得兒子說的也在理。女孩子多愁善感也沒什麽不好，這樣的女孩子，往往是很善良的。淩誌雖然粗心，但是樂觀、開朗。這樣也是一種“合適”吧。
家庭裏的諸多麻煩事情，讓做父親的沒有更多的時間再去多想淩誌和楓的“問題”。幾年時間過去，淩誌和楓在各自的工作上都有了起色，做父親的心裏感到十分高興和欣慰，他問淩誌，楓來z市的時間也不短了，如果沒有什麽問題了的話，把婚事辦了吧？
確實也沒有什麽“問題”了。於是，做父親的開始為終於可以令他開心的一件“家事”忙碌了：裝修房子、購置新家具、訂婚宴、發請貼。在熱熱鬧鬧的婚宴上，看著滿麵春風的兒子和美麗嫻靜的兒媳，做父親的心被喜悅填滿。並且，他開始憧憬另外一件會讓他更開心的事情：在不久的將來，就會有一個小東西來到他的家，叫他叫爺爺。這個小東西將會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孩子。楓是外省人，聽說還是少數民族的後代，和淩誌的血緣相差甚遠，他們兩個人的孩子，肯定會有
超出一般孩子的健康和聰慧。做父親的開始期待另一個更美好的時刻的到來。
如願以償，一年後，一個精靈一樣的小東西，來到了這個家，讓這個做父親的人，從此做上了爺爺。雖然，他更希望有一個孫子，但小孫女的活潑靈秀，讓做爺爺的還是滿心歡喜。淩誌給自己的女兒取了個非常美麗的名字：楚湄——水邊青草地上楚楚動人的女子。
可是，在小楚湄還不到一歲的那一年春天，做父親的曾經擔心過的事情不可救藥地發生了。楓帶著小楚湄迴去了內地她父母的家。一年後，楓迴來，和淩誌到法院很快地辦了離婚，離婚的理由是夫妻感情破裂。楓其他什麽都不要，隻要帶走小楚湄。從此，淩誌陷入欲掩彌彰的苦悶之中，而小楚湄，真正地離開了她爺爺的家，不再屬於這裏。
5
離婚後，楓並沒有要割斷楚湄和她父親這邊的親情的意思。相反，楓每年都會帶楚湄來z市一、兩次，讓楚湄和淩誌、和爺爺奶奶相聚一段時間。楓很自然地、很“理所當然”地每年都這樣做著，雖然她自己對這個家庭已完全是局外人的態度。而正因為楓這樣做了，所以，在幼小的楚湄的心裏，這裏有她的親人，他們都很喜歡她，隻是大家離得遠，要隔很久才能見得到。
每一次再見到楚湄，做爺爺的總會驚喜於孫女的成長，不止是楚湄的聰明，不止是楚湄的漂亮，不止是楚湄見到他們時對他們的親熱，還有楚湄身上一種不同於其他孩子的“特質”。做爺爺的說不上來那是什麽，但就是覺得這種“特質”在楚湄的身上是那麽越來越明顯地存在著，讓他有時候甚至會去想：這個小生命究竟是從哪裏來的呢？是因為楚湄有一個楓那樣的媽媽嗎？一個讓人弄不明白的楓，養育了一個同樣也讓人弄不明白的楚湄？
楚湄上了小學之後，每年就隻能在放暑假的時候才來z市住一段日子了。一個早慧的孩子，一個自律而從容的孩子，一個在求知中飛快地成長的孩子，讓做爺爺的又看到了希望。這希望他曾經寄托於淩誌，但淩誌最終是未能令他滿意。現在，做爺爺的在小孫女的身上卻看到了那他已經放棄了的希望。做爺爺的，對楚湄不再隻是牽掛。
似乎可以諒解了！楓不可理喻地帶走了楚湄，讓一個才剛剛做了爺爺的人，要去承受與小孫女骨肉分離之痛。但是，楓又不可思議地把楚湄培養成了一個出色的孩子，讓做爺爺的感到快樂，感到欣慰，甚至還感到驕傲。現在，那些同住在一個大院裏的老同事、老朋友，誰不在歎息之餘，盛讚他的孫女呢？
楓當年一定要和淩誌離婚，迴去內地。楓在這裏一直都是憂鬱，淩誌也不能讓她快樂，她確實是不能適應這裏的這個環境。這裏雖然是個現代化的大城市，但是，這裏的人除了講錢、講名譽、講地位，還能再講點別的什麽呢？而自己這個家庭，除了一大堆矛盾，又還有別的什麽呢？楓她自己不適合這裏，要離開，那麽，楚湄也就不能屬於這裏了。楓帶著楚湄離開了這裏，她應該不是出於絕情冷酷，而是出於對她的親生骨肉的勝過一切的愛！而現在，楚湄依然還是淩誌的女兒，依然還是他的孫女。楓又有什麽錯呢？對她的“不可理喻”，又還能指責什麽呢？而楓這樣做了，她自己要承受的，又是怎樣的一切啊！
想到這裏，做爺爺的不由得從床上坐起來。他這才發現老伴已經在旁邊睡著了。這幾天，老太婆和他一起天天帶著楚湄在外麵跑，她的身體又不好，也真辛苦她了。這也是一個苦命的女人啊，她何嚐又不是為她的兒子和孫子操碎了心！
那小紅呢？年輕、不懂事、任性、刁蠻、自私、狹隘，這是自從小紅進了他家的門，做了淩誌的第二任妻子之後，他對小紅全部的評價。那天，小紅當著那麽多老人的麵不承認楚湄是她兒子的姐姐，讓他的老臉真是沒地方擱啊。可是，小紅不也是出於對自己親生骨肉的愛嗎？隻是她的愛太過於狹隘，以致於她不能容忍她的丈夫再愛他另外一個孩子，不能容忍做爺爺的再愛他另外一個嫡親的孫女。都能理解了！楓、身邊的這個老妻，還有兒子家中那個年輕的媽媽，同樣都是女人出於對自己親生骨肉的愛，不同的是，她們的愛本身不相同而已。不必再去強求，也不必再煩惱了！
做爺爺的，此時有了一個想法。他要和淩誌好好地交流一次，將他今天晚上“悟”到的這一切，跟兒子好好地談談。兒子一直都陷在兩任妻子給他帶來的煩惱中，不得安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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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老父親所想象的那樣，淩誌陷在兩任妻子給他帶來的煩惱中痛苦著，不得安寧。
這幾天，從那天小紅在大院門口向大家宣稱她的兒子沒有姐姐開始，小紅有事沒事就會找淩誌大吵大鬧，到了歇斯底裏的程度，連她母親在旁邊怎麽好言相勸都不能平息她的激動情緒。小紅甚至對她那才十個月大的寶貝兒子都“仇恨”起來，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就是“你心裏不是隻有你的那個寶貝女兒嗎？這個兒子也是你的！你也要管他！我不會再這麽辛苦地為你養兒子了！”
這個晚上，十個月大的小東西又是哭著、鬧著。淩誌哄了他好久，他才終於睡著了。看著懷中安靜了的兒子，淩誌悲從中來。為什麽又娶了一個不可理喻的妻子？為什麽又有了一個有了之後就不可能不對他牽腸掛肚的孩子？有一個楓讓自己受折磨也就算了，為什麽要再找一個小紅迴來做妻，讓自己受另一種煎熬？有一個楚湄讓自己無時不牽掛也就算了，為什麽又來了一個兒子？他是那麽的小，那麽的脆弱，那麽的愛哭愛鬧，讓自己睡裏夢裏都會為他擔心！
如果說楓走了，楚湄也遠離了他，帶走了他所有的快樂和甜蜜，留給了他無窮的落寞和尷尬，但淩誌至少還可以一個人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什麽都可以想，也什麽都可以不想，有一份屬於他自己的安寧。在娶了比他年輕很多的小紅為妻之後，淩誌這才發現，他並沒有找迴他的快樂和甜蜜，也沒有趕走他的落寞和尷尬，甚至連安寧，他也失去了，他隻是找到了一個好辛苦的婚姻、一個能讓
他窒息的“圍城”。
和小紅結了婚之後，淩誌才發現，自己曾經娶妻生女，在小紅的眼裏，是他犯下的一樁“原罪”。
從公公婆婆不時的言語中，從淩誌有時一現的悵然若失的神情中，小紅感覺出來，淩誌前任的妻子楓的影子，還留在這個她剛剛才進入的家庭之中。那個楓和淩誌生下的女兒楚湄，無論是淩誌、還是爺爺奶奶、還是叔叔嬸嬸，都牽掛她、思念她。小紅為這一切不可抑製地“吃醋”了。要命的是，楓在和淩誌離婚後，一直沒有再婚，她是不是想和淩誌“破鏡重圓”？小紅明白了：她的婚姻原來是如此的脆弱、如此的不完美，她對淩誌付出了純潔無暇的感情，但她並沒有得到淩誌全部的愛，她並沒有得到她一直夢想的那種幸福！
