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芹被安置在醫院的特設病房裏。這裏光線充足,空氣清新,彈簧床和被子褥子都是軟綿綿的,睡在上麵像躺在波濤起伏的小船中,搖搖晃晃地把他的靈魂溢出了體外,隨著波濤的起伏漂浮遊離。


    他的身子有如被釘死了,渾身不聽使喚。能夠感覺到的隻是癱軟、灼燙和疼痛。雖然這裏的環境舒適而安靜,但充斥著他耳膜的嘈雜聲卻揮之不去。朦朧中老是迴蕩著“老子省紅暴會……來找你算帳”喊聲。


    “嗯……哎喲!”身上水泡潰穿後的灼痛刺激著他的意識。遊離的靈魂迴歸到了自己的軀殼。


    “省紅暴會……”這喊聲,像擂鼓。震蕩得他的思緒在柔軟舒適的枕頭上翻騰,時而雷鳴電閃,時而陰晴交替。


    “老宿同誌,你醒啦?你昨天那鴿子湯隻喝了一半,今天的參湯是別直參煎的,很濃。你把它全喝了吧!”


    守候在病床邊的是卜躍聯。他兩眼熬得紅紅的。也難為他,已經接連幾天沒有睡過囫圇覺了。


    “今天爽氣多了,那邊怎麽樣?”宿芹所指的那邊,當然是指浦霞。


    “浦老師好多了,我剛從她那兒來。她傷得輕,隻是燒傷了皮膚,你放心好了。”


    “那你替我多照顧她點。”


    “這還用說嗎?我一定會照顧得很周到的……”一想覺得不妥,連忙改口“那邊有我老婆在伺候呢!”


    “有你老婆在,我就放心了。”宿芹慢悠悠地喝著參湯,繼續說:“這筆債,我會叫他們加倍償還的。”


    “聽說這件事是省紅暴會幹的?”


    “不!”宿芹撐起半個身子,斷然否定“省紅暴會早已被省聯總的強大攻勢打得名存實亡了,就算有一小部分漏網的也已是苟延殘喘,泥菩薩過太湖自身難保了。哪裏還有力量來顧及這鞭長莫及的苕東鎮?據我的經驗分析:他們分明是本鎮上洪秋鷹那一幫小子的土紅暴‘狂飆’幹的。他們早就投靠省紅暴會,為的就是掮他們的招牌,拉大旗作虎皮去四處搗鬼。要不然,那個喊話的小子為什麽是苕東口音呢?”


    “他們使用這種卑鄙下流的手段,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為什麽?為什麽還不清楚啊?光浮在表麵就有兩個最直接的原因。其他的更不消說了1”


    “哪兩個直接原因?”


    “第一就是上次大聯合的事。按照中央文件傳達的精神,全國各地、各部門的革命委員會必須建立在大聯合的基礎上。他的‘狂飆’拉攏了一些向來與我們有矛盾的單位,明火執仗地與我們對著幹。其目的就是為了在革委會成立時插進來,分得一杯羹,占幾個位子,搶去一部分權力。甚至還妄想與我們平分秋色。對於他們的動機,我是早有覺察的,怎麽肯讓他們得逞呢?所以我胸有成竹,在省聯總的支持下,把絕大多數單位的造反組織團結到了一起,成立了現在的‘苕東總指’,這一下我們‘總指’的實力幾乎覆蓋了整個苕東鎮。參加的總人數超出二千。他們的‘狂飆’一共加起來才二百來人,與我們一比就好像指頭比大腿,將來革委會成立時他還有什麽指望?所以,他就迫不及待地猖狂反撲了。這第二件事麽,我猜想,就是白荷雲的原因了。”


    “哪一個白荷雲?”


    “就是上次出去傳經送寶時,唱‘我家表叔’的那一個。你不是還偷偷地與我咬耳朵,說她是‘翹嘴彎眉毛,陡奶水蛇腰,包管是個原生貨麽’!”


