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神廟武士來意不善啊。”</p>
王靜雅在一旁氣得狠了，把兩隻錘柄捏得咯吱咯吱響。</p>
恨不能找到安德烈本人，揮錘拚殺一場。</p>
“太囂張了，太狂妄了。是欺我大青無人……”</p>
這人的行止也很好揣測，就是一路挑戰武館鏢局，而且是專門選擇成名人物挑戰。</p>
一旦打贏，立即大肆宣揚，如此以往，真沒人能正麵勝過的話，弄不好，大青國武人的脊梁都會打斷。</p>
武人勝敗生死，也隻是尋常，算不得什麽。</p>
這一招，最狠的是，把青國人所有的不堪都暴露出來……讓那些本就遊離搖擺的讀書人，以及窮苦無助的百姓們，全都打心眼裏生出，洋人不可戰勝，青國人本就弱小，低人數等的認知。</p>
到時候，都不用別人說什麽，見到洋人了，直接就膝蓋軟了，就跟見到自家爹娘似的，到處都是孝子賢孫。</p>
以往的青國百姓和官員，就已經有了這種苗頭，但也隻是深藏在骨子裏，並不會明目張膽的說出來。</p>
畢竟，是人都有著羞恥心。</p>
但是，從這些維新派所掌控的報紙報道，就可以看出，有許多人已經迫不及待的開始鼓吹洋人強大，師洋事洋。</p>
或許，在他們心裏，這種吹捧洋人強大的文章，隻是一種示好，為了讓變法進展得更加順遂，想讓兩方關係更進一步。</p>
但這是個極其危險的信號。</p>
官方報紙，以及輿論前沿都開始淪陷，開始朝拜。這天下，就再也不會有第二種聲音。</p>
</p>
“其心可誅，其心可誅！”</p>
王靜雅雖然是女流之輩，有著王五的教導和薰陶，對這些東西，比京城中一些大老爺們看得還要清楚。</p>
此時就雙眉豎起，隻恨自己實力不夠強，否則就直接打上去了。</p>
她還時不時的拿眼睛，偷偷的瞄向張坤，其心意不問可知。</p>
“看我也沒用，安德烈身份是神廟武士長，並不能當做江湖拳手來看待，這招狠就狠在，隻能他挑選目標，甚至，還不能不應戰。身邊跟著那麽多鷹國大兵和各國記者，咱們但凡有點什麽不對的舉動，就會被人口誅筆伐……就算被亂槍打死，也是沒處說理。”</p>
張坤搖了搖頭。</p>
總不能打上神廟去，若真打死人，再被記者拍到，那就是本世紀最大的外交事件。</p>
說不準，這事一出，世界各國，以及大青朝廷，全都進行針對，派兵拿人。</p>
尤其是大青朝廷，得罪了本國高官都問題不大。得罪了洋人的話，信不信五城兵馬司和豐台大營都會被調動起來……</p>
九門提督麾下兵馬，更不用說了，那是衝在最前的排頭兵。</p>
“難道，就隻能這麽眼睜睜的看著？”</p>
王靜雅在醫館裏轉了一會，心裏總是有些不爽，幹脆就眼不見心不煩。</p>
把報紙一扔，跑到前堂去幫李小宛瞧病。</p>
剛剛抓了一副藥，就聽得門口喧鬧，轉眼看去，嘩啦啦的進來一大堆人。</p>
“師父……”</p>
“師父，治傷要緊，您不要起身。”</p>
“師父，勝敗乃兵家常事，咱們養好傷，再來尋他比過。”</p>
大大小小的聲音，全都帶著哭腔，痛心，難過，悲愴，聽著就讓人心裏發堵。</p>
“咳……咳咳，不用了，老夫還輸得起，隻是愧對了……愧對先師和師祖，這門拳法，在我手裏蒙羞，無臉見人呐……”</p>
一把蒼老的聲音咳嗽了幾聲，就斷斷續續的說著話，停了停，又聽他問：“張坤張師傅可在？”</p>
“元大先生。”</p>
張坤一個箭步，就到了擔架前方，伸手虛按，止住對方想要爬起身的動作。</p>
一眼看去，就忍不住眉頭大皺。</p>
上一次見到這位老拳師之時，還是在門前不遠處的戲台旁。</p>
那時候，元大先生作為生死擂的公證人，一派仙風道骨，讓人見著就心生敬重。</p>
元大先生年高德劭，又與人為善，並且，對門下弟子傾囊相授，並不藏私。</p>
