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全中國人民心靈中的一片青天坍了下來。整個國家到處一片悲聲。放眼所見,紅紅綠綠的階級弟兄戴了黑箍白紗在哭,黑鍋黑帽的階級敵人戴了黑箍白紗也在哭。


    多災多難的中國,在行將倒塌的關頭,被一副患著癌細胞的巨人身軀支撐住了,這位巨人以他高尚的品格長期忍辱負重地周旋於自詡為人民大救星的統帥和一貫耍權術施詭計的弄臣之間折衷調和,緩解了一次又一次的民族危機,而成為人民心目中的豐碑。這座豐碑就是周恩來總理。如今,他終於因為操勞過度,活得實在太累而轟然倒下了。怎能叫崇敬他並且把國家的希望寄托於他一身的國人有勇氣去承受這殘酷的事實呢?


    有線廣播無情地,一遍又一遍地播放著播音員抑製著悲痛、用嘶啞的男中音緩慢地念著的“訃告”。


    “訃告”在紅光五隊的知青屋前迴蕩 ,一個與“訃告”對抗的聲音噴著滿嘴的酒氣隨之響起:“你……你從來不真……為什麽這一次不假?……”


    已經二十三歲的華見森一手拿著灑瓶,一手拍著胸膊,站在門前的白場上好似在作演講,活像十年前“紅宇宙”成立時那一幕又重演了“你們這些人,都不關心國家大事,不知道周總理的死對我們國家究竟有多麽大的損失?老實說,我們下放的都沒指望了。可是,你們同樣倒黴,我們知識青年沒有上調,就像你們沒有口糧、工分、土地。我們留下來,不是在跟你們爭一份收入,分一份口糧,搶一份土地嗎?啊?……你們說,我說的對不對啊?”


    “好了,你已經醉了,不要再喝了,周總理的死是國家大事,國家的事有毛主席操心,你的胃要靠你自己操心。你看你一瓶酒都喝得差不多了,可就吃了一個廣東餅,還不是在作賤自己麽?”陳窈窕一邊勸他,一邊去奪他的瓶子。


    “誰說我是在喝酒?我喝的是毒藥,是蘇化二○三。”華見森晃著那隻裝酒的二○三農藥瓶,用眼睛瞪她:“這輩子都沒有盼頭了,你難道不傷心?”


    “我怎麽不傷心?誰願意在這裏過到老?我的家在苕東,苕東鎮上有我的父母,還有妹妹,我是一定要迴去和他們團聚的,哪怕找一個蹺腳拐手,我也一定要迴去的!”


    “你們女的上不了調還可以嫁人,我們男的多了節竹管頭,無論到哪都要吃苦頭。唯一的希望就靠周總理了。可周總理死得這麽早,看來我們隻有在鄉下出賣祖宗(招女婿)一條路了……”說畢,他拿起農藥瓶又要喝酒。


    “叫你不要再喝了麽!你不要忘了前天還在向我要普魯本辛,你的胃要是再出血,誰也幫不了你!……”


    “你怎麽像我的鷹哥和雲雲姐姐,老是教訓我?”


    “我哪有福氣做你的雲雲姐姐?隻不過看著你可憐,年紀輕輕,又是胃病,又是腸炎的。好漢隻怕病來磨,你知道嗎?周總理已經死了,你就是把胃喝穿了,他也活不轉來……”


    “他要是能夠活轉來,我寧可自己少活十年!”


    “我跟你一樣,他要是不死,我哪怕一輩子不上調也心甘情願!”


    “你剛才還在說,隻要能迴家,找一個蹺腳拐手也願意,怎麽現在又說一輩子不上調也願意,不是自相矛盾嗎?”


    “不矛盾,我這句應該一分為二。它一方麵說明了我們所處的環境,另一方麵證明我們對周總理有感情,因為他最體諒知識青年的苦楚。假如這一次死的要是換成了江青,誰會舍不得?我們還巴不得她早點死呢!說不定我也會和你搶酒喝,那酒……喝起來才高興呢!”


    “喂,窈窕。”見森隨陳窈窕進了屋後忽然發問:“你幫我想想,我上次代曲書記寄出去的那封信,會不會寄到了江青手裏,所以才被他們卡了?假如這封信寄在周總理手上,那結果肯定不一樣!”