    “噢!是她呀!我倒差點忘了。那你當時不是說‘隻可惜她是個‘狂飆’串聯時與洪秋鷹搞得挺熱嗎?怎麽現在她轉到你這兒來了?”


    “她原本是‘狂飆’的廣播員。是我略施小計把她爭取過來的。所以,我現在仍把她安排在我們‘總指’的革命之聲廣播室擔任播音員。”


    “所以呀!怪不得我想近來喇叭裏的聲音怎麽變得意氣風發、鬥誌昂揚了,原來……宿老哥,你真了不起,我這麽不經意地說一句,沒想到你已經暗地裏用上心了。神不知,鬼不覺,她就成了你的……不!我們的人!”


    “浦老師的蘇州話軟綿綿的,聽起來很舒服。可是,我們的革命之聲就非得白荷雲那標準的普通話不可了。而且還富於戰鬥激情!”


    “那麽,你老哥是用了什麽計策把她爭取過來的呢?”


    “這個麽……就不要說了!”宿芹遲疑了一下,欲言又止,眉頭皺起來,仿佛身上的傷又隱隱地作痛了。


    “說給我聽聽麽!我對你可是連弄女人的事也不隱滿的。”


    “好吧!”想起往常的好處,宿芹終究還是沒憋住,“那你可得保證,千萬不要捅破它噢!”


    “你難道對我還不放心?”


    “我對她說:我收到一封檢舉信,說的是你媽媽解放前在上海四馬路做過野雞的事,揭發人的名字叫作柯春虎。你知道這個柯春虎是誰嗎?我說就是洪秋鷹!她起先死活都不相信,還向我要證據。我說:你要是肯坐我腿上,我就全部解釋給你聽。隻見她當時的臉孔紅一陣、白一陣,那模樣實在是可愛極了。我趁勢把她摟過來,她也不掙紮,隻向我要證據。我就解釋給他聽:他這個名字用的是對仗式。柯與洪是相對的,洪是大水的意思,柯就是幹枯的木頭。秋對著個春字。天上飛的鷹對的是地上走的虎。這個柯春虎不是洪秋鷹又是誰呢?另外據我了解,洪秋鷹在大串聯迴來時是從上海轉道迴苕東的,你再想想,別人都從蘇州轉車,他為何偏偏要從上海轉呢?還不是為了到上海去搜集你媽媽的黑材料?好把你抓在手心裏麽?”


    “我說到這裏,她突然伏在我肩上大哭起來:‘沒想到他竟是這麽個人麵獸心、陰險毒辣的家夥,平時對我像對小孩子一樣,哄我、欺騙我。可在背後竟然這樣惡毒地汙蔑我的媽媽……。’我說:對!洪秋鷹就是這種‘嘴上叫姑姑,袋裏操家夥’的壞蛋……。”


    “佩服,佩服!我的宿老哥,你的智慧真是革命的寶貴財富。是讓我學之不盡,取之不竭的聚寶盆呀!”


    “哈……哈……哎喲!那傷疤大概又繃裂了!我一笑……它就痛!……分明是那該死的洪秋鷹在作怪……。”


    “說到他,我真恨不得剝了他的皮,挖了他的心,割了他的肉,抽了他的筋。把他千刀萬剮了!”


    “對洪秋鷹和他的‘狂飆’是不能仁慈的。我看現在也差不多是時候了。江青同誌說過:解決兩派爭端的萬靈藥方就是‘文攻武衛’。‘文攻武衛’對實力較強的一派是有利的。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正義和道德從來都是屬於強者的。我們‘苕指’的總兵力加起來一共有二千多人。而他一共才二百來個嫩小子。到時候鬥起來,應該是三個指頭拾田螺,手到拿來的。”


    “對,對。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槍杆子裏麵出政權’。林副主席也說了‘政權,就是鎮壓之權’。用槍杆子把‘狂飆’鎮壓下去,革命委員會就是我們的天下了!”