所以，很受各方武人尊重，平日裏不唿其名，隻是稱唿為大先生。</p>
張坤還記得，自己那日上台之前，這位大先生還暗地裏提醒了一句，讓自己快快離開京城，不要上擂了。</p>
這句話判斷錯誤了，事後證明，是多此一舉。</p>
但是，張坤自問，如果自己的實力，並沒有那麽強大。</p>
或許，聽從元大先生的勸告，是最好的辦法……</p>
因為對方已經幾乎明示了，那張重華隱藏了一部分實力，上擂就是九死一生。</p>
所以，從元大先生的本心來說，說出那句話，其實是一腔好意。</p>
不管聽不聽，對方的好意張坤還是心領的。</p>
這時看去，就見到元大先生胸口處凹陷了一大塊，血水仍然在汩汩湧出……</p>
破爛的衣服，都遮不出前胸那斷裂的骨茬和破開的大洞。</p>
若非數十年修身練武，一身修為已入化勁，骨髓生血功能極其強大。此時的元大先生，應該早就一命嗚唿。</p>
能夠強撐著來到醫館，也隻是苟延殘喘，快撐不下去了。</p>
“先止血要緊。”</p>
張坤連忙拿出銀針，嗖嗖連聲，刺在幾個大穴之上。</p>
這也隻是治標不治本，拖延一下而已。</p>
以他的醫術，對這種傷勢，顯然也是無能為力，就算再加上李小宛也沒用。</p>
小丫頭站在一旁靜靜看著，麵上露出哀憫，低頭輕輕的歎了口氣。</p>
“不用麻煩了。”</p>
元大先生伸手止住張坤的後續動作，苦笑道：“老夫授拳四十年之久，隻是想著把我這一門拳術，傳遍天下四方，不落先人聲名。卻沒想到，臨到老了，丟了這麽大一個臉，敗在了洋鬼子的手上……命丟了，不要緊，隻歎師門拳法刀法，仍然沒能完整的傳下去，憾甚，憾甚……”</p>
他說了幾句話，就有些喘氣，艱難轉頭輕喝道：“文禮，拿我刀來。”</p>
“師父！”</p>
一個滿臉憨厚的中年漢子，膝行捧刀上前，眼圈紅著，哽咽道：“這傷還能治的，不要……”</p>
“傻孩子。”</p>
元大先生接刀在手，歎了一口氣。</p>
鍾文禮是他門下大弟子，可惜，天資並不是那麽好。</p>
練了三十多年梅花拳梅花刀，也隻是堪堪踏入暗勁易筋層次，比起他的幾個師弟都要弱上許多。</p>
不過，這位弟子好就好在，十分聽話。</p>
平日裏教授新進弟子之時，也是兢兢業業，並沒有太多亂七八糟的想法。</p>
安德烈踏館挑戰之時，他也想上場，卻爭不過幾位師弟。</p>
結果，就因為這個原因，反而保住了一條性命。</p>
這不知算是幸運，還是悲哀？</p>
自己死後，京城梅花拳一脈，就此散了吧……</p>
元大先生深深的看了鍾文禮一眼，目光掃過一眾站得彎腰耷背，精氣全無的弟子們，才轉頭看向張坤。</p>
“張師傅，我這有一門刀法，不知你願不願看上一眼？”</p>
老人聲音顫抖，眼神深處，藏著絲絲懇求。</p>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p>
張坤肅然拱手。</p>
“這門刀法，師祖傳授給我之時，曾經說過，五髒未調，內力未生之時，不能強自修練，否則，傷心傷肺，五內皆傷。</p>
老夫無能，年近九十，卻仍然隻是掌握了一點皮毛，真是慚愧萬分。若是先前麵對那洋鬼子的時候，能夠真正用出這門刀法來，也不至於落到如此地步，有辱師門，有辱國體，老夫有罪啊。”</p>
元大先生緩緩從擔架上爬起，站在大堂之中，反扣刀柄，屹立如鬆。</p>
他的臉上離奇的湧現一絲舵紅，精神變得很好。</p>
過堂風吹起他那布滿血汙的長袍，露出那滲血空洞的胸口，讓人看著心中直發堵。</p>
“這門刀法，隻有五式，合為一招，號稱五蘊梅花斬，老夫隻使一遍……”</p>
元大先生執刀在手，眉眼澹然，彷佛又迴到了當初剛剛學藝那會。</p>
這時的他不是他，而是當日授藝的周師祖。</p>
“第一刀，心藏火，燃血問天，烈火燎原！”</p>