    “這倒是有可能的,因為周總理從來不會整人……可是,當今各條戰線,上上下下都是江青那班人把持著,那封信不要說能否寄到周總理、毛主席手裏,說不定還沒有寄出苕東鎮就被他們掐掉了。”


    “唔……!”見森陷入了沉思,可一會後,他突發奇想:“我現在就到紅軍浜去喊一轉,說周總理沒有死,喇叭裏的‘訃告’是階級敵人造謠破壞,保不準人們會快活得把我抬起來呢!”


    “你還敢開這種政治的玩笑啊?你開過一次政治玩笑,把你爸的命都賠進去了,這代價還不夠大嗎?”


    “……”見森一時語塞,拿起農藥瓶又住嘴裏灌了一口酒。看看已經到底的瓶子,長歎一聲,說:“我現在才明白,解放前,有些酒店為什麽要掛一幅‘太白遺風’的匾。”


    “你怎麽一下又想到酒店裏去了?”陳窈窕一臉迷茫。


    “我聽老一輩的人講過,這‘太白’就是李白。是一個大詩人,也是大酒鬼。他寫的詩都是灌飽了酒才寫出來的。”


    “你說這幹啥?”


    “因為我現在喝了酒,也產生了想寫詩的念頭。”


    “你……也想寫詩?”陳窈窕啞然失笑:“你想和倪伯武一樣,寫‘鑼鼓響,咚咚鏘’?還是你師傅那種‘之之乎乎者也嗎’呢?”


    “你不要小看我,我要麽不寫詩。要寫,就寫曲書記那種有格律的詩。”


    “你也想寫格律詩?那簡直是‘太湖裏撐篙,不曉得深淺’。寫格律詩是要有文學功底的!我讀到初中畢業,尚且不懂。你認識幾個字?就把天看成箬帽大小?”


    “我字雖然識得不多,可我能用我認識的字寫呀!譬如我就寫:周總理嗬!你一身正氣,兩袖清風。周總理啊,你兢兢業業,勤儉樸素。周總理啊!你保護人民,從不整人。周總理啊!你為國為民,任勞任怨。周總理啊!你嘔盡了血,操碎了心。周總理啊!敵人怕你,我們愛你。周總理啊!你沒有兒子,我要做你的兒子,天天痛哭。周總理啊!……”


    “好了,好了。謝謝你的禮拜九了。你這種也叫詩啊?還格律呢!你這叫和尚拜懺,念哭喪經!”


    “為什麽不可以哭呢?我作的就是哭喪詩。哭喪也可以寫詩,就是我行出來的。因為我覺得周總理實在太偉大了,就算用盡了世界上所有讚美的詞,用藍天一樣大的紙也寫不完他的偉大。……唔!有了。……我真的發現了一句有格律的詩了。‘藍天當紙寫不完’啊?怎麽樣?下麵再加一句‘留在心底長思念’啊?你說呢?……唔,我真的會寫‘格律詩’了。哈哈!……”


    “藍天當紙寫不完,留在心底長相思……唔!不錯……很形象!”


    三個月後的清明節,天安門廣場上出現了民眾性的大規模悼念周總理的活動。由於觸及到了“四人幫”的痛處,終於爆發了震驚中外的“天安門事件”。


    八個月零一天。晚年被一夥陰謀家愚弄式地狂熱吹捧了十年的毛澤東,終於鬆開了他那雙緊緊捏住人民命運的手,撂下了正在進行中的第十次路線鬥爭的方向盤。到馬克思創辦的“農民運動講習所”去報到了。在他行將告別自己創立的紅色世界之時,終於迴光返照,意識到真正能夠把他的旗號扛下去的恰恰是運動中蒙受了冤屈的老一輩同儕,因而把“萬歲”的寶座交給了他第二次選定的接班人華國鋒。


    盡管,他在活著的時候,享絕了人間對他的歌頌和崇拜,然而他還是帶著遺憾西歸的。在他的有生之年,共產主義作為一種理想,遠遠沒有在全世界得以實現,甚至在本國,他也沒有做到把生活在資本主義製度下的台灣、香港、澳門人民從水深火熱中拯救出來。反而在“萬歲!萬壽無疆”的紅色海洋裏淹沒了自己的光輝形象,給自己豐功偉績的一生留下了一個並不輝煌的結尾。讓後來的史學家多了一份引以為鑒的反麵教材。