    “不!我認為最好不要動用槍支彈藥。動了真家夥,武鬥就升級了。萬一省裏麵紅暴會得了消息,趕來支援他們,我們反而沒有必勝的把握了。最理想的還是憑我們自己的力量在本鎮解決。對付那幾個隻會搖搖筆杆,喊喊口號的文弱書生隻要準備些刀矛棍棒就足夠了。我現在擔心的倒不是武器問題,而是缺少幾個身強力壯,會舞槍弄棒的闖將去衝衝頭陣,造成聲勢,再劈翻它幾個。俗話說,麻雀嚇殺的多。那些‘狂飆’的嫩小子要是看見同夥被劈翻,早就嚇得屁滾尿流,四散逃命了。那樣一來,勝利成果不就垂手可得了麽?”


    “有、有、有。現成的就有一個。就是上次跟你說起過的,苕東鎮上的造反派中,有三個半好頭頭。這三個是你、我和浦老師。那半個指的就是他這個狠將。建築社‘紅色敢死團’的團長強大力同誌。自從運動開始以來,他一直敢殺敢拚,英勇善戰。臂


    力大得像闖江湖的大力士,兩百斤重的石擔很輕鬆就能舉過頭頂。還能把二十斤重的一把大砍刀舞得唿唿生風。十幾個小夥子都休想靠近他……”


    “那你不是也說過,他就是洪秋鷹的娘舅嗎?這樣的人怎麽靠得住呢?”


    “是的,正因為他是洪秋鷹的娘舅,所以才隻能算半個好頭頭。我對他說過:宿總指揮講了,假如你不是洪秋鷹的娘舅的話,你這個好頭頭就完整了。他聽了很高興,當即表態,這個小鷹不聽話,我正要好好教訓他呢!”


    “說是這樣說,可要是真的打起來,這種人還是靠不住的。”


    “不會的,他這個人我完全可以向你保證,他絕對是個對毛主席,對‘苕東總指’赤膽忠心的人。我敢保證的理由有三點:一、他的性格是聽三句好話就連性命都肯奉送的人。二、他對外甥破壞大聯合,與你宿總指揮為敵的做法很反感。三、我曾經以你的名義對他說過:強大力同誌是三代無產階級出身,成份過硬,立場堅定,旗幟鮮明,不愧為革命闖將。將來革委會成立的時候不要忘記把他結合進來。他當時聽了非常激動,問我:宿總指揮真的這麽說過?那就請宿總指揮把最艱巨的任務交給我吧!你說,這樣的人還用得著懷疑嗎?”


    ……


    “印把子、刀把子,造反派的命根子。抓住那印把子,哎!握緊那刀把子。當好革命台柱子,不讓敵人鑽空子,哎!嗨!不讓敵人鑽空子!”


    建築社的強大力,嘴裏哼著奪權歌。手裏拿著他的那把心愛的、祖上抗長毛時傳下來的大砍刀在十五瓦的電燈泡底下仔細地欣賞著它磨光後所發出的寒光,臉上充滿了得意。


    在一旁縫補衣服的老婆神色不安,不時地停下手裏的活,偷眼看他。


    “老頭子,你把這大砍刀磨得鋥亮,真像要去殺人似的,好叫人害怕。”


    “當然羅!這些反動的保皇派不把它殺掉幾個,他們能服貼嗎?”


    “你就安耽點吧!你們強家祖祖輩輩都是安份的規矩人家,到了你這一代,卻要拿這把大砍刀去砍那些讀書的娃娃,你就不怕遭孽呀!”


    “遭什麽孽?你不懂得革命的大道理,就不要瞎插嘴。”


    “我不是要管你的事。隻是近幾天我一直眼皮瑟瑟抖,心裏別別跳,好害怕呀!”


    “怕什麽?怕就是對階級敵人讓步。怕就是對保皇派的遷就。應該叫‘狂飆’的保皇派小子們害怕我才對!”