元大先生身形忽然動了，手中長刀之上染上一絲血芒，如同沸騰的烈焰，轟然滔天。</p>
這是幻像，是錯覺，卻出奇的讓在場所有人都感覺到一種焚金蝕骨的熱意。</p>
眾弟子忍不住就往後再退了幾步。</p>
刀光如火如光，在半空中劃出一抹奇異的鮮紅，陡然消失不見。</p>
在那鮮紅消失不見的瞬間，隻有張坤，卻是注意到，老人身體五髒處，心髒猛然失去了所有鮮活，竟然生機燃盡，爆發了這式刀法。</p>
這是，用生命最後的餘輝，演一次刀招啊。</p>
他心中一痛，卻沒出聲，隻是靜靜的看著那刀光劃過的痕跡，以及氣血的流轉和手法的運用。</p>
一一在心中印證。</p>
“第二刀，肝藏木，怒從心起，大木長生。”</p>
刀光如幕，忽然化為蔥蔥籠籠的無邊山野，有藤蘿草木生長，大樹參天，生機無限。</p>
相對應的，就是元大先生身體內部那肝髒陡然失去了活力，眼神也變得微微渾濁。</p>
“師父。”</p>
鍾文禮顯然也看明白了，忍不住悲聲哭道，眼淚滾滾而落。</p>
“第三刀，脾蘊土，厚德載物，沃野千裏。”</p>
一片黃蒙蒙的厚重刀光，在身前盤旋。</p>
“第四刀，肺屬金，金風細雨，萬物蕭殺……”</p>
老頭身形轉動之間，刀光如絲如雨，眼前就像是迴到了秋風秋雨愁煞人的清冷季節，心內身外一片寒涼。</p>
“第五刀，腎藏水，至柔至剛，大海無量……”</p>
他最後一刀使出，身前身後，彷佛出現重重疊疊無窮無盡的浪花，一波接一波，直似無窮無盡，想要摧毀一切。</p>
刀光停在半空，五刀餘韻還未徹底散去，空氣突然就變得森冷酷寒，眼前一片霜白，有瓣瓣豔紅出現，結成一朵虛幻的火紅蠟梅。</p>
“繁華落盡，霜雪寒。”</p>
元大先生斑白頭發已經變成一片雪白，皮膚鬆馳枯朽，麵色灰敗，眼神渾濁橙黃，已然看不清人影。</p>
他喃喃的念叨了一句，嘴角咧出一抹微笑。</p>
“看清了嗎？”</p>
“看清了。”張坤一揖到地，“恭送元大先生。”</p>
“不要應戰，能避則……避。”</p>
元大先生最後一句話說完，身體軟倒，氣息全無。</p>
張坤一把扶住，隻感覺這位老人身體變得很輕很輕，似乎這一次運刀，把他的精氣神全都抽離，隻剩下一個空殼。</p>
他長歎一聲，暗道：“承你這情，又怎能逃避？”</p>
老人家或許是不想自己涉險，與那安德烈對上。因為，敗了固然身死，勝了也不見得就有什麽好的結局。</p>
在青國勢弱的情況下，與洋鬼子打，無論打贏打輸，都是一種錯誤。</p>
都說弱國無外交。</p>
又何止是無外交……</p>
國家弱了，他們甚至，連站直身體的資格都不會有。</p>
幾式刀法一一從心頭掠過，張坤頭一次未曾燃燒龍氣點，感覺到自身武道起了變化。</p>
眼前躍過一絲金芒，屬性欄六合刀法那一欄，“六合”兩個字，陡然消失，換而出現的是“刀法”兩個字。</p>
在“刀法”這一欄後邊跟著的是，圓滿、刀意一層（五蘊梅花）。</p>
五髒之中，心肝脾肺腎，全都出現一顆看不見摸不著的種子，緩緩生根發芽。</p>
自己的刀法，像是擁有了生命一般，意之所動，就有金木水火土五行力量，隨心而發。</p>
這是幻像，也不僅是幻像。</p>
心意強到一定地步，就可化虛為實，引動天地靈機。</p>
‘這才是真正的刀意……原來，先前我領悟到的無論是拳意，還是刀意，隻是一種雛形，連一層都達不到。</p>
現如今，五髒蘊神，意誌成型，方才生成真正的刀意。’</p>
此時顯然無法試刀。</p>
也不知這一招“五蘊梅花斬”到底是何等強橫。</p>
他隻是惋惜著元大先生的身殞。</p>
這位老人家，就算臨死，也不願自家刀法失傳。</p>
是因為他門下弟子之中，沒有一人能夠達到練髒水平，甚至連洗髓境界也沒有。</p>
不但用不出這門刀招，單純領悟記住都很艱難。</p>
與其讓這門刀術就此蒙塵，被帶到地下去，還不如傳給外人。</p>