但是，年輕的小紅，卻有著非常的堅強和執著。她不能容忍自己在剛剛才開始的時候，就“失敗”了。一切並不是她的錯，是淩誌的錯，是公公婆婆的錯，是那個女人和那個小女孩的錯，是他們在不公正地對待她。在這個家裏，在這個婚姻裏，她要堅強地去捍衛自己的幸福，要讓淩誌成為她百分百的丈夫，要讓楓的影子從她的生活中徹底地消失，要讓楚湄也不能侵犯到她什麽。她必須要做到這一切！
在小紅開始堅強地捍衛自己的幸福後，淩誌也不能不承認了自己的“原罪”。畢竟，小紅對自己付出的是她純潔無暇的全部的感情，她不象楓，她對自己是全心全意，而自己，卻不可否認地有著過去，還有一個女兒，有一份他應該要承擔的責任。對小紅，他隻能盡量地多遷就、多關懷，這樣，也許能彌補自己對她的“不公平”。
但淩誌也知道，他是不可能將楓和楚湄從他的情感世界中抹去的，尤其是楚湄。楚湄不隻是承載了他和楓的過去，良心也告訴他，他不可能不去愛這個孩子，關心這個孩子。楚湄又是那麽的可愛，那麽的讓人疼惜，哪怕她不是自己的親生女兒，他都不可能不去愛這個孩子，關心她的成長和未來。
於是，淩誌隻能在小紅和楚湄這不可調和的兩重世界裏承擔著他都不可推卸的責任。楚湄上次暑假來z市，住在爺爺奶奶家，幸好小紅已經懷孕七個月了，住去了她父母的家裏。淩誌瞞著小紅楚湄在爺爺奶奶家住著，他還瞞著小紅帶著女兒出去玩。這一次也夠讓淩誌提心吊膽的了。萬一小紅知道了，他不知道小紅會做出什麽事來。還好，小紅一直都沒有知道。過完暑假，楚湄迴去了外婆家。沒多久，兒子平安地出生了，淩誌懸了兩個月的心，在聽到兒子的第一聲哭那一刻，才真正落了地。
做了媽媽以後，小紅的臉上終於有了滿足的笑容。看著淩誌不分晝夜地為她和兒子忙碌著，小紅的心終於感覺到了安全。公公其實隻有淩誌這一個親生兒子。現在，她生下了淩誌的兒子，淩誌的心、公公的愛，將全部都會到這個小東西的身上來。楓那個女人，就讓她在一邊呆著淒涼吧，她再也無望搶走這個在她身邊、為她和她生的兒子忙碌的淩誌了。至於那個楚湄，畢竟隻是個女孩子，不會有自己這個兒子份量重的。自己終於贏了，不用再擔心被那母女兩個侵犯了。
在勝利的喜悅中，小紅開始對楓和楚湄也不再那麽耿耿於懷了。淩誌發現小紅開始慢慢對他信任起來，對她視若仇敵的楓和楚湄也似乎可以和解了，因為他聽到小紅甚至問了他這樣的問題：楚湄在象咱們兒子這麽大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晚上不肯睡覺，白天卻睡得不肯醒？楓是怎麽對付小孩子這樣的？淩誌終於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但淩誌並不敢因此就掉以輕心。他繼續無微不至地照料母子兩個，包括對住到他家裏來幫著照料小外孫的嶽母，他都不敢讓嶽母多累著。隻是，在這樣的“晝夜辛勞”中，淩誌想起當年楓剛生下楚湄時，他哪裏象現在這樣不辭辛苦，淩誌不能不為當年的自己感到自責。但當年的都過去了，而現在的辛苦，自己必須要承受。淩誌告訴自己，不要再去想當年，最重要的，是現在。
就這樣，差不多一年的時光，在淩誌的辛苦忙碌中，在小紅的快樂滿足中，很快地就過去了。隻是小紅和淩誌的母親，婆媳之間，仍未能和解。這是兩個好強的女人之間的不可調和的矛盾。做爺爺的，也沒有對他的嫡親的小孫子，表現出小紅認為他應該有的那種強烈的喜愛和關懷。但小紅現在也無所謂了，公公婆婆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反正又不當他們是自己一家人。隻要淩誌全心全意地愛著她，愛著他們的兒子，就夠了！
7
又是暑假了。楓打電話給淩誌，問淩誌這邊方不方便讓楚湄過來。上一個暑假，淩誌的提心吊膽讓楓感覺到了他的處境“不妙”。從爺爺奶奶的話語中，楓也聽出來了小紅是個什麽樣的性格。楓知道，淩誌的這個一直就充滿了矛盾的家庭，又在被小紅帶來的新的矛盾困擾著了。可是，楚湄肯定是很想再見到她爸爸、見到她爺爺奶奶，一放暑假，就去爺爺奶奶家住，也已經是楚湄生活中的一個慣例了。但是，楓還是不想讓淩誌為難。
在電話中，淩誌有一些猶豫。但淩誌最後還是很肯定地對楓說，讓楚湄過來吧，住在爺爺奶奶家裏，應該不會有事的，現在的情況已經好多了。
淩誌當然還是會顧忌小紅的態度。他試探著告訴小紅：放暑假了，楚湄可能會過來。能不能讓她在她爺爺奶奶家裏住上一段日子，在z市玩一玩、感受感受大城市的氣氛？楚湄生活的那個地方，是個內地的小城市，來這裏看一看，對她也是件有益的事。說這些話的時候，淩誌小心翼翼地用著措辭。
小紅果然沒有對楚湄要來有什麽異議。雖然她嘴上隻是很冷淡地說了一句“她愛來就來唄，關我什麽事！”但淩誌還是從她的神情中看出來，她心裏麵不隻是對楚湄沒有了以前那麽大的戒備，而且對淩誌這樣小心翼翼地征求她的意見，還頗感得意。
要去車站接楚湄、要帶楚湄去滑冰，淩誌也都沒瞞著小紅。他發現，自己對小紅越“坦白”，小紅也就會對他越信任，越會“配合”。
但是，天意似乎並不想照顧淩誌“兩頭兼顧”的良苦用心。在楚湄來到爺爺奶奶家的第二天上午，小紅和她媽媽抱著兒子從外麵迴來。進了大院的門，小紅先是看見她公公站在那裏和幾個老人閑聊。這是常有的事，大院門口是這些老人喜歡呆在那裏聊天的地方。小紅正尋思著要不要跟她公公打聲招唿，再一眼，她就看到了她公公的身邊站著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子。這莫非就是淩誌的前妻生的那個楚湄？不用想了，肯定就是楚湄。
可這是象淩誌所說的那樣，一個可憐巴巴的女孩子嗎？這是自己想象的，那個呆在內地小城市裏生活的土裏土氣的楚湄嗎？她的相貌，比一般的女孩子都要漂亮，她的身材很勻稱，她的短發、她的衣著，雖然簡單，但有說不出來的得體和自然。尤其是她的那種神態，百無聊賴又氣定神閑的，就是沒有半點拘謹。這哪裏是她之前想象的那個可憐樣的小東西！
小紅在突然間第一次見到了楚湄，見到了她已想象過無數次了的那個淩誌的女兒，但她卻發現，她想象中的楚湄和她眼前這真實的楚湄，原來相去甚遠。小紅一下子木呆了，她任由有老人來逗弄她懷裏的兒子，任由一個老太太將她的兒子抱過去。可當她聽到老太太教她的兒子叫楚湄“姐姐”，她的本能讓她不顧一切衝過去，一把從老太太手中奪過自己的兒子，並大聲地抗議“我兒子沒有姐姐！”
小紅一路腳步不停地衝迴自己的家，她的媽媽緊跟著也氣喘籲籲地進了家門。小紅看到了在陽台上的淩誌，但這迴，她沒有去找淩誌的“麻煩”，她用她最後的一點理智，將兒子交到了她媽媽的手上，然後，進去房間，一下癱倒在了床上。
淩誌也看見小紅迴來了，並且看到她的臉色很不好。見小紅進了房間
躺著，淩誌以為她是上街累了。但嶽母接過外孫之後，隻忙著照顧小孩子的吃喝拉撒，一句話都不說，淩誌感覺到，可能又出了什麽狀況。淩誌畢竟有點心虛，他想，小紅知道楚湄來了，並且就住在這同一個大院裏，心裏肯定還是不痛快，但又不好跟他發作，因為她已經表示“寬宏大量”了，所以，可能就找上她媽媽了。淩誌此時記掛著要上自己父母家去吃午飯，然後帶楚湄出去滑冰，所以，他沒敢去惹小紅，也沒去問嶽母是不是有什麽事。伺弄完盆景，換了件衣服，對嶽母說了聲上他父母家去了，淩誌就出了自己的家門。