    “你老是‘狂飆、狂飆’的,他們究竟礙著你什麽了?你要曉得,你的外甥也是個‘狂飆’。怎麽連自家人都不認了呢?”


    “什麽自家別家?你知道嗎?‘狂飆’的保皇派們要保的就是那些叫人民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叫千百萬大眾人頭落地的走資派和紅暴派。尤其是那些可惡的紅暴派,不單單在省城裏大搞武鬥。還到地方上拉幫結派。小鷹就是被他們拉攏後,才成為我們的敵人的。”


    “你那大道理我聽不懂,可是小鷹平時挺乖的,他怎麽會惹你生這麽大的氣?我現在就去把你外甥喊來,假如外甥哪裏做錯了,就讓他給你認個錯,賠個不是。你們娘舅外甥兩個就再也不要鬧意見,讓我擔驚受怕了。好不好?你應該知道,你阿姐家三畝地竹園就這隻根哪!”


    “好,你去!馬上把他叫來。讓我來教育教育他!”


    娘舅聲色俱厲,做外甥的卻毫不在乎。他的迴答舅媽聽了更覺得膽戰心驚。


    “舅媽,你不要怕,形勢在發展,時代在前進,曆史的車輪滾滾向前。都什麽年代了?娘舅的那把長毛時代的大砍刀在外公活著時我就看見過了。鏽蝕斑剝,刀麵上已爛得一坑一坑了。鈍得連青菜也切不斷。隻能當劈柴刀用。我們是毛澤東時代的紅衛兵,哪會怕他那一把老古董?舅媽,我給你看樣東西,那才叫真家夥呢!”


    洪秋鷹從褲帶上解下來的倒的確是把“真家夥”。這把“真家夥”做得幾乎跟真的一模一樣。木製的柄上刻著交叉的條紋。前端鋥亮的槍管約有三寸長,槍管的口經正好扣進一顆小口徑步槍的子彈。手柄的前部聯係撞針和扳機的是一根極精致緊密的彈簧。它無論從外觀上看,還是看內在結構的合理性,簡直找不出可以挑剔的地方。


    舅媽被嚇得叫苦不迭“你們娘舅外甥兩個都是中了邪了!怎麽連脾氣都強得像一塊模子裏壓出來的?要是闖了大禍,叫我怎麽辦好呢?小鷹,我真的求你了,你就看在舅媽的麵上,去跟你娘舅說句好話,講個和吧!”


    “是應該去交換一下意見,反正我正想去白荷雲家呢!”


    “可你這把真家夥千萬別帶去,好嗎?舅媽嚇不起的。”


    “那當然,娘舅不是敵人,可你得替我保密。不到關鍵時刻,我不會把它亮相的。”


    盡管娘舅占有年齡、輩份和理論依據上的優勢,一開始他們間的交談倒也並不以大欺小,劍拔駑張。


    “小鷹,你來了就好。你知道我為什麽要把你叫來嗎?”


    “這我知道,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我們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


    “我不跟讀語錄,今天我是與你講道理。你應該知道,現在全國各地都紛紛成立了革命委員會。我們苕東鎮一旦實行大聯合後也就可以成立革委會了。可是,現在就差你們的‘狂飆’還在逆曆史潮流而動,投靠省紅暴,另立山頭,與革命的造反組織對著幹,所以我要奉勸你,早一點認清形勢,加入到無產階級革命陣營裏來。”


    “宿芹算什麽東西?我怎麽肯去投降他?”


    “你經常汙蔑宿芹同誌錯誤已經不小了,可你破壞革命大團結,阻礙苕東鎮革委會的成立更是錯上加錯。你應該知道,要是成立了革委會,苕東鎮也就可以太平了。大家也就可以安心地‘抓革命,捉生產’了。可是就因為你倒向了省紅暴,所以苕東鎮的革委會到現在還無法成立。你這個罪過是無法饒恕的。所以,我要明白告訴你,我們‘苕東總指’的全體革命造反派早已對你們的紅暴派和‘狂飆’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你這是一麵之辭,我的看法正好與你相反!”