門戶之別，在這時候，根本不在他的考慮之中。</p>
如此風範，實是可欽可敬，真正的把薪火傳承做到了極致……</p>
聽著四周一片哭聲，張坤眼中微微閃過一絲悲意……受了你這傳刀之恩，又怎能不記你身殞之仇？</p>
這因果，我接了！</p>
……</p>
梅花拳館的牌子已經摘了。</p>
因為死了人，除了三大教拳師傅，就連館主元大先生也死了。</p>
門下弟子大多有了去意。</p>
唯一剩下的暗勁弟子鍾文禮，也不是一個懂得經營拳館的合格人才。</p>
他的威望並不能服眾，因此，門庭就變得冷落了許多。</p>
所謂樹倒猢猻散，就是如此。</p>
倒也怪不得人心複雜。</p>
這不，治喪的時候，就連平日裏關係甚好的一些故舊好友，也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沒有對如何重振梅花拳館的事情，提上一句半句。</p>
隻是默默的上禮、祭拜、離開。</p>
也沒有與他們同仇敵愾的意思。</p>
張坤看在眼裏，直感歎人情冷暖，卻也沒有多說什麽。</p>
他來這裏鎮一下場子，不讓人搗亂就可以了。</p>
雖然受到元大先生重視，得傳一門刀法，畢竟算是一個外人，沒什麽立場收攏弟子，再振梅花拳威名。</p>
事實上，他連梅花拳都不會打。</p>
看看天色將晚，張坤正打算迴醫館一趟，梅花拳館門前就有一大群人急急走過。</p>
這些人腳步矯健，說話聲音中氣十足。</p>
顯然是習武之人。</p>
走在頭前的短襟背刀漢子，一邊走一邊催促：“快點，去晚了就見不到挑戰，那洋人也不知是怎麽想的。兩日之間，連挑三家武館鏢局都還不知足，竟然一鼓作氣的打上了源順鏢局，想要挑落大刀王五，真是膽大包了天。”</p>
“誰說不是……五爺名震京師，一柄大刀神鬼難擋，那洋人雖然強橫，也終究隻是憑借著身體筋骨強硬，以本傷人。想要勝過五爺，那也是休想。”</p>
“這可說不好，當初洋人挑戰梅花拳館元大先生之時，誰不在說，洋人不自量力，竟然隻是憑借著粗陋的西洋搏擊之法，也想與化勁宗師過招，隻能是自取其辱，結果呢？”</p>
有人立即在旁唱反調。</p>
“也不知那洋人是怎麽練的，練得全身體魄堅硬至極，如鐵似鋼。以元大先生剛柔合一的拳法，也根本打不動他。甚至，元大宗師抽刀在手，斬在他的身上，也隻是割出幾道血痕，皮膚都沒有割破。難不成，梅花拳真的是花架子，隻是打起來好看，殺不了敵？”</p>
這些人急急走著，說話之間，對洋人安德烈，竟然十分推崇，進而又懷疑到梅花拳不能打。</p>
這就是各門各派拳法的尷尬之處了。</p>
因人成事，也因人壞事。</p>
一旦有人在擂台之上敗了，就會被天下人置疑，認為這門拳法，隻是哄小孩的把戲。</p>
不但這裏如此，另一個世界更是如此。</p>
那時的武術，基本上成為了舞術。成為了街頭巷尾、茶餘飯後，百姓嘴裏的笑談。</p>
說起來天下無敵，打起來全是狗屁。</p>
數十年來，一直被各國搏擊拳法壓在屁股底下使勁摩擦，沒有一人扛起武術的大旗。</p>
這是武術的鍋嗎？</p>
不對，是人不行……</p>
在張坤看來，拳不分南北東西，而人分。</p>
強不強，看的不是拳術，而在練武之人……</p>
練不到家，隻懂得皮毛，那不是傳承，是羞辱。</p>
如此後人，就算給一套仙法給他們練習，又有什麽用？還是打不過人。</p>
‘所以，這就是元大先生，撐著最後一口氣，跑到我百草堂傳下五蘊梅花刀的真實意圖吧。’</p>
後人不肖，再怎麽練習梅花拳，恐怕最後落得個被西洋、東洋人使勁欺辱的場麵。到時，那才是真正的侮辱祖師，讓他泉下蒙羞呢。</p>
王靜雅在一旁氣得狠了，把兩隻錘柄捏得咯吱咯吱響。</p>
恨不能找到安德烈本人，揮錘拚殺一場。</p>