無法逃脫的，終究還是要麵對。淩誌帶著女兒去滑真冰，他享受了一下午很久沒有享受過了的輕鬆悠閑的心情，陶醉了一下午很久沒有陶醉過了的欣賞著愛女的快樂，接下來，他要麵對的，就是對他來說更真實一些的，那冷酷的家庭戰爭的硝煙。
小紅先是被一種挫敗感徹底地打倒了，她痛得暫時麻木了過去。麻木過後，就是她失去理智的、不可控製的對淩誌的反擊，對一切欺騙了她的感覺的東西的反擊，包括她的母親和她的寶貝兒子。小紅在自負、自卑、妒忌、絕望、感覺被愚弄、要找迴自尊的種種情緒的混雜中幾近瘋狂，就算是兒子的哭鬧聲，也喚不迴來她的清醒。
此時的淩誌，不隻是他父親所擔心的那樣不得安寧，他和小紅一樣，也瀕臨崩潰的邊緣。要不是有手中抱著的小兒子，他真會衝出他的這個家，再也不迴來了。但是，他怎麽可能丟得下懷中這個可憐的孩子？他是那麽的小，那麽的脆弱。還有，他的媽媽現在又是那麽的歇斯底裏，幾乎癲狂。她連自己都照顧不了，隨時會失去理智。手中的孩子，是個十字架啊，放不下，就改變不了這令人絕望了的一切。
淩誌感覺自己沉入了生命的黑暗深淵。此時，對楚湄的愛和牽掛都變得不再那麽重要了，楓和楚湄這兩個曾經帶給他快樂的人，也變成了不足為念的輕煙一樣的幻象。現實是如此的沉重，壓在這個年近四十的男人的肩上，他的心在向下沉、向下沉，終於沉到最低的塵埃裏去了。
8
第二天中午，淩誌下了班沒有馬上迴自己的家，他上去了他父母家。
父親、母親和楚湄正在一起吃午飯，三個人有說有笑的。父親的見到淩誌來了，就招唿他一起過來吃飯。他以為淩誌是終於可以來看楚湄了。是不是夫妻倆和解了，戰爭結束了？是不是小紅終於還是被淩誌和她自己的母親喚醒了，可以接受淩誌關心他的另一個孩子了？但是，做父親的看到淩誌的臉色是那樣的灰暗凝重，他即刻又否定了他剛才的樂觀猜測。淩誌一定有什麽更糟糕的事情要來告訴他了！
淩誌沒有胃口吃飯，他坐下來，匆匆幾口就扒完了母親盛給他的那一碗飯。楚湄和他說話，他也隻是機械地應答著，全然沒有了平時和楚湄說話時的那種神情和語氣。楚湄也感覺到了她爸爸的異常，不敢再跟他說什麽。四個人都匆匆忙忙地把飯吃完。淩誌要楚湄幫著奶奶收拾，然後，叫父親一起進去離飯廳最遠的父母親的臥室。
“爸，讓楓來把楚湄接走吧。楚湄和她媽媽也已經很久沒有見麵了，該讓楚湄去她媽媽那裏了”。兒子說出來的話讓父親聽來很在理，但父親還是覺得兒子這樣的想法來得太突然了。
“楚湄在這裏多住一段時間，再去她媽媽那裏也不遲呀？她才在這裏住了幾天，還沒有玩夠呢。我也還想再帶她多一些日子。一年也就隻有這麽短短的一段時間她在這裏”。父親沒有同意兒子的要求，他也有充足的理由。
“楚湄反正也隻是在這裏玩一玩。這裏也沒什麽她沒有去玩過的地方了，不如讓她早點去s市，讓她媽媽帶著她在那裏好好地玩。s市是個很好玩的地方，楚湄會更喜歡那裏的”。兒子的理由依然很充分。
“那我說我這個做爺爺的帶孫女還沒有帶夠，行不行？你想讓楚湄早點離開這裏，你就直說，不要在這裏找理由！”父親看到兒子不肯講實話，惱了。他知道兒子是在找理由。
“爸，你和媽媽的身體都不好，天天帶著楚湄，會把你們累壞的”。兒子居然把理由找到了父母的身體上。
“淩誌，你最好是老老實實地和我說實話！是不是因為小紅？小紅她容不下楚湄在我這裏，要楚湄離開這裏，她才肯罷休，對不對？你拿她沒辦法了，對不對？”父親終於不留情麵地幫兒子說出了實情。
淩誌沉默了。父親說的是實情，他無話可說。
“那好，淩誌，你聽著：楚湄是我的長孫女，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你是我兒子，我不想讓你為難，但你們也不要為難我！一人退一步，我和你媽帶楚湄出去旅遊去。等我們帶著楚湄玩夠了，我會親自把她送到她媽媽那裏去！”父親說出了令兒子意想不到的打算。兒子不知道父親昨天晚上躺在床上想了很久，想透了很多事情。
“可是，爸，你和媽媽的身體？你們經不起這樣的辛苦的。楚湄還小，你們還得要照顧她”。兒子震驚於父親的打算，又急切地為父母的身體擔憂了。他的擔憂是發自內心的，並沒有一點做作。看到兒子的眼神，父親相信了他的真誠。
正是因為兒子發自真心地為父母擔憂，父親激動的情緒才平和下來。父親久久地看著淩誌之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最終，父親屈服於兒子的困難處境，也感動於兒子的真誠，他輕輕地說了句“好吧”。
9
接到淩誌的電話，楓顧不上還有很多的工作要做，中午飯還沒有吃她也顧不上了，趕緊地去長途汽車站，買了車票，趕往z市。
雖然淩誌在電話裏隻是說楚湄想媽媽了，想去她那裏，問楓能不能過來接楚湄，但楓馬上就意識到，楚湄現在肯定是惹起了淩誌的家庭矛盾。楓容不得女兒再在那裏多呆一天，她擔心那些家庭矛盾會被天資聰穎的女兒察覺。楓絕對不能讓女兒察覺到這些，因為她知道後，會不知所措。女兒的心裏，現在還隻有愛，沒有痛。女兒現在還不能去承受這些痛，女兒也不應該去承受這些痛。
從s市到z市的車程很快，楓趕到爺爺家時，還隻有下午五點鍾不到。見到很久沒有見了的媽媽，楚湄歡喜雀躍。爺爺已經告訴了她，媽媽下午就會來接她。在爺爺這裏住著，楚湄當然很開心，她和爺爺奶奶也有說不完的話，但是，想著去媽媽那裏，楚湄更開心，因為，世上沒有比媽媽更讓她喜歡的人了。
在奶奶的幫助下，楚湄已經收拾好了她的行李。奶奶開始做飯，要楓和楚湄吃過晚飯再走。楓想著去s市的車程快，吃完飯再走也來得及。她沒吃中午飯就趕過來的，也確實覺得餓了。
晚飯還沒做好。淩誌下班了，上來父親家裏。他知道楓已經來接楚湄了，還沒走，他想和楓再說幾句他想說的話。他也終究還是有些舍不得楚湄，想再看看她。
淩誌把楓叫到陽台上，關好陽台的隔門。他不能讓楚湄聽到他和楓的談話。
“阿楓，你看以後就不要再讓楚湄來爺爺奶奶家裏住了，好不好？”淩誌直截了當地對楓提出了他的要求，他不想為自己的要求找理由。匆匆趕來接楚湄的楓，應該已經明白了一切，沒有必要再在她的麵前找理由。
“行。如果楚湄住在這裏讓你們一家人都為難了的話，我以後就不再讓楚湄來這裏了”。楓理解這個家庭的一切。條件不存在了的時候，結果自然也就沒有了。楚湄來不來爺爺這裏，對於楓、對於楚湄，其實都已不是什麽一定要有的必要。楚湄已經是大孩子了，她會有她更大的世界，沒有了和這個家庭的聯係，楚湄也不會因此就缺少了很多。楚湄本來就不屬於這個家庭，這裏隻是她快樂成長之路上的一個站台。既然不能在這裏快樂地停留，那以後就不再停留了。楓很爽快地答應了淩誌的要求，並表示
了對淩誌的理解。楓是帶著笑容，說出了她對淩誌的迴答。
“那好。謝謝你了，阿楓。你自己要保重好自己”。淩誌感激於楓對他的要求的理解和接受，感觸於楓的理智和超然。楓總是這樣，有比他更快的節奏。淩誌在真心地說出了自己的謝意之後，又不由自主地加上了一句對楓的關懷。
“你也多多保重自己。你這個家，全靠你了”。楓感覺到了淩誌語氣中的那種並不是出於客氣的關懷。楓很自然地接受了，但不知為何，心底裏生出來一絲酸楚，她想抑製也抑製不住。楓說出這句要淩誌也保重的話，她不知道自己是出於真心，還是出於掩飾。但哪怕就是這一絲的酸楚，在楓說完了她最後一句話的那一刻，也嘎然而止了。
淩誌聽著楓用很平淡的語氣說出來的這最後一句話，他不知道為什麽，但他就是覺得他從那平淡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絲的酸楚。但淩誌不允許自己再去確認這一絲酸楚是不是真的存在。淩誌和楓曾經共同擁有的、在離婚後還一直共同擁有的、直到楓在說完她最後一句話之前還共同擁有的，某種神秘的東西，在楓說完她最後一句話，那時鍾上的指針指正的那一刻，都結束了。指針繼續走下去，淩誌和楓，要各自擁有自己的路程和時間。