    “相反?正因為相反,所以今天娘舅要批評你犯了革命性的幼稚病。你到外麵去問問,知道人們在說你什麽嗎?說你從容不迫,文質彬彬,溫良恭儉讓,簡直什麽缺點都有,就缺少了革命這兩個字!”


    “這叫什麽缺點?這是宿芹亂打棍子,亂扣帽子!”


    “我可是為了你好,倘若將來鬧起來,你那雞蛋似的‘狂飆’經得起省聯總和‘苕東總指’的這塊大石頭碰嗎?”


    “碰?宿芹要是膽敢挑釁,可以叫他來試試!我的‘狂飆’不是軟豆腐!”


    “好啦!你們娘舅外甥兩個,再也不要爭了。小鷹,你聽舅媽一句,你娘舅畢竟比你年紀大,見識多。俗話說‘不聽老人言,吃苦在眼前’。你是小輩,看舅媽麵子,就給你娘舅認個錯,說個和算了。”


    “你不要為他求情。在革命的原則麵前,外甥也不相幹的!”


    娘舅喝住了舅媽。可是,外甥根本不賣娘舅的賬。洪秋鷹決絕地說:“我不會求情的,要我承認對娘舅不禮貌是可以的,可是要我改變革命的大方向,談都不要談!”


    娘舅的火氣當然比外甥大。


    “我並不是想要改變你的方向,我隻是不願意看著你小小年紀就往火坑裏跳。你們‘狂飆’才幾個小毛孩子?我不是吹牛,憑我們建築社一個‘紅色敢死團’就可以將你們擺平了。你根本休想與‘苕東總指’二千多人馬去抗衡。更不要妄想跟有槍炮彈藥的‘省聯總’去鬥!你們假如不識相的話,就隻會‘獨臂擋車,自取滅亡’!”


    “應該叫螳臂擋車,娘舅在單位裏既然是個頭頭,怎麽會連螳臂與獨臂也分不清呢?”


    “我今天不與你爭這個螳臂啊獨臂啊的。隻因為你是我外甥才告訴你。你娘舅的話可以不聽,毛主席的話總不能不聽吧?毛主席既然號召我們實行革命大聯合,你就應該帶個頭,搞好革命大團結,聯合後,苕東鎮的革委會也就可以成立了。到那時,我們還可以成為革命的同誌,一道為人民服務,一道抓革命,促生產。”


    “成立革委會與娘舅有什麽相幹?用得著你這樣的大老粗瞎起爆?又沒有你的份!”


    “誰說沒有我的份?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教導我們:工人階級是革命的領導階級。上次宿總指揮也對我說過:老強同誌,你的家庭出身是三代清白的無產階級。你對革命事業立場堅定,旗幟鮮明。人們都說你是半個好同誌,其實啊,依我看,你應該是完整的一個。就可惜你的外甥拖了後腿……!”


    “別信他的。他們是在蒙蔽你,挑拔我們的關係!”


    “我才不受蒙蔽呢!受蒙蔽的是你。你受了紅暴會的蒙蔽,連娘舅的話都不肯聽了。你看對麵的雲雲。她跟你是同學,原先也是參加你們‘狂飆’派的,現在也已認清了革命大方向。反戈一擊,站到‘苕東總指’這一邊來了,說明她的瞌充都已醒了,而你的惡夢要做到什麽時候才會醒?”


    “雲雲她說什麽了?”洪秋鷹仿佛被擊了一掌,急急地問。


    “她當然說:洪秋鷹阻擋曆史的車輪,注定要失敗的。”


    “不!她也是受了蒙蔽。”


    洪秋鷹急匆匆地往雲雲家去了。強大力不解地望著外甥的背影感慨地歎息:“沒想到我做娘舅的與他講了半黃昏的大道理,他不開竅,我一說雲雲,就那麽靈?”