“太囂張了，太狂妄了。是欺我大青無人……”</p>
這人的行止也很好揣測，就是一路挑戰武館鏢局，而且是專門選擇成名人物挑戰。</p>
一旦打贏，立即大肆宣揚，如此以往，真沒人能正麵勝過的話，弄不好，大青國武人的脊梁都會打斷。</p>
武人勝敗生死，也隻是尋常，算不得什麽。</p>
這一招，最狠的是，把青國人所有的不堪都暴露出來……讓那些本就遊離搖擺的讀書人，以及窮苦無助的百姓們，全都打心眼裏生出，洋人不可戰勝，青國人本就弱小，低人數等的認知。</p>
到時候，都不用別人說什麽，見到洋人了，直接就膝蓋軟了，就跟見到自家爹娘似的，到處都是孝子賢孫。</p>
以往的青國百姓和官員，就已經有了這種苗頭，但也隻是深藏在骨子裏，並不會明目張膽的說出來。</p>
畢竟，是人都有著羞恥心。</p>
但是，從這些維新派所掌控的報紙報道，就可以看出，有許多人已經迫不及待的開始鼓吹洋人強大，師洋事洋。</p>
或許，在他們心裏，這種吹捧洋人強大的文章，隻是一種示好，為了讓變法進展得更加順遂，想讓兩方關係更進一步。</p>
但這是個極其危險的信號。</p>
官方報紙，以及輿論前沿都開始淪陷，開始朝拜。這天下，就再也不會有第二種聲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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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心可誅，其心可誅！”</p>
王靜雅雖然是女流之輩，有著王五的教導和薰陶，對這些東西，比京城中一些大老爺們看得還要清楚。</p>
此時就雙眉豎起，隻恨自己實力不夠強，否則就直接打上去了。</p>
她還時不時的拿眼睛，偷偷的瞄向張坤，其心意不問可知。</p>
“看我也沒用，安德烈身份是神廟武士長，並不能當做江湖拳手來看待，這招狠就狠在，隻能他挑選目標，甚至，還不能不應戰。身邊跟著那麽多鷹國大兵和各國記者，咱們但凡有點什麽不對的舉動，就會被人口誅筆伐……就算被亂槍打死，也是沒處說理。”</p>
張坤搖了搖頭。</p>
總不能打上神廟去，若真打死人，再被記者拍到，那就是本世紀最大的外交事件。</p>
說不準，這事一出，世界各國，以及大青朝廷，全都進行針對，派兵拿人。</p>
尤其是大青朝廷，得罪了本國高官都問題不大。得罪了洋人的話，信不信五城兵馬司和豐台大營都會被調動起來……</p>
九門提督麾下兵馬，更不用說了，那是衝在最前的排頭兵。</p>
“難道，就隻能這麽眼睜睜的看著？”</p>
王靜雅在醫館裏轉了一會，心裏總是有些不爽，幹脆就眼不見心不煩。</p>
把報紙一扔，跑到前堂去幫李小宛瞧病。</p>
剛剛抓了一副藥，就聽得門口喧鬧，轉眼看去，嘩啦啦的進來一大堆人。</p>
“師父……”</p>
“師父，治傷要緊，您不要起身。”</p>
“師父，勝敗乃兵家常事，咱們養好傷，再來尋他比過。”</p>
大大小小的聲音，全都帶著哭腔，痛心，難過，悲愴，聽著就讓人心裏發堵。</p>
“咳……咳咳，不用了，老夫還輸得起，隻是愧對了……愧對先師和師祖，這門拳法，在我手裏蒙羞，無臉見人呐……”</p>
一把蒼老的聲音咳嗽了幾聲，就斷斷續續的說著話，停了停，又聽他問：“張坤張師傅可在？”</p>
“元大先生。”</p>
張坤一個箭步，就到了擔架前方，伸手虛按，止住對方想要爬起身的動作。</p>
一眼看去，就忍不住眉頭大皺。</p>
上一次見到這位老拳師之時，還是在門前不遠處的戲台旁。</p>
那時候，元大先生作為生死擂的公證人，一派仙風道骨，讓人見著就心生敬重。</p>
元大先生年高德劭，又與人為善，並且，對門下弟子傾囊相授，並不藏私。</p>