半年後的一天下午，在z市某商業廣場裏的真冰溜冰場上，有個小小的身影，在人群裏象隻燕子一樣輕快地穿行，這就是楚湄。
放暑假了。因為公司的安排，楓被調去了s市。工作很緊張，楓沒有時間再迴父母家去接女兒。舅舅給楚湄買了張長途汽車票，晚上送她上了車。第二天清早，淩誌在z市的汽車站接到了女兒。
車準點是六點半鍾到站。淩誌六點鍾就趕到了車站。還好，車準點地進了站。看到一身運動裝的楚湄，背著她紅色的大書包在車門口出現的那一刻，淩誌懸了一夜的心才放下來。
淩誌不明白楓怎麽能放心讓一個才十歲的小女孩，自己一個人坐一夜的大巴車來z市。楓告訴淩誌，讓他一早去車站接楚湄時，淩誌想反對也來不及了，因為楚湄已經上了車。
楚湄坐了一夜的車，可能沒有睡好，臉色有點蒼白。個子又長高了許多，快夠到淩誌的肩膀了。淩誌抑製不住見到女兒的喜悅，一下把楚湄抱起來。嗬！還真有點沉了。
“楚湄，一個人坐車怕不怕？”淩誌問女兒他最擔心的一個問題。
“不怕啊。媽媽說，你會在車站接我的，我就不擔心什麽了。不過，坐車有點難受。我吐過一次。誰叫婆婆要我吃得那麽飽！車跑一下，吃下去的東西受不了了，都要跑出來”。 楚湄沒事一樣，告訴了她爸爸一件她難受的事情。
淩誌帶楚湄上了他的車。楚湄心裏記掛著她這次來z市最重要的那件事，就問淩誌“爸爸，媽媽說這裏有真冰滑冰場。在哪裏啊？我想去滑真冰”。
淩誌想了一下，然後告訴女兒：明天是星期六，他休息，他帶她去滑真冰。
就這樣，在楚湄到了z市的第二天，吃過中午飯後，淩誌帶著楚湄，去到了那個真冰溜冰場。
買了票，進了冰場。淩誌給女兒領了雙冰鞋。一個工作人員幫楚湄把冰鞋穿好。楚湄試著在地上走了兩個來迴，適應了一下，然後，衝淩誌笑了笑，走上冰麵。
因為還是中午，冰麵上的人還不太多。楚湄扶著欄杆，試著開始滑。她沒有滑過真冰，還不能掌握好在冰上的平衡。但楚湄顯然沉得住氣，慢慢地沿著欄杆向前滑走，一旦快摔了，就趕緊扶住欄杆。
就這樣，慢慢地試探著、適應著，在繞著冰場滑了兩個圈之後，楚湄的動作開始舒展起來，速度也開始快起來。再繞了幾個圈，楚湄好象有了足夠的信心，她不再靠近著欄杆，開始滑向冰場的中央。
進場滑冰的人漸漸地多了起來。站在場外的淩誌，有時會看不到楚湄的身影了。他也不再擔心楚湄會摔交了。冰場旁邊有幾排椅子，是供人休息用的。淩誌走過去，坐了下來。剛才一直站在那裏緊張地看著女兒滑冰，他也真有點站累了。
淩誌抬頭看見有個懸掛式的電視機，正在放著花樣滑冰比賽的節目。優美的旋律中，男女選手在冰麵上翩翩起舞。那由速度和自由帶來的舞姿的美妙，遠遠勝於平常的舞蹈。
淩誌不會滑冰，他沒有感受過在冰上飛快地滑行的感覺。他的目光再去追蹤冰場上的楚湄的身影，他發現楚湄就象一隻輕盈的燕子，在冰麵上、在人群裏，輕快地穿行。楚湄額前的短發被風吹起，她小小的臉上，是沉浸在自由和舒暢裏的自信的笑容。
淩誌明白了女兒為什麽會這麽喜歡滑冰了。在風和速度的自由中，女兒找到的是快樂。目光跟隨著女兒在人群裏穿行，淩誌仿佛也能感受到那種快樂了。
淩誌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他突然間覺得女兒長大了很多。女兒在她的那個世界裏似乎活得很自在，超乎他的想象。
楚湄在冰上足足滑了兩個小時，夠鍾了，她才不舍地從冰場出來。淩誌問女兒，滑了這麽久累不累？楚湄說一點都不累，隻是很過癮。淩誌相信楚湄說的話。楚湄曾經告訴過他，她在七歲的時候，就能在操場上跑二十個圈，八千米。楚湄有驚人的體力。
淩誌又問楚湄，現在時間還早，要不要在這裏再逛一逛，買點什麽喜歡的東西再迴去？楚湄說好。
溜冰場所在的這個商業廣場是z市最大的商業中心，賣很多的好東西。可楚湄對那些漂亮的東西好象沒有多大的興趣。直到走到一處賣圖書的地方，楚湄的眼睛才突然一亮。她放開淩誌牽著她的手，自己一個人往裏走了。
左看看、右翻翻，看到什麽感興趣的了，楚湄就站在那裏一頁頁地看下去。看書的時候，有時會皺著眉頭，有時又笑起來。這個圖書的世界，象塊磁石一樣吸引著楚湄。淩誌看著女兒置身於書中時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眸，他知道他看到的是另一個楓。楓已經把她自己那種對書籍的熱愛，完全地傳給了她的女兒。深深印在淩誌的腦海中的那一道楓與書籍組成的風景，淩誌的心曾為之陶然。隻是這樣的風景隨著八年前楓的離去，早就遠離了淩誌的視線。今天，淩誌看著站在書籍中的女兒，他感到一種久違了之後的惆悵。
最後，父女倆離開商業廣場的時候，楚湄抱著淩誌給她買的一大疊書，心滿而意足。一路走著，楚湄不停地跟淩誌說著她對這些書的打算。淩誌知道，書就是女兒的寶貝，書就是女兒最親密的夥伴。愛書的楚湄，一如愛書的楓，有了她心愛的書，就好象擁有了她全部的世界。
淩誌微笑著，聽憑楚湄在那裏盡情地表達她的喜悅。他有一種很久沒有過了的、純純的、恬靜的心情。
2
淩誌送楚湄迴爺爺奶奶的家。一進家門，淩誌意外地看到，他的嶽母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正和他的父母說著什麽。嶽母見淩誌牽著她上午在大院門口看見過的那個小女孩進了家門，她知道這個孩子就是女婿的女兒。嶽母從沙發上站起身走過來，摸著楚湄的頭，笑容滿麵地問她“你就是楚湄吧？”
“楚湄，快叫奶奶好！”淩誌趕緊叫女兒和他嶽母打招唿。
看著這個和氣的老太太，楚湄沒想什麽，叫了一聲“奶奶好！”
父親叫淩誌也過去坐。母親走了過來，牽了楚湄的手，帶她去洗手間。
淩誌陪著嶽母一起走過去沙發上坐下，然後問他嶽母“媽，您今天怎麽上這裏來了？”
因為妻子小紅和淩誌父母親的關係一直處得不好，兒子出生後，淩誌隻好把嶽母接過來他家住，幫他們照顧小孩。雖然兩個家離得很近，同在一個機關大院裏，但嶽母從來沒有上來過淩誌父母的家。現在，突然在父母家裏見到嶽母，淩誌覺得很詫異。
嶽母告訴淩誌，她今天上來這裏，是替她女兒小紅道歉來了。
淩誌不知道，就在今天上午，他呆在自己家裏的陽台上伺弄他的盆景的時候，小紅抱著兒子和她媽媽一起從外麵買東西迴來。在大院的門口，小紅看見她公公和幾個老人在那裏閑聊。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挨在她公公旁邊站著，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小紅知道這就是淩誌的女兒楚湄了。幾個老人看見小紅抱著兒子來了，就去逗那個小東西。他們知道，現在在這裏的兩個孩子，一大一小，是老王的孫女和孫子，就笑老王好福氣。一個老太太還把小東西從小紅的懷中抱過來，逗他笑。老太太見到不遠處的楚湄，又抱著小東西走過去，讓小東西的眼睛看到了楚湄，教他叫楚湄“姐姐”。這時，小紅突然衝了過來，一把抱過去自己的兒子，劈頭說了句“我兒子沒有姐姐！”然後，轉身就走了。幾個老人都聽到了小紅的話。他們看著轉身而去的小紅，都愣住了。淩誌的父親，這時候臉色變得鐵青。他一句話也沒再說，拉著也愣在那裏眨著眼睛的楚湄，迴了家。
聽嶽母講了一件事的經過，淩誌的心頓時沉了下來。他想起來，上午小紅迴到家時的臉色很難看，嶽母也不吭聲。他隻以為是母女倆為什麽事起了爭執。小紅任性是常有的事，包括對她自己的