    ……。


    雲雲的家與強大力家隔街相望,僅僅斜開三間門麵。當洪秋鷹從娘舅家跨出門檻的一刹間,借著昏黃的路燈正好看見雲雲急急地跑進了自家的屋裏。嘴裏在喊:“媽媽,他來了!快、快!關門!”


    屋裏傳出的是白母的聲音:“死丫頭,誰來了?慌什麽慌,衝死啊?”


    隨之探出頭來張望的確是白荷雲的母親,當她看清將要進她家門的洪秋鷹時,迅即“砰”一下將門重重地合上了。


    關門落栓,這樣的遭遇是從來沒有過的,把洪秋鷹弄得莫名其妙。


    “雲雲,雲雲。你怎麽了?”


    屋裏一響不響。


    “雲雲,我找你有話說,你開門好嗎?”


    仍然毫無迴應。


    “篤篤”洪秋鷹叩了幾下門扣。屋裏好像有了點響動,隨著門栓輕微地“的篤”一下,門猛地拉開了。白母的麵孔出現在洪秋鷹麵前。當他剛要開口叫“阿姆”時,冷不防白母轉過身,端出一腳盆黑乎乎的髒水,照準了洪秋鷹的麵孔,兜頭潑了過來,淋得洪秋鷹渾身透濕。


    還沒等洪秋鷹反應過來,白母卻先說話:“哎喲!得罪了!我勿曉得造反司令站在外麵,正要倒汰腳水。不巧把司令澆濕了。對不起啊!快快。雲雲。你去把姆媽的花褲頭、短背心拿來給他換換……。”


    洪秋鷹被猛地一激淩,讓髒水噴了個辣麵胡椒。下意識地抹了兩把臉,正要開口說話,又被這一頓搶白,頓時失了主意。愣了好長時間才開始嚷起來‘我有事來找雲雲,你們不歡迎也可以明說,為什麽要做得這麽下賤?”


    “我給別人做過傭人,當然下賤。可是再下賤也是隻賣力氣不賣身。更不會去害別人。不像你那麽高尚,高尚得暗箭傷人!”


    白母手撐著門框,怒目相向。在昏黃的路燈的映襯下,那臉色更顯得母夜叉般的讓人恐怖。


    屋裏麵,白荷雲雖然不露麵,可是她尖尖的罵聲卻在她娘背後響起:“這卑鄙狗。保皇派。無恥小人,既策劃爆炸又誣蔑好人,姆媽你休去理他!”


    屋外麵,洪秋鷹怒火中燒,再也按捺不住地朝裏喊:“白荷雲,你這叛徒!我算看透你了?你背叛了‘狂飆’,背叛了革命,臭不要臉!”


    “你這個反革命,我棄暗投明,你管不著!”


    ……。


    洪秋鷹是什麽時候走的,白荷雲根本就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知道的隻是,母親將門重重地關死後,她被母親拖進了裏屋的臥房。外麵再也沒有響起敲門的聲音。當時她猜想,過幾天洪秋鷹肯定會可憐兮兮地做出副苦相來討饒的。可我再也不會上他的當了。不曾想到,過了好幾天後,卻是強大力找上門來罵山門,她才隱約地感覺到洪秋鷹似乎有點委屈。


    “你們忑做得出了。我外甥做了什麽對不起你家的事,要用髒水潑他?都是幾十年的老街坊,就算我外甥真的做了錯事,你們打狗也要看主人麵,可以告訴我,由我來管教他。如今他被你們弄得寒熱夾攻,高燒不退。滿嘴都是胡話。我阿姐急得團團轉,假如真的出了大事,我與你們是不會甘休的!”


    畢竟是自家的親人,娘舅外甥的政治觀點雖然不一致,但外甥一有事,娘舅還是來相幫出頭的。這才叫“拳頭往外打,胳膊朝裏彎”。何況這個娘舅既是老街坊,又是個強橫得叫人不得不怕的角色。白荷雲的母親也隻得陪著小心:“他說胡話,可曾說到我家?”