所以，很受各方武人尊重，平日裏不唿其名，隻是稱唿為大先生。</p>
張坤還記得，自己那日上台之前，這位大先生還暗地裏提醒了一句，讓自己快快離開京城，不要上擂了。</p>
這句話判斷錯誤了，事後證明，是多此一舉。</p>
但是，張坤自問，如果自己的實力，並沒有那麽強大。</p>
或許，聽從元大先生的勸告，是最好的辦法……</p>
因為對方已經幾乎明示了，那張重華隱藏了一部分實力，上擂就是九死一生。</p>
所以，從元大先生的本心來說，說出那句話，其實是一腔好意。</p>
不管聽不聽，對方的好意張坤還是心領的。</p>
這時看去，就見到元大先生胸口處凹陷了一大塊，血水仍然在汩汩湧出……</p>
破爛的衣服，都遮不出前胸那斷裂的骨茬和破開的大洞。</p>
若非數十年修身練武，一身修為已入化勁，骨髓生血功能極其強大。此時的元大先生，應該早就一命嗚唿。</p>
能夠強撐著來到醫館，也隻是苟延殘喘，快撐不下去了。</p>
“先止血要緊。”</p>
張坤連忙拿出銀針，嗖嗖連聲，刺在幾個大穴之上。</p>
這也隻是治標不治本，拖延一下而已。</p>
以他的醫術，對這種傷勢，顯然也是無能為力，就算再加上李小宛也沒用。</p>
小丫頭站在一旁靜靜看著，麵上露出哀憫，低頭輕輕的歎了口氣。</p>
“不用麻煩了。”</p>
元大先生伸手止住張坤的後續動作，苦笑道：“老夫授拳四十年之久，隻是想著把我這一門拳術，傳遍天下四方，不落先人聲名。卻沒想到，臨到老了，丟了這麽大一個臉，敗在了洋鬼子的手上……命丟了，不要緊，隻歎師門拳法刀法，仍然沒能完整的傳下去，憾甚，憾甚……”</p>
他說了幾句話，就有些喘氣，艱難轉頭輕喝道：“文禮，拿我刀來。”</p>
“師父！”</p>
一個滿臉憨厚的中年漢子，膝行捧刀上前，眼圈紅著，哽咽道：“這傷還能治的，不要……”</p>
“傻孩子。”</p>
元大先生接刀在手，歎了一口氣。</p>
鍾文禮是他門下大弟子，可惜，天資並不是那麽好。</p>
練了三十多年梅花拳梅花刀，也隻是堪堪踏入暗勁易筋層次，比起他的幾個師弟都要弱上許多。</p>
不過，這位弟子好就好在，十分聽話。</p>
平日裏教授新進弟子之時，也是兢兢業業，並沒有太多亂七八糟的想法。</p>
安德烈踏館挑戰之時，他也想上場，卻爭不過幾位師弟。</p>
結果，就因為這個原因，反而保住了一條性命。</p>
這不知算是幸運，還是悲哀？</p>
自己死後，京城梅花拳一脈，就此散了吧……</p>
元大先生深深的看了鍾文禮一眼，目光掃過一眾站得彎腰耷背，精氣全無的弟子們，才轉頭看向張坤。</p>
“張師傅，我這有一門刀法，不知你願不願看上一眼？”</p>
老人聲音顫抖，眼神深處，藏著絲絲懇求。</p>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p>
張坤肅然拱手。</p>
“這門刀法，師祖傳授給我之時，曾經說過，五髒未調，內力未生之時，不能強自修練，否則，傷心傷肺，五內皆傷。</p>
老夫無能，年近九十，卻仍然隻是掌握了一點皮毛，真是慚愧萬分。若是先前麵對那洋鬼子的時候，能夠真正用出這門刀法來，也不至於落到如此地步，有辱師門，有辱國體，老夫有罪啊。”</p>
元大先生緩緩從擔架上爬起，站在大堂之中，反扣刀柄，屹立如鬆。</p>
他的臉上離奇的湧現一絲舵紅，精神變得很好。</p>
過堂風吹起他那布滿血汙的長袍，露出那滲血空洞的胸口，讓人看著心中直發堵。</p>
“這門刀法，隻有五式，合為一招，號稱五蘊梅花斬，老夫隻使一遍……”</p>
元大先生執刀在手，眉眼澹然，彷佛又迴到了當初剛剛學藝那會。</p>
這時的他不是他，而是當日授藝的周師祖。</p>
“第一刀，心藏火，燃血問天，烈火燎原！”</p>