媽媽。淩誌沒太在意。他想，小紅知道楚湄來了，心裏麵可能還是不大痛快，是不是衝她媽把氣嘔上了。
淩誌看著父親的臉，那臉上現在倒是一臉的平靜。父親的修養很好，在客人麵前總是一張很客氣的臉。但淩誌知道，父親是個非常愛麵子的人，今天，在老人們麵前，小紅讓老父親難堪了！嶽母這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卻是這麽通情達理，她能體諒另一個老人的心，所以，一個人跑來了這裏，替自己的女兒向這個老人道歉。但是，她這良苦用心的道歉又能解決什麽問題呢？也許能稍稍寬慰一下老父親，也許還能讓老父親諒解他那不懂事的兒媳，但最多也隻能如此而已！淩誌坐在沙發上，低著頭，說不出什麽話來。他和楚湄在外麵玩了一下午後的好心情，跑得沒了點蹤影。
嶽母想起了楚湄，問淩誌楚湄在哪裏。
楚湄正和奶奶在她住的房間裏，跟奶奶說著她滑冰的事情。淩誌進房間把楚湄帶出來，在沙發上坐下。嶽母從身上摸出一個紅包來，抓起楚湄的手，把紅包塞在她手裏，說“楚湄你是個好孩子，奶奶也很喜歡你。奶奶今天是第一次見你，這封利是是奶奶的一點心意。小楚湄你要快高長大，長大了比爸爸還要有出息”。
嶽母的普通話講得很費勁，但楚湄還是聽明白了，臉上有了笑容。她抬起頭看著淩誌。淩誌說“這是奶奶的心意，楚湄你就收下吧。快謝謝奶奶！”這是風俗，也是老太太的一番好意，不能被拒絕。
“謝謝奶奶！” 楚湄見爸爸讓她收下紅包，她也就不再猶豫。
“時候不早了，我該迴去了”。嶽母起身告辭。淩誌的母親客氣地挽留了幾句，然後，叫淩誌陪他嶽母一起迴家去。
3
淩誌走了。楚湄又迴去了她的房間，說要去看爸爸給她新買的書。老兩口開始做飯，商量著做些什麽楚湄喜歡吃的菜。
飯菜弄好了。奶奶叫楚湄出來吃飯。楚湄答應著，很快就出來了，但她手上拿著那個淩誌的嶽母給她的紅包。楚湄把紅包放到飯桌上奶奶的麵前，對奶奶說“奶奶，這個紅包我不要了，你幫我還給那個奶奶吧”。
老兩口很吃驚。“楚湄，為什麽又不要了呢？”奶奶問。
“給我紅包的那個奶奶，我今天上午見過她。我想起來了。她和那個阿姨是一起的。阿姨說弟弟沒有姐姐，把爺爺氣壞了。所以，她給我的紅包，我不想要了”。 楚湄說出來她的理由。
兩個老人互相看了一眼，他們無話可說。小紅今天不隻是把爺爺氣到了，也把楚湄惹惱了。楚湄不知道該怎麽表達，但是，她可以拒絕小紅母親的紅包。
可做爺爺的呢？他能拒絕親家母的“通情達理”嗎？親家母這樣做，是在為她的女兒，為她女兒彌補她今天當眾對公公、對楚湄的一次傷害。小紅的自私和狹隘，可是讓她自己的母親也難堪了。
“好吧。楚湄不想要紅包了，爺爺就幫你還給那個奶奶好了。不過，爺爺現在已經不生氣了。楚湄也不生氣了，好嗎？來，吃一個爺爺給你做的雞翅膀，看是不是還象以前那一樣好吃”。做爺爺的不想楚湄再想著這件事，就“答應”了楚湄的要求。
在過後的幾天裏，淩誌沒有再過來看女兒。每天，爺爺奶奶帶著楚湄去喝早茶、逛公園、看展覽，還帶楚湄又去滑了一迴真冰。
一天晚上，楚湄興高采烈地告訴奶奶，說爺爺打算帶她去不遠的一個風景區去旅遊，要她來邀請奶奶，問奶奶能不能和他們一起去。
聽到楚湄說這個，做奶奶的意外了一下。連續好幾天了，她看著老頭子一天到晚的心思好象全部都在楚湄身上了，每天隻想著怎麽帶著楚湄玩，給她買東西，給她做她喜歡吃的菜。做奶奶的從來沒有見過老頭子對他另外那兩個孫子也這樣用心。因為是組合家庭，另外的兩個兒子是她帶過來的，現在的那兩個孫子也就都不是他的血親。雖然，她也喜歡楚湄，也很心疼她，但是，見到老頭子這樣“厚此薄彼”，做奶奶的還是抑製不住心裏麵有些發酸。現在，聽楚湄說老頭子還想帶楚湄出去旅遊，做奶奶的實在沒辦法再開心起來。但是，在楚湄的麵前，她還是按耐住了她心中的不快，她對楚湄說：奶奶這幾天實在是有點累了，如果再出去旅遊的話，她就不去了，讓爺爺一個人帶楚湄去吧。
楚湄睡了。老兩口也躺在床上準備休息。心裏一直不痛快的奶奶開始問爺爺“我看你對楚湄也太好了吧？沒見你對小強和小豪有這麽好過”。
這迴，輪到做爺爺的感到意外了。“怎麽了？我對楚湄好有什麽不對嗎？她是我的長孫女呀，平時又不在這裏”。
“是呀，楚湄是你的長孫女。楚湄不隻是你的長孫女，還是你唯一的孫女呢。隻有楚湄才是你真正親的嘛，小強和小豪都不是”。
做爺爺的怔住了。這幾天，他確實是全部心思都在楚湄身上了。淩誌沒再來看楚湄，他很惱火。後來，聽住在淩誌家隔壁的人說，小紅這幾天天天在家裏吵，他也就原諒淩誌了。兒子有兒子的難處，做爺爺的就替兒子把他做父親的該做的事情都做了吧！可是，現在老太婆又有了想法，又不痛快了！
“唉！你們這些女人，到底是怎麽迴事！”做爺爺的心裏煩了起來。阿楓呢？她的性格不象老太婆，和小紅就更加不一樣。可是，她為什麽又非要和淩誌離了婚，還把楚湄也帶走了。女人們的心思，為什麽都是這麽不可理喻！
做爺爺的陷入了沉思，他沒有再理會身邊的老太婆。
4
淩誌的父親第一次見到楓時，就很喜歡兒子帶迴來的這個女朋友。
淩誌大學快畢業了，做父親的開始著手為兒子安排工作。淩誌在電話裏告訴父親，他在同班同學裏找了個女朋友，想帶迴來讓父母親看看。
出現在做父親的麵前的，是一個留著學生頭的女孩子。一雙清秀水靈的大眼睛，說話的聲音很柔和。淩誌告訴父親，他的這個女朋友的名字叫楓，楓葉的楓。父親一聽到這個名字，當時就愣了一下。淩誌的生母也叫楓，在淩誌還隻有幾歲的時候，得了絕症，早早就過世了。看著眼前這個也叫楓的女孩，父親似乎明白了兒子的選擇。
楓很安靜，不愛說話，但斯文中有一股讓人很容易感覺出來的聰慧，惹人喜愛。做父親的很高興兒子找了這樣一個“準兒媳婦”。他家裏需要這樣子的兒媳婦。一個兩家人組合而成的家庭，夫妻之間、父子之間、母子之間，還有和親戚之間，有多少外人所不知道的矛盾。多年來，他一直是小心翼翼地做人，才將這個感情基礎脆弱的家庭維係了下來，兒子們不能再給他找麻煩了。現在，淩誌能找到他自己的幸福，並不會再給他添煩惱，他真的很高興。
做父親的很愉快地接受了楓。可是，做母親的卻有點不同的看法，她對丈夫說，阿楓這個女孩子好象不勤快呀，什麽家務事都不會做的樣。淩誌將來和她結了婚，兩個人怎麽過日子呢？
畢業時，做父親的將淩誌和楓的工作都安排好了，淩誌進了機關，楓在一家科研所。楓很快到科研所報到上班。每個周末，楓去淩誌父母家住兩個晚上。楓在z市沒有別的親戚朋友。
不久後，做母親的對楓這個“準兒媳婦”又有了新的“看法”。楓在她家裏不隻是不勤快、不能幹，而且，晚上大家都在客廳裏看電視、說說話，她卻一個人呆在房間裏看書。在做母親的看來，楓這是不懂人情世故。
聽妻子說她對楓的這些“看法”，做父親的並沒太往心裏去。在他看來，淩誌和楓都還很年輕，現在他們進入了社會，很多的東西，他們會慢慢學會的。但是，做父親的有另外一種擔心，他沒有對妻子說出來。
他一直都在留意著楓。楓在他家裏安安靜靜的，不愛說話，但她的眼神當中似乎有一種超然物
外的氣質，說不上來是與世無爭，還是心高氣傲、目中無物。楓看的書，也都不是什麽工作上的書，很雜。他不知道這個女孩子到底有著一個什麽樣的內心世界。做父親的還看得出來，兒子確實很喜歡他的女朋友，楓在他麵前的時候，他有種很單純的快樂。但是，看不出來楓和淩誌在一起是有多快樂。和淩誌的快樂相比，楓甚至可以說是有點憂鬱，隱藏在她安靜外表下的憂鬱。年紀輕輕的一個女孩子，為什麽會憂鬱呢？淩誌了解她的憂鬱嗎？淩誌和楓兩個人在一起，合適嗎？