    “他根本沒有說你家。不過,他說的,我什麽都沒有聽懂,盡是些不相幹的話,什麽紫血泡,發了燒,長江過了長白虱……德州,德州……一喊起德州就沒個完,可就是沒有一句囫圇話。我阿姐也聽不懂,問我:他說代表雲雲看了第五看。看什麽?再問他,他迴答:看毛主席!我說:你這小鬼是不是在說夢話。他說:你不懂。……我當然不懂!”


    娘舅不懂,是因為他沒有這一層經曆。這些話,白荷雲卻聽懂了。尤其是那個令她刻骨銘心的德州,她無論如何都不會忘記在那短短的小半天時間裏所經曆的心路曆程。


    在她的記憶裏,或者在她的生活中,甚至在她的性格上,德州車站上的一幕都成了她的一個轉折點。


    她清楚地記得,列車剛一靠站,她就因為小腹一陣陣的疼痛,匆匆地與洪秋鷹交待了幾句話後就往廁所裏趕。當初,她根本就沒有意料到這個月的例假會突然地提前來臨,並且量大得連罩褲都被染透了。畢竟才十七虛歲的女孩子。這種事平時在家中逢上,母親自會關照得妥妥貼貼。然而這一次卻成了她有生以來最嚴峻的考驗。當她勉強地側轉屁股,半側著身子扯下內褲,蹲在坑位上尷尬地用拇指和食指掂著它,翹著餘下的三根手指頭,怕髒又怕羞地瞅著那上麵的血跡不知所措時,委屈得哭了起來。這時站在她旁邊的是一位年齡較大的女紅衛兵,不知是等她的坑位等急了,還是出於女性的本能。一看她一副窘態,就知道她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小丫頭,就同情地問她:“你要幫忙嗎?”


    這一位女紅衛兵,白荷雲看她大約要比自己大四五歲,長相粗獷,性格潑辣,語氣豪爽,動作麻利。要是平時在家裏,雲雲對這種相貌的同性會遠遠避開的。可這一會,她忽然有了親切感,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叫了她一聲“阿姐”。


    這位“阿姐”真的像自己的親大姐,迅速地從她自己的包裏拿出衣褲毛巾肥皂,熱情地幫她徹底洗了個遍,解決了她的燃眉之急。


    在“阿姐”的幫助下,她重新被整理得神態自若。可是,由於時間太長,也由於洪秋鷹的錯誤判斷。她與“阿姐”從廁所出來時,更嚴酷的事實擺在了眼前:洪秋鷹、華見森、以及其他同學都沒了蹤影。在這個叫天天不應,唿地地不靈的德州,往後的路該怎麽走?她無法想像,也不敢想像。這時候她能感覺到的是心理、精神、意誌似乎都要崩潰了。


    她再一次痛哭起來。為什麽要用如此嚴酷的事實折磨她這顆稚嫩的心靈呢?尤其是當這位剛剛認識的“阿姐”也要隨著一群她不認識的“哥哥”們離她而去時,她幾乎是用絕望的聲音喊他們:“阿姐,阿姐,讓我跟著你們好


    嗎?”


    明知不是伴,事急宜相隨。可是,跟著這位“阿姐”以及其他的“哥哥”們所遭遇的境況絕不是洪秋鷹和華見森們所能意料得到的。因為他們所行的是完全不同於洪秋鷹的那一種套路。他們帶著她開始入住的是哈德門賓館。後又因為遊玩不方便而轉到空軍招待所。或許當洪秋鷹與華見森在油布棚裏的縫隙裏數著星星,牽腸掛肚地念叨著雲雲的名字的那個夜晚,正是雲雲泡在總後勤部氣派非凡的浴缸裏舒適地洗著熱水澡的時候呢!