元大先生身形忽然動了，手中長刀之上染上一絲血芒，如同沸騰的烈焰，轟然滔天。</p>
這是幻像，是錯覺，卻出奇的讓在場所有人都感覺到一種焚金蝕骨的熱意。</p>
眾弟子忍不住就往後再退了幾步。</p>
刀光如火如光，在半空中劃出一抹奇異的鮮紅，陡然消失不見。</p>
在那鮮紅消失不見的瞬間，隻有張坤，卻是注意到，老人身體五髒處，心髒猛然失去了所有鮮活，竟然生機燃盡，爆發了這式刀法。</p>
這是，用生命最後的餘輝，演一次刀招啊。</p>
他心中一痛，卻沒出聲，隻是靜靜的看著那刀光劃過的痕跡，以及氣血的流轉和手法的運用。</p>
一一在心中印證。</p>
“第二刀，肝藏木，怒從心起，大木長生。”</p>
刀光如幕，忽然化為蔥蔥籠籠的無邊山野，有藤蘿草木生長，大樹參天，生機無限。</p>
相對應的，就是元大先生身體內部那肝髒陡然失去了活力，眼神也變得微微渾濁。</p>
“師父。”</p>
鍾文禮顯然也看明白了，忍不住悲聲哭道，眼淚滾滾而落。</p>
“第三刀，脾蘊土，厚德載物，沃野千裏。”</p>
一片黃蒙蒙的厚重刀光，在身前盤旋。</p>
“第四刀，肺屬金，金風細雨，萬物蕭殺……”</p>
老頭身形轉動之間，刀光如絲如雨，眼前就像是迴到了秋風秋雨愁煞人的清冷季節，心內身外一片寒涼。</p>
“第五刀，腎藏水，至柔至剛，大海無量……”</p>
他最後一刀使出，身前身後，彷佛出現重重疊疊無窮無盡的浪花，一波接一波，直似無窮無盡，想要摧毀一切。</p>
刀光停在半空，五刀餘韻還未徹底散去，空氣突然就變得森冷酷寒，眼前一片霜白，有瓣瓣豔紅出現，結成一朵虛幻的火紅蠟梅。</p>
“繁華落盡，霜雪寒。”</p>
元大先生斑白頭發已經變成一片雪白，皮膚鬆馳枯朽，麵色灰敗，眼神渾濁橙黃，已然看不清人影。</p>
他喃喃的念叨了一句，嘴角咧出一抹微笑。</p>
“看清了嗎？”</p>
“看清了。”張坤一揖到地，“恭送元大先生。”</p>
“不要應戰，能避則……避。”</p>
元大先生最後一句話說完，身體軟倒，氣息全無。</p>
張坤一把扶住，隻感覺這位老人身體變得很輕很輕，似乎這一次運刀，把他的精氣神全都抽離，隻剩下一個空殼。</p>
他長歎一聲，暗道：“承你這情，又怎能逃避？”</p>
老人家或許是不想自己涉險，與那安德烈對上。因為，敗了固然身死，勝了也不見得就有什麽好的結局。</p>
在青國勢弱的情況下，與洋鬼子打，無論打贏打輸，都是一種錯誤。</p>
都說弱國無外交。</p>
又何止是無外交……</p>
國家弱了，他們甚至，連站直身體的資格都不會有。</p>
幾式刀法一一從心頭掠過，張坤頭一次未曾燃燒龍氣點，感覺到自身武道起了變化。</p>
眼前躍過一絲金芒，屬性欄六合刀法那一欄，“六合”兩個字，陡然消失，換而出現的是“刀法”兩個字。</p>
在“刀法”這一欄後邊跟著的是，圓滿、刀意一層（五蘊梅花）。</p>
五髒之中，心肝脾肺腎，全都出現一顆看不見摸不著的種子，緩緩生根發芽。</p>
自己的刀法，像是擁有了生命一般，意之所動，就有金木水火土五行力量，隨心而發。</p>
這是幻像，也不僅是幻像。</p>
心意強到一定地步，就可化虛為實，引動天地靈機。</p>
‘這才是真正的刀意……原來，先前我領悟到的無論是拳意，還是刀意，隻是一種雛形，連一層都達不到。</p>
現如今，五髒蘊神，意誌成型，方才生成真正的刀意。’</p>
此時顯然無法試刀。</p>
也不知這一招“五蘊梅花斬”到底是何等強橫。</p>
他隻是惋惜著元大先生的身殞。</p>
這位老人家，就算臨死，也不願自家刀法失傳。</p>
是因為他門下弟子之中，沒有一人能夠達到練髒水平，甚至連洗髓境界也沒有。</p>
不但用不出這門刀招，單純領悟記住都很艱難。</p>