做父親的問了兒子。淩誌很樂觀地告訴父親，楓就是這樣子的。楓其實很單純，是因為看書看多了，多愁善感而已。做父親的聽了，覺得兒子說的也在理。女孩子多愁善感也沒什麽不好，這樣的女孩子，往往是很善良的。淩誌雖然粗心，但是樂觀、開朗。這樣也是一種“合適”吧。
家庭裏的諸多麻煩事情，讓做父親的沒有更多的時間再去多想淩誌和楓的“問題”。幾年時間過去，淩誌和楓在各自的工作上都有了起色，做父親的心裏感到十分高興和欣慰，他問淩誌，楓來z市的時間也不短了，如果沒有什麽問題了的話，把婚事辦了吧？
確實也沒有什麽“問題”了。於是，做父親的開始為終於可以令他開心的一件“家事”忙碌了：裝修房子、購置新家具、訂婚宴、發請貼。在熱熱鬧鬧的婚宴上，看著滿麵春風的兒子和美麗嫻靜的兒媳，做父親的心被喜悅填滿。並且，他開始憧憬另外一件會讓他更開心的事情：在不久的將來，就會有一個小東西來到他的家，叫他叫爺爺。這個小東西將會是一個非常可愛的孩子。楓是外省人，聽說還是少數民族的後代，和淩誌的血緣相差甚遠，他們兩個人的孩子，肯定會有
超出一般孩子的健康和聰慧。做父親的開始期待另一個更美好的時刻的到來。
如願以償，一年後，一個精靈一樣的小東西，來到了這個家，讓這個做父親的人，從此做上了爺爺。雖然，他更希望有一個孫子，但小孫女的活潑靈秀，讓做爺爺的還是滿心歡喜。淩誌給自己的女兒取了個非常美麗的名字：楚湄——水邊青草地上楚楚動人的女子。
可是，在小楚湄還不到一歲的那一年春天，做父親的曾經擔心過的事情不可救藥地發生了。楓帶著小楚湄迴去了內地她父母的家。一年後，楓迴來，和淩誌到法院很快地辦了離婚，離婚的理由是夫妻感情破裂。楓其他什麽都不要，隻要帶走小楚湄。從此，淩誌陷入欲掩彌彰的苦悶之中，而小楚湄，真正地離開了她爺爺的家，不再屬於這裏。
5
離婚後，楓並沒有要割斷楚湄和她父親這邊的親情的意思。相反，楓每年都會帶楚湄來z市一、兩次，讓楚湄和淩誌、和爺爺奶奶相聚一段時間。楓很自然地、很“理所當然”地每年都這樣做著，雖然她自己對這個家庭已完全是局外人的態度。而正因為楓這樣做了，所以，在幼小的楚湄的心裏，這裏有她的親人，他們都很喜歡她，隻是大家離得遠，要隔很久才能見得到。
每一次再見到楚湄，做爺爺的總會驚喜於孫女的成長，不止是楚湄的聰明，不止是楚湄的漂亮，不止是楚湄見到他們時對他們的親熱，還有楚湄身上一種不同於其他孩子的“特質”。做爺爺的說不上來那是什麽，但就是覺得這種“特質”在楚湄的身上是那麽越來越明顯地存在著，讓他有時候甚至會去想：這個小生命究竟是從哪裏來的呢？是因為楚湄有一個楓那樣的媽媽嗎？一個讓人弄不明白的楓，養育了一個同樣也讓人弄不明白的楚湄？
楚湄上了小學之後，每年就隻能在放暑假的時候才來z市住一段日子了。一個早慧的孩子，一個自律而從容的孩子，一個在求知中飛快地成長的孩子，讓做爺爺的又看到了希望。這希望他曾經寄托於淩誌，但淩誌最終是未能令他滿意。現在，做爺爺的在小孫女的身上卻看到了那他已經放棄了的希望。做爺爺的，對楚湄不再隻是牽掛。
似乎可以諒解了！楓不可理喻地帶走了楚湄，讓一個才剛剛做了爺爺的人，要去承受與小孫女骨肉分離之痛。但是，楓又不可思議地把楚湄培養成了一個出色的孩子，讓做爺爺的感到快樂，感到欣慰，甚至還感到驕傲。現在，那些同住在一個大院裏的老同事、老朋友，誰不在歎息之餘，盛讚他的孫女呢？
楓當年一定要和淩誌離婚，迴去內地。楓在這裏一直都是憂鬱，淩誌也不能讓她快樂，她確實是不能適應這裏的這個環境。這裏雖然是個現代化的大城市，但是，這裏的人除了講錢、講名譽、講地位，還能再講點別的什麽呢？而自己這個家庭，除了一大堆矛盾，又還有別的什麽呢？楓她自己不適合這裏，要離開，那麽，楚湄也就不能屬於這裏了。楓帶著楚湄離開了這裏，她應該不是出於絕情冷酷，而是出於對她的親生骨肉的勝過一切的愛！而現在，楚湄依然還是淩誌的女兒，依然還是他的孫女。楓又有什麽錯呢？對她的“不可理喻”，又還能指責什麽呢？而楓這樣做了，她自己要承受的，又是怎樣的一切啊！
想到這裏，做爺爺的不由得從床上坐起來。他這才發現老伴已經在旁邊睡著了。這幾天，老太婆和他一起天天帶著楚湄在外麵跑，她的身體又不好，也真辛苦她了。這也是一個苦命的女人啊，她何嚐又不是為她的兒子和孫子操碎了心！
那小紅呢？年輕、不懂事、任性、刁蠻、自私、狹隘，這是自從小紅進了他家的門，做了淩誌的第二任妻子之後，他對小紅全部的評價。那天，小紅當著那麽多老人的麵不承認楚湄是她兒子的姐姐，讓他的老臉真是沒地方擱啊。可是，小紅不也是出於對自己親生骨肉的愛嗎？隻是她的愛太過於狹隘，以致於她不能容忍她的丈夫再愛他另外一個孩子，不能容忍做爺爺的再愛他另外一個嫡親的孫女。都能理解了！楓、身邊的這個老妻，還有兒子家中那個年輕的媽媽，同樣都是女人出於對自己親生骨肉的愛，不同的是，她們的愛本身不相同而已。不必再去強求，也不必再煩惱了！
做爺爺的，此時有了一個想法。他要和淩誌好好地交流一次，將他今天晚上“悟”到的這一切，跟兒子好好地談談。兒子一直都陷在兩任妻子給他帶來的煩惱中，不得安寧啊！
6
正如老父親所想象的那樣，淩誌陷在兩任妻子給他帶來的煩惱中痛苦著，不得安寧。
這幾天，從那天小紅在大院門口向大家宣稱她的兒子沒有姐姐開始，小紅有事沒事就會找淩誌大吵大鬧，到了歇斯底裏的程度，連她母親在旁邊怎麽好言相勸都不能平息她的激動情緒。小紅甚至對她那才十個月大的寶貝兒子都“仇恨”起來，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就是“你心裏不是隻有你的那個寶貝女兒嗎？這個兒子也是你的！你也要管他！我不會再這麽辛苦地為你養兒子了！”
這個晚上，十個月大的小東西又是哭著、鬧著。淩誌哄了他好久，他才終於睡著了。看著懷中安靜了的兒子，淩誌悲從中來。為什麽又娶了一個不可理喻的妻子？為什麽又有了一個有了之後就不可能不對他牽腸掛肚的孩子？有一個楓讓自己受折磨也就算了，為什麽要再找一個小紅迴來做妻，讓自己受另一種煎熬？有一個楚湄讓自己無時不牽掛也就算了，為什麽又來了一個兒子？他是那麽的小，那麽的脆弱，那麽的愛哭愛鬧，讓自己睡裏夢裏都會為他擔心！
如果說楓走了，楚湄也遠離了他，帶走了他所有的快樂和甜蜜，留給了他無窮的落寞和尷尬，但淩誌至少還可以一個人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什麽都可以想，也什麽都可以不想，有一份屬於他自己的安寧。在娶了比他年輕很多的小紅為妻之後，淩誌這才發現，他並沒有找迴他的快樂和甜蜜，也沒有趕走他的落寞和尷尬，甚至連安寧，他也失去了，他隻是找到了一個好辛苦的婚姻、一個能讓
他窒息的“圍城”。
和小紅結了婚之後，淩誌才發現，自己曾經娶妻生女，在小紅的眼裏，是他犯下的一樁“原罪”。
從公公婆婆不時的言語中，從淩誌有時一現的悵然若失的神情中，小紅感覺出來，淩誌前任的妻子楓的影子，還留在這個她剛剛才進入的家庭之中。那個楓和淩誌生下的女兒楚湄，無論是淩誌、還是爺爺奶奶、還是叔叔嬸嬸，都牽掛她、思念她。小紅為這一切不可抑製地“吃醋”了。要命的是，楓在和淩誌離婚後，一直沒有再婚，她是不是想和淩誌“破鏡重圓”？小紅明白了：她的婚姻原來是如此的脆弱、如此的不完美，她對淩誌付出了純潔無暇的感情，但她並沒有得到淩誌全部的愛，她並沒有得到她一直夢想的那種幸福！