    更有一點是洪秋鷹他們做夢都不會想到的。白荷雲跟著“阿姐”他們在中南海的會議室裏受到周總理、陳伯達、康生、關鋒等中央文革小組領導成員的親切接見。


    在整個大串聯的過程中,“阿姐”對新環境的適應本領,超常的魄力,鋒芒畢露的演講風格時時激勵著白荷雲的青春活力。啟迪著她的睿智。臨分別時“阿姐”親切地握著她的手,反複地鼓勵她:要大膽,要武。要想成為一個新時代合格的女戰士,就要有所作為,充分發揮自己的想像力,做別人不敢做的,想別人不敢想的。


    這時的白荷雲,已經像一個滿師的徒弟,變得很勇敢,也很潑辣了。從北京迴來的路程中,她不僅不再需要別人的幫助,反而還經常幫助和鼓勵那些像她以前一樣稚嫩和膽小的串聯小將呢!


    迴來以後,她的活動範圍不再局限在‘狂飆’這一派組織內。隻要是她認為對的,積極的,革命性強的活動,她都參與。在她的眼裏,原先敢闖敢為的洪秋鷹已逐漸落伍。“狂飆”的廣播也遠不及“紅總司”的喇叭那麽雄壯有力,富於戰鬥激情和節目豐富多彩。“狂飆”所占據的領域也遠沒有“紅總司”那麽大。尤其是以“紅總司”為主體在全鎮實行合並,成立了“苕東總指”後,更是從實力上證明了他們才是正確路線的真正代表。“狂飆”在強大的“苕東總指”麵前顯得更渺小了。


    然而,這一切似乎都無法解釋洪秋鷹要誣陷自己母親的動機呀!因為宿總指揮所說的“柯春虎的檢舉信”發生在自己投靠“苕東總指”之前。何況洪秋鷹有什麽必要將檢舉信投到冤家對頭的宿芹手裏呢?


    想到此,白荷雲的思想就產生了動搖。盡管她對宿老師相當崇敬,可是沒有理由值得洪秋鷹要這麽做!她始終認為在德州車站上是擠散,而不是宿老師所說的故意將她丟棄在半路上。假如洪秋鷹故意這麽做。於他又有什麽好處?這件事,實在應該去向問宿老師問個明白。假如柯春虎不是洪秋鷹,那麽,心靈上遇受到創傷的洪秋鷹當然會發高燒,說胡話的!


    “宿總指揮,我看那個柯春虎好像不完全像洪秋鷹,應該對質個明白,否則,老是好像我在冤枉他!”


    “跟這種人有什麽好對質的?我看你還好像與他有些藕斷絲連,放他不下。這說明你革命的意誌不堅決。我們現在是在轟轟烈烈地幹革命運動。不是卿卿我我地談小資產階級感情。林副主席早在今年七月就教導我們:在革命派和保守派之間,不能調和折衷,搞折衷實際上是反動路線。”


    “可它關係到我媽媽的名譽,也關係到我今後的前途,我當然要問問清楚羅!”


    “不行!沒有必要!”


    宿芹當然不讚成白荷雲與洪秋鷹去對質,一旦去了,那陰謀不攻自破,自己的心機不是白費了?沒想到,僅僅隔了兩天,他的態度忽然轉個一百八十度的彎。


    “小白同學,我考慮再三,你完全應該去找洪秋鷹對質清楚。一則,假如是誤會的話也好及早得到消除。二則,也顯示出了我們‘總指’革命派的寬闊胸懷和氣度。向他表明,盡管我們不願放過任何壞人,但也絕不憑空冤枉一個無辜的人。三則,你可以當麵責問他:為什麽要策劃去年年底前對我的爆炸兇殺?看他怎樣迴答你?所以,我的具體意見是:你明天就去找他,但不要到他家裏,在他家裏有可能會遭毒手。而是應該正大光明地到他們‘狂飆’的總部去,與他們辯論,總部是公開的地方,諒他們不敢對你下毒手。假如萬一碰到意外,也便於我對他們立即采取革命行動!”


    “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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