與其讓這門刀術就此蒙塵，被帶到地下去，還不如傳給外人。</p>
門戶之別，在這時候，根本不在他的考慮之中。</p>
如此風範，實是可欽可敬，真正的把薪火傳承做到了極致……</p>
聽著四周一片哭聲，張坤眼中微微閃過一絲悲意……受了你這傳刀之恩，又怎能不記你身殞之仇？</p>
這因果，我接了！</p>
……</p>
梅花拳館的牌子已經摘了。</p>
因為死了人，除了三大教拳師傅，就連館主元大先生也死了。</p>
門下弟子大多有了去意。</p>
唯一剩下的暗勁弟子鍾文禮，也不是一個懂得經營拳館的合格人才。</p>
他的威望並不能服眾，因此，門庭就變得冷落了許多。</p>
所謂樹倒猢猻散，就是如此。</p>
倒也怪不得人心複雜。</p>
這不，治喪的時候，就連平日裏關係甚好的一些故舊好友，也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沒有對如何重振梅花拳館的事情，提上一句半句。</p>
隻是默默的上禮、祭拜、離開。</p>
也沒有與他們同仇敵愾的意思。</p>
張坤看在眼裏，直感歎人情冷暖，卻也沒有多說什麽。</p>
他來這裏鎮一下場子，不讓人搗亂就可以了。</p>
雖然受到元大先生重視，得傳一門刀法，畢竟算是一個外人，沒什麽立場收攏弟子，再振梅花拳威名。</p>
事實上，他連梅花拳都不會打。</p>
看看天色將晚，張坤正打算迴醫館一趟，梅花拳館門前就有一大群人急急走過。</p>
這些人腳步矯健，說話聲音中氣十足。</p>
顯然是習武之人。</p>
走在頭前的短襟背刀漢子，一邊走一邊催促：“快點，去晚了就見不到挑戰，那洋人也不知是怎麽想的。兩日之間，連挑三家武館鏢局都還不知足，竟然一鼓作氣的打上了源順鏢局，想要挑落大刀王五，真是膽大包了天。”</p>
“誰說不是……五爺名震京師，一柄大刀神鬼難擋，那洋人雖然強橫，也終究隻是憑借著身體筋骨強硬，以本傷人。想要勝過五爺，那也是休想。”</p>
“這可說不好，當初洋人挑戰梅花拳館元大先生之時，誰不在說，洋人不自量力，竟然隻是憑借著粗陋的西洋搏擊之法，也想與化勁宗師過招，隻能是自取其辱，結果呢？”</p>
有人立即在旁唱反調。</p>
“也不知那洋人是怎麽練的，練得全身體魄堅硬至極，如鐵似鋼。以元大先生剛柔合一的拳法，也根本打不動他。甚至，元大宗師抽刀在手，斬在他的身上，也隻是割出幾道血痕，皮膚都沒有割破。難不成，梅花拳真的是花架子，隻是打起來好看，殺不了敵？”</p>
這些人急急走著，說話之間，對洋人安德烈，竟然十分推崇，進而又懷疑到梅花拳不能打。</p>
這就是各門各派拳法的尷尬之處了。</p>
因人成事，也因人壞事。</p>
一旦有人在擂台之上敗了，就會被天下人置疑，認為這門拳法，隻是哄小孩的把戲。</p>
不但這裏如此，另一個世界更是如此。</p>
那時的武術，基本上成為了舞術。成為了街頭巷尾、茶餘飯後，百姓嘴裏的笑談。</p>
說起來天下無敵，打起來全是狗屁。</p>
數十年來，一直被各國搏擊拳法壓在屁股底下使勁摩擦，沒有一人扛起武術的大旗。</p>
這是武術的鍋嗎？</p>
不對，是人不行……</p>
在張坤看來，拳不分南北東西，而人分。</p>
強不強，看的不是拳術，而在練武之人……</p>
練不到家，隻懂得皮毛，那不是傳承，是羞辱。</p>
如此後人，就算給一套仙法給他們練習，又有什麽用？還是打不過人。</p>
‘所以，這就是元大先生，撐著最後一口氣，跑到我百草堂傳下五蘊梅花刀的真實意圖吧。’</p>
後人不肖，再怎麽練習梅花拳，恐怕最後落得個被西洋、東洋人使勁欺辱的場麵。到時，那才是真正的侮辱祖師，讓他泉下蒙羞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