但是，年輕的小紅，卻有著非常的堅強和執著。她不能容忍自己在剛剛才開始的時候，就“失敗”了。一切並不是她的錯，是淩誌的錯，是公公婆婆的錯，是那個女人和那個小女孩的錯，是他們在不公正地對待她。在這個家裏，在這個婚姻裏，她要堅強地去捍衛自己的幸福，要讓淩誌成為她百分百的丈夫，要讓楓的影子從她的生活中徹底地消失，要讓楚湄也不能侵犯到她什麽。她必須要做到這一切！
在小紅開始堅強地捍衛自己的幸福後，淩誌也不能不承認了自己的“原罪”。畢竟，小紅對自己付出的是她純潔無暇的全部的感情，她不象楓，她對自己是全心全意，而自己，卻不可否認地有著過去，還有一個女兒，有一份他應該要承擔的責任。對小紅，他隻能盡量地多遷就、多關懷，這樣，也許能彌補自己對她的“不公平”。
但淩誌也知道，他是不可能將楓和楚湄從他的情感世界中抹去的，尤其是楚湄。楚湄不隻是承載了他和楓的過去，良心也告訴他，他不可能不去愛這個孩子，關心這個孩子。楚湄又是那麽的可愛，那麽的讓人疼惜，哪怕她不是自己的親生女兒，他都不可能不去愛這個孩子，關心她的成長和未來。
於是，淩誌隻能在小紅和楚湄這不可調和的兩重世界裏承擔著他都不可推卸的責任。楚湄上次暑假來z市，住在爺爺奶奶家，幸好小紅已經懷孕七個月了，住去了她父母的家裏。淩誌瞞著小紅楚湄在爺爺奶奶家住著，他還瞞著小紅帶著女兒出去玩。這一次也夠讓淩誌提心吊膽的了。萬一小紅知道了，他不知道小紅會做出什麽事來。還好，小紅一直都沒有知道。過完暑假，楚湄迴去了外婆家。沒多久，兒子平安地出生了，淩誌懸了兩個月的心，在聽到兒子的第一聲哭那一刻，才真正落了地。
做了媽媽以後，小紅的臉上終於有了滿足的笑容。看著淩誌不分晝夜地為她和兒子忙碌著，小紅的心終於感覺到了安全。公公其實隻有淩誌這一個親生兒子。現在，她生下了淩誌的兒子，淩誌的心、公公的愛，將全部都會到這個小東西的身上來。楓那個女人，就讓她在一邊呆著淒涼吧，她再也無望搶走這個在她身邊、為她和她生的兒子忙碌的淩誌了。至於那個楚湄，畢竟隻是個女孩子，不會有自己這個兒子份量重的。自己終於贏了，不用再擔心被那母女兩個侵犯了。
在勝利的喜悅中，小紅開始對楓和楚湄也不再那麽耿耿於懷了。淩誌發現小紅開始慢慢對他信任起來，對她視若仇敵的楓和楚湄也似乎可以和解了，因為他聽到小紅甚至問了他這樣的問題：楚湄在象咱們兒子這麽大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晚上不肯睡覺，白天卻睡得不肯醒？楓是怎麽對付小孩子這樣的？淩誌終於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但淩誌並不敢因此就掉以輕心。他繼續無微不至地照料母子兩個，包括對住到他家裏來幫著照料小外孫的嶽母，他都不敢讓嶽母多累著。隻是，在這樣的“晝夜辛勞”中，淩誌想起當年楓剛生下楚湄時，他哪裏象現在這樣不辭辛苦，淩誌不能不為當年的自己感到自責。但當年的都過去了，而現在的辛苦，自己必須要承受。淩誌告訴自己，不要再去想當年，最重要的，是現在。
就這樣，差不多一年的時光，在淩誌的辛苦忙碌中，在小紅的快樂滿足中，很快地就過去了。隻是小紅和淩誌的母親，婆媳之間，仍未能和解。這是兩個好強的女人之間的不可調和的矛盾。做爺爺的，也沒有對他的嫡親的小孫子，表現出小紅認為他應該有的那種強烈的喜愛和關懷。但小紅現在也無所謂了，公公婆婆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反正又不當他們是自己一家人。隻要淩誌全心全意地愛著她，愛著他們的兒子，就夠了！
7
又是暑假了。楓打電話給淩誌，問淩誌這邊方不方便讓楚湄過來。上一個暑假，淩誌的提心吊膽讓楓感覺到了他的處境“不妙”。從爺爺奶奶的話語中，楓也聽出來了小紅是個什麽樣的性格。楓知道，淩誌的這個一直就充滿了矛盾的家庭，又在被小紅帶來的新的矛盾困擾著了。可是，楚湄肯定是很想再見到她爸爸、見到她爺爺奶奶，一放暑假，就去爺爺奶奶家住，也已經是楚湄生活中的一個慣例了。但是，楓還是不想讓淩誌為難。
在電話中，淩誌有一些猶豫。但淩誌最後還是很肯定地對楓說，讓楚湄過來吧，住在爺爺奶奶家裏，應該不會有事的，現在的情況已經好多了。
淩誌當然還是會顧忌小紅的態度。他試探著告訴小紅：放暑假了，楚湄可能會過來。能不能讓她在她爺爺奶奶家裏住上一段日子，在z市玩一玩、感受感受大城市的氣氛？楚湄生活的那個地方，是個內地的小城市，來這裏看一看，對她也是件有益的事。說這些話的時候，淩誌小心翼翼地用著措辭。
小紅果然沒有對楚湄要來有什麽異議。雖然她嘴上隻是很冷淡地說了一句“她愛來就來唄，關我什麽事！”但淩誌還是從她的神情中看出來，她心裏麵不隻是對楚湄沒有了以前那麽大的戒備，而且對淩誌這樣小心翼翼地征求她的意見，還頗感得意。
要去車站接楚湄、要帶楚湄去滑冰，淩誌也都沒瞞著小紅。他發現，自己對小紅越“坦白”，小紅也就會對他越信任，越會“配合”。
但是，天意似乎並不想照顧淩誌“兩頭兼顧”的良苦用心。在楚湄來到爺爺奶奶家的第二天上午，小紅和她媽媽抱著兒子從外麵迴來。進了大院的門，小紅先是看見她公公站在那裏和幾個老人閑聊。這是常有的事，大院門口是這些老人喜歡呆在那裏聊天的地方。小紅正尋思著要不要跟她公公打聲招唿，再一眼，她就看到了她公公的身邊站著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子。這莫非就是淩誌的前妻生的那個楚湄？不用想了，肯定就是楚湄。
可這是象淩誌所說的那樣，一個可憐巴巴的女孩子嗎？這是自己想象的，那個呆在內地小城市裏生活的土裏土氣的楚湄嗎？她的相貌，比一般的女孩子都要漂亮，她的身材很勻稱，她的短發、她的衣著，雖然簡單，但有說不出來的得體和自然。尤其是她的那種神態，百無聊賴又氣定神閑的，就是沒有半點拘謹。這哪裏是她之前想象的那個可憐樣的小東西！
小紅在突然間第一次見到了楚湄，見到了她已想象過無數次了的那個淩誌的女兒，但她卻發現，她想象中的楚湄和她眼前這真實的楚湄，原來相去甚遠。小紅一下子木呆了，她任由有老人來逗弄她懷裏的兒子，任由一個老太太將她的兒子抱過去。可當她聽到老太太教她的兒子叫楚湄“姐姐”，她的本能讓她不顧一切衝過去，一把從老太太手中奪過自己的兒子，並大聲地抗議“我兒子沒有姐姐！”
小紅一路腳步不停地衝迴自己的家，她的媽媽緊跟著也氣喘籲籲地進了家門。小紅看到了在陽台上的淩誌，但這迴，她沒有去找淩誌的“麻煩”，她用她最後的一點理智，將兒子交到了她媽媽的手上，然後，進去房間，一下癱倒在了床上。
淩誌也看見小紅迴來了，並且看到她的臉色很不好。見小紅進了房間
躺著，淩誌以為她是上街累了。但嶽母接過外孫之後，隻忙著照顧小孩子的吃喝拉撒，一句話都不說，淩誌感覺到，可能又出了什麽狀況。淩誌畢竟有點心虛，他想，小紅知道楚湄來了，並且就住在這同一個大院裏，心裏肯定還是不痛快，但又不好跟他發作，因為她已經表示“寬宏大量”了，所以，可能就找上她媽媽了。淩誌此時記掛著要上自己父母家去吃午飯，然後帶楚湄出去滑冰，所以，他沒敢去惹小紅，也沒去問嶽母是不是有什麽事。伺弄完盆景，換了件衣服，對嶽母說了聲上他父母家去了，淩誌就出了自己的家門。
無法逃脫的，終究還是要麵對。淩誌帶著女兒去滑真冰，他享受了一下午很久沒有享受過了的輕鬆悠閑的心情，陶醉了一下午很久沒有陶醉過了的欣賞著愛女的快樂，接下來，他要麵對的，就是對他來說更真實一些的，那冷酷的家庭戰爭的硝煙。