    在中國的曆史上,兩千年前的漢代,漢高祖死後,呂後作亂,幸虧重厚少文的周勃力挽狂瀾,恢複


    了劉家元氣。兩千年後的當代,江青也想作亂,也幸虧有了一個重厚少文的當代“周勃”順應潮流,一舉粉碎了禍國殃民的“四人幫”。保住了毛澤東創立的紅色江山。在這塊生存著八億人口的古老大地上客觀地結束了由於“明君”出昏招而造成的十年荒唐。


    這裏所講的不是中國的曆史,而是發生在那個時代的一個小小側麵。當然,應該講下去的是書中人後來的結局。


    走路莫走獨木橋,撐船休撐當頭篙。


    菱桶過江你別逞能喲,一擔要分作兩擔挑。


    小時候,全畢正經常聽她娘唱這支兒歌,可那時他隻覺得好聽,至於歌詞是什麽意思?問他娘,他娘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鄉下農民不懂得深奧的哲學,卻能從一些很普通的事物中悟出富於寓義的哲理來。如今,當這首兒歌又從遙遠的童年向他飄來的時候,他那顆遭受巨大落差而變得哀怨的心靈終於被觸動了。


    “這幾年我難道真的是在走獨木橋,撐當頭篙麽?不是的,要怪應該怪政治氣候的變化太頻繁了,頻繁得簡直讓人無法適從。過去隻聽說過,昏了頭才會轉向,可現在卻使人轉向轉昏了頭。”


    俗話說:撐船的易落水,練拳的易傷。酒量越大越容易醉倒。當然,靠政治起家的人最經不起的就是政治上的失敗。想當初,林彪倒台的那一年,全畢正費了好大勁才算扭過了這個彎子,可現在,這彎子分明是轉過來也沒有用了。


    他被宣布停職審查,列入“說清楚”學習班,還隻是上午的事。就在昨天前,他還憑藉以往的經驗料定會出現一場全國性的大規模揭批查“四人幫”的運動。因此,他特地趕到縣裏,想去請玲委員幫助他擬一篇把“四人幫”批很煞克的批判稿帶在身邊,以免急用時倉促。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玲委員已被縣革委宣布為“說清楚”對象。他好似被兜頭潑了一瓢冷水,急匆匆趕迴來,請其他人寫了一篇“急件”,交給公社革委會布置批判“四人幫”會議的籌備小組,請他們審閱,沒有想到籌備小組的人看都不看它一眼,隻是冷冷地對他說“你沒有必要寫批判稿……扯了吧!”


    “啊?難道我批判‘四人幫’批錯了?我擁護以華主席為首的黨中央,不對麽?”當時他的精神活脫脫像曲金燦看到自己的萬言信被撕碎的那副模樣。尤其令他難以接受的是,下午他被扣留下來,關進了公社那間經常關押黑六類的房間,房間裏麵一桌、一凳、一塌以及紙筆和用以審訊的繩子、杠子他都非常熟悉。可是,當他意識到這些東西將作用於自己時,他才知道自己的政治生命已徹底完蛋了。


    “他們難道要用針對階級敵人的這副陣勢來對待我這個大隊革委會主任嗎?”他感到無法忍受,尤其是令他難以容忍的是,公社竟從他的所在大隊抽了華見森來充任了審查他的專案組成員。


    “我受不了……我不能接受一個我親手提拔過的小八拉子來審問我。”他指著見森,歇斯底裏地大唿小叫:“我要求換人,換掉華見森。我是公社貧代會主任,紅光大隊革委會主任,我要求有相當級別的幹部才可以調查我,我要求尊重我的人格!”


    “你說我不夠格?”華見森的臉上冷冷的,毫無表情,聲調雖然不高,卻足以令他的神經爆裂“那麽,曲金燦呢?你當初審訊曲書記,有沒有想過自己夠不夠格?”


    “啊……你……你休想汙辱我,我上過電視,登過報紙,我大義滅親……你有什麽資格?……”


    “這正是你作的孽!”


    “好你個華見森,你也不要太猖狂。形勢今後怎樣變誰都沒法料。我要是過了這一關,仍然當主任,就一生一世不給你上調!或者,‘四人幫’重新上台,我第一個就要叫你完蛋。”


    “我完蛋是以後的事,可是你今天就完蛋了!”


    “啊……啊!”他發出了類似曲金燦被開水泡頭時發出的嚎叫。


    曲金燦被捏著鼻子往嘴裏灌糞的時候,也曾經喊過:“我要人格!”