小紅先是被一種挫敗感徹底地打倒了，她痛得暫時麻木了過去。麻木過後，就是她失去理智的、不可控製的對淩誌的反擊，對一切欺騙了她的感覺的東西的反擊，包括她的母親和她的寶貝兒子。小紅在自負、自卑、妒忌、絕望、感覺被愚弄、要找迴自尊的種種情緒的混雜中幾近瘋狂，就算是兒子的哭鬧聲，也喚不迴來她的清醒。
此時的淩誌，不隻是他父親所擔心的那樣不得安寧，他和小紅一樣，也瀕臨崩潰的邊緣。要不是有手中抱著的小兒子，他真會衝出他的這個家，再也不迴來了。但是，他怎麽可能丟得下懷中這個可憐的孩子？他是那麽的小，那麽的脆弱。還有，他的媽媽現在又是那麽的歇斯底裏，幾乎癲狂。她連自己都照顧不了，隨時會失去理智。手中的孩子，是個十字架啊，放不下，就改變不了這令人絕望了的一切。
淩誌感覺自己沉入了生命的黑暗深淵。此時，對楚湄的愛和牽掛都變得不再那麽重要了，楓和楚湄這兩個曾經帶給他快樂的人，也變成了不足為念的輕煙一樣的幻象。現實是如此的沉重，壓在這個年近四十的男人的肩上，他的心在向下沉、向下沉，終於沉到最低的塵埃裏去了。
8
第二天中午，淩誌下了班沒有馬上迴自己的家，他上去了他父母家。
父親、母親和楚湄正在一起吃午飯，三個人有說有笑的。父親的見到淩誌來了，就招唿他一起過來吃飯。他以為淩誌是終於可以來看楚湄了。是不是夫妻倆和解了，戰爭結束了？是不是小紅終於還是被淩誌和她自己的母親喚醒了，可以接受淩誌關心他的另一個孩子了？但是，做父親的看到淩誌的臉色是那樣的灰暗凝重，他即刻又否定了他剛才的樂觀猜測。淩誌一定有什麽更糟糕的事情要來告訴他了！
淩誌沒有胃口吃飯，他坐下來，匆匆幾口就扒完了母親盛給他的那一碗飯。楚湄和他說話，他也隻是機械地應答著，全然沒有了平時和楚湄說話時的那種神情和語氣。楚湄也感覺到了她爸爸的異常，不敢再跟他說什麽。四個人都匆匆忙忙地把飯吃完。淩誌要楚湄幫著奶奶收拾，然後，叫父親一起進去離飯廳最遠的父母親的臥室。
“爸，讓楓來把楚湄接走吧。楚湄和她媽媽也已經很久沒有見麵了，該讓楚湄去她媽媽那裏了”。兒子說出來的話讓父親聽來很在理，但父親還是覺得兒子這樣的想法來得太突然了。
“楚湄在這裏多住一段時間，再去她媽媽那裏也不遲呀？她才在這裏住了幾天，還沒有玩夠呢。我也還想再帶她多一些日子。一年也就隻有這麽短短的一段時間她在這裏”。父親沒有同意兒子的要求，他也有充足的理由。
“楚湄反正也隻是在這裏玩一玩。這裏也沒什麽她沒有去玩過的地方了，不如讓她早點去s市，讓她媽媽帶著她在那裏好好地玩。s市是個很好玩的地方，楚湄會更喜歡那裏的”。兒子的理由依然很充分。
“那我說我這個做爺爺的帶孫女還沒有帶夠，行不行？你想讓楚湄早點離開這裏，你就直說，不要在這裏找理由！”父親看到兒子不肯講實話，惱了。他知道兒子是在找理由。
“爸，你和媽媽的身體都不好，天天帶著楚湄，會把你們累壞的”。兒子居然把理由找到了父母的身體上。
“淩誌，你最好是老老實實地和我說實話！是不是因為小紅？小紅她容不下楚湄在我這裏，要楚湄離開這裏，她才肯罷休，對不對？你拿她沒辦法了，對不對？”父親終於不留情麵地幫兒子說出了實情。
淩誌沉默了。父親說的是實情，他無話可說。
“那好，淩誌，你聽著：楚湄是我的長孫女，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你是我兒子，我不想讓你為難，但你們也不要為難我！一人退一步，我和你媽帶楚湄出去旅遊去。等我們帶著楚湄玩夠了，我會親自把她送到她媽媽那裏去！”父親說出了令兒子意想不到的打算。兒子不知道父親昨天晚上躺在床上想了很久，想透了很多事情。
“可是，爸，你和媽媽的身體？你們經不起這樣的辛苦的。楚湄還小，你們還得要照顧她”。兒子震驚於父親的打算，又急切地為父母的身體擔憂了。他的擔憂是發自內心的，並沒有一點做作。看到兒子的眼神，父親相信了他的真誠。
正是因為兒子發自真心地為父母擔憂，父親激動的情緒才平和下來。父親久久地看著淩誌之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最終，父親屈服於兒子的困難處境，也感動於兒子的真誠，他輕輕地說了句“好吧”。
9
接到淩誌的電話，楓顧不上還有很多的工作要做，中午飯還沒有吃她也顧不上了，趕緊地去長途汽車站，買了車票，趕往z市。
雖然淩誌在電話裏隻是說楚湄想媽媽了，想去她那裏，問楓能不能過來接楚湄，但楓馬上就意識到，楚湄現在肯定是惹起了淩誌的家庭矛盾。楓容不得女兒再在那裏多呆一天，她擔心那些家庭矛盾會被天資聰穎的女兒察覺。楓絕對不能讓女兒察覺到這些，因為她知道後，會不知所措。女兒的心裏，現在還隻有愛，沒有痛。女兒現在還不能去承受這些痛，女兒也不應該去承受這些痛。
從s市到z市的車程很快，楓趕到爺爺家時，還隻有下午五點鍾不到。見到很久沒有見了的媽媽，楚湄歡喜雀躍。爺爺已經告訴了她，媽媽下午就會來接她。在爺爺這裏住著，楚湄當然很開心，她和爺爺奶奶也有說不完的話，但是，想著去媽媽那裏，楚湄更開心，因為，世上沒有比媽媽更讓她喜歡的人了。
在奶奶的幫助下，楚湄已經收拾好了她的行李。奶奶開始做飯，要楓和楚湄吃過晚飯再走。楓想著去s市的車程快，吃完飯再走也來得及。她沒吃中午飯就趕過來的，也確實覺得餓了。
晚飯還沒做好。淩誌下班了，上來父親家裏。他知道楓已經來接楚湄了，還沒走，他想和楓再說幾句他想說的話。他也終究還是有些舍不得楚湄，想再看看她。
淩誌把楓叫到陽台上，關好陽台的隔門。他不能讓楚湄聽到他和楓的談話。
“阿楓，你看以後就不要再讓楚湄來爺爺奶奶家裏住了，好不好？”淩誌直截了當地對楓提出了他的要求，他不想為自己的要求找理由。匆匆趕來接楚湄的楓，應該已經明白了一切，沒有必要再在她的麵前找理由。
“行。如果楚湄住在這裏讓你們一家人都為難了的話，我以後就不再讓楚湄來這裏了”。楓理解這個家庭的一切。條件不存在了的時候，結果自然也就沒有了。楚湄來不來爺爺這裏，對於楓、對於楚湄，其實都已不是什麽一定要有的必要。楚湄已經是大孩子了，她會有她更大的世界，沒有了和這個家庭的聯係，楚湄也不會因此就缺少了很多。楚湄本來就不屬於這個家庭，這裏隻是她快樂成長之路上的一個站台。既然不能在這裏快樂地停留，那以後就不再停留了。楓很爽快地答應了淩誌的要求，並表示
了對淩誌的理解。楓是帶著笑容，說出了她對淩誌的迴答。
“那好。謝謝你了，阿楓。你自己要保重好自己”。淩誌感激於楓對他的要求的理解和接受，感觸於楓的理智和超然。楓總是這樣，有比他更快的節奏。淩誌在真心地說出了自己的謝意之後，又不由自主地加上了一句對楓的關懷。
“你也多多保重自己。你這個家，全靠你了”。楓感覺到了淩誌語氣中的那種並不是出於客氣的關懷。楓很自然地接受了，但不知為何，心底裏生出來一絲酸楚，她想抑製也抑製不住。楓說出這句要淩誌也保重的話，她不知道自己是出於真心，還是出於掩飾。但哪怕就是這一絲的酸楚，在楓說完了她最後一句話的那一刻，也嘎然而止了。
淩誌聽著楓用很平淡的語氣說出來的這最後一句話，他不知道為什麽，但他就是覺得他從那平淡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絲的酸楚。但淩誌不允許自己再去確認這一絲酸楚是不是真的存在。淩誌和楓曾經共同擁有的、在離婚後還一直共同擁有的、直到楓在說完她最後一句話之前還共同擁有的，某種神秘的東西，在楓說完她最後一句話，那時鍾上的指針指正的那一刻，都結束了。指針繼續走下去，淩誌和楓，要各自擁有自己的路程和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