    然而,他的神經遠比曲金燦要脆弱得多。當初曲金燦被青磚砸了兩下後才癱倒在地上。今天全畢正沒挨什麽家夥就已經癱倒在地上了。曲金燦遭受過的其它折磨他都沒有挨上,可曲金燦遭受折磨後的反應他卻全都有了。


    他一忽兒在地上賴地躬,一忽兒哀嚎,一忽兒抽搐,一忽兒嗚咽,一忽兒又絕望地幹笑。


    曆史從來不要求人們怨怨相報。然而,生活中卻偏偏經常出現報應不爽的場景。


    “說清楚”學習班,說了一個多月總算說清楚了。可是,說清楚後卻一切都失落了。全畢正頂著一頭汙穢的長發,萬念俱灰,步履蹣跚地跨進了自家的門檻。


    “娘,給我燒點水,我想洗個澡……”剛說了一半,他突然怔住了——在他眼前出現的是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影子,骨碌骨碌地朝他閃眨著眼珠子,兩雙眼珠子對視著……是他認不得它了?還是它認不得他了?


    良久,他忽然猛地撲了過去,摟緊了它的脖子一聲長叫:我的狗……阿黑……乖心肝……你迴來啦?你不是叫春山給吃了麽?……我給你的那顆印呢?……”


    “這狗難道是你的?”那聲音也熟悉,隻是似乎不應該在他的家裏出現。因為。好多年以前,他的舅佬,端芳的弟弟已經發過誓,永遠也不會再跨進這個門檻了。


    “我們今天是特地等你迴來辦離婚的。”與他尚未離婚的妻子胡麗君與她的前夫唱起了雙簧。


    “啊?麗君……我不離。……麗君,我不要離婚呀!……阿黑……我的阿黑……我給你的那顆印呢?……罪過呀……你們怎麽這樣狠心嗬?”


    罪過嗎?


    這個時候如果要講罪過的話,那麽,他是否會想到真正罪過是已經冤死了的春山。那一夜,春山屋裏飄出來的茴香味,隻僅僅是燒了幾隻從遊津浜的孵房裏買來的哺退死蛋而已……!


    數年以後,反修公社更命為通津鄉,公社所在地“紅軍浜”也恢複了“遊津浜”的舊稱。


    已經頂替父親的工作而成為漿糊廠職工的華見森因公重新踏上了這塊令他難以忘懷的地方。


    在遊津浜的街麵上,他看到了兩個瘋子被一群十來歲的鼻涕狗、光鋃頭簇擁著進了供銷社的煙酒部,


    他認出來了,胡髭頭發花白那個正是他經常思念的原通津公社黨委書記,反修公社原革委會主任曲金燦。據說,他稍微一清醒就從療養院裏跑出來,到遊津浜來瘋瘋顛顛。發作了,再由子女接迴去,送進療養院。


    頂一頭汙穢黑發的那個正是文化大革命期間,反修公社紅極一時的風雲人物,公社貧代主任、紅光大隊革命委員會主任——全畢正,據說他得了分裂症後沒有人送他去過醫院。


    華見森再清楚不過了,他倆曾經有過很深的恩情,也曾經有過很深的怨恨,然而,此刻他們倆已經誰也不會再怨恨誰了。


    在一片哄鬧聲中,花白胡髭的那個從人群眾中認出了華見森,一把抱住,嘴唇連同胡髭瑟瑟地抖了一陣,猛地從懷裏掏出一張很皺的兩角紙幣,往櫃台上一拍,朝營業員叫嚷“雄獅牌,大頭的。自來火,紅頭的。有嗎?”


    汙穢黑發的那個,也死死地盯著華見森看,但他不時地被那些朝他扔瓶蓋碎紙的鼻涕狗、光鋃頭所騷擾。隻聽他一聲嗬斥:“呸!赤煞鬼!壓埂頭(短命鬼)!老子見過南萍、陳勵耘,見過王副主席、江青同誌。你們見過嗎?……啊?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時候,那張汙黑的臉上又仿佛閃現出了多年前華見森所熟悉的那一絲得意。


    見森歎了一口氣,忍不住要掉下淚來。


    噢!十年!這十年,國家被搞得分崩離折,無數個家庭被搞得家破人亡。那麽人呢?


    除了眼前這兩個瘋子。


    還有自己的阿爸


    呢?


    還有嬌囡,阿奶以及阿發呢?


    還有嬌囡娘家的老父親,是否仍然在喊叫“我要打官司”呢?


    請允許我用文化大革命中出品的特產標點符號“!!!???”來作為本文的結束語吧!


    柳湘武完稿於


    一九九九年六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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