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生活好艱辛嗬!


    當洪媽媽把阿爸留下的三十元錢重新還給見森,叫他去添幾件夏天換的汗衫和半褲時,見森怔住了。


    “洪媽媽,我怎麽能再給您添負擔呢?這半年來,我吃用開銷全在您們家裏,您把我當兒子一樣對待,我已經感恩不盡了。如果您一定要將錢還我,我就不好意思再在您家裏耽下去了。”


    “你這個小鬼,有多大了?竟講這種老頭老腦的話!你在我家,住得住,不住也得住!你洪媽要看著你長大,看你有出息。隻有這樣,你九泉之下的阿爸才會安心。你洪媽媽不懂什麽大道理。可我曾經看過一出戲,講的是一個汰衣裳的老婆婆,曾經幫助一個落魄的年青人。後來這個年青人做了大將軍,老婆婆這才高興呢!你洪媽今天幫助你,也不指望你將來拿什麽東西報答我。我就指望你也像那個大將軍一樣有出息。到那時,你要還沒有忘記洪媽的這兩碗薄湯粥,就陪你鷹哥到墳頭燒點紙,點根香,洪媽也就滿足了。”


    “不!不要!洪媽媽,您那份情誼我記在心裏,一定要償還的,可現在我不要你們可憐我。我要自己尋飯吃……再也不能給你們添負擔了……”他唿喊著,跑出了洪媽的家。


    從洪媽家出來後,也不管洪媽媽怎麽尋死覓活地找他。就是不肯再迴到她家裏去。他決心嚐試一下自食其力。


    起先,他跟著一群遊蕩的小垃圾揀煤渣。可他不懂揀煤渣的門檻。人家揀的是灰白的塊渣裏掰出來的煤心子。而他光揀那種黑黑的、沉沉的塊子。小夥伴們拿他取笑,可他卻滿以為自己揀的又黑又沉,又好看,誰知拿到銅匠擔上,銅匠師傅隻要小垃圾的。對他隻是說:“你的煤,煉本事的才會用,我那爐子太小了,不能燒。”他還真的會挽著那重籃子去找“煉”本事的……。


    幹這一行行不通,他估摸著摸螺螄可能會掙錢些。四分一斤的螺螄,隻要摸上十來斤就夠開銷了。反正一到深夜,那河邊的橋口上都叮得滿滿的,兩手一捋就一大棒。


    這一炮算是打響了。十天半月下來,與拎菜籃子的大姨大嫂們也搞熟了。她們寧可拎著空籃子等他也非要買他的大螺螄。還向他打聽:“你的螺螄又便宜又大,是從哪裏摸來的?”這時候,他的心裏別提有多欣慰了。他高興地想:我真能自己掙飯吃了!


    為此,他特地去買了一隻三節電池的新電筒,還置了一隻篾青做的杭州籃,準備著大打一場螺螄戰。


    沒料到,新電筒買好後的第一夜就出師不利。一場好惱人的台風把螺螄刮得躲在深處不上來。他仗著電筒籃子都是新的,一連走了十幾個橋口,隻揀了幾碗貪食的小螺螄。如果說,光是摸不到螺螄倒也罷了,更糟糕的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更遭當頭風”一不留神踏在一塊長滿青苔的太湖石上,連人帶電筒翻進了荷花池裏。人摔成落湯雞不打緊,隻可惜了那新電筒,趕忙撈起時,那光芒已經漸漸地暗下去了。三節新電池得白摸兩籃螺螄呢!直把他氣得直跺腳,下決心再也不去幹那賠本的買賣了。


    從“司令”跌變為黑六類的子女後,原先“紅宇宙”的鼻涕狗、光鋃頭、小癩痢他們再也不來找他玩了。甚至,同學們的家長把他的墮落當作教育自己子女的反麵教材。更氣人的是,有時稍微做出一點令大人們不順眼的事,就會被他們斥責為:有爺娘弄出來,沒爺娘管教的小癟三。


    十四歲的孩子,心靈還相當純潔,肩膀仍然稚嫩。然而,現實卻逼迫著見森要以十根細小的手指去填飽唱空城計的肚皮了。


    放眼前瞻,這漫漫長路,怎樣才能渡過去呢?


    心理上的落差,生活上的逼迫。環境的浸淫。使他很快地成了與小癟三們爭食,與小流氓們為伍的一個新成員。殘酷的現實逐漸扭曲了他的靈魂。一年前在學校裏課桌椅搭的講台上那股子“撕拉、撕拉”的激情和豪邁氣慨已蕩然無存。


    青陽橋邊,一間小小的下岸平房,是賣五香豆的老太婆的家。一年來,她顯得更蒼老了。臉色憔悴,身子倦縮,她仍在幹著她的老營生。門口放著賣五香豆的元寶籃。裏麵裝滿了折好的三角包。


    見森幽靈般地出現在她的麵前,上去搭訕道:“阿婆,這五香豆幾分一包?”


    “兩分”眼神漠然。顯然,她已經認不出去年的小造反“司令”了。


    “一包幾粒?”


    “廿粒。”


    “買三包”見森摸出了身上僅有的一張一元鈔票,扔到了阿婆的籃裏。


    “這……?”阿婆猶豫地看了一下見森,似乎在犯難“阿官,你有零票嗎?這大票子,我找不開呀!”


    “找不開?……那我欠了!”見森使起了激將法。


    “我找,我找。”阿婆一聽說要欠,忙不迭地說著:“阿官你等等,我去拿。”


    她轉身走進了靠裏的床鋪前,迴過頭來,有所顧慮地重新看了見森一眼,從枕邊摸出一隻鐵皮的煙盒。


    在她轉身的一刹那,見森眼疾手快地往籃子裏一抓,兩隻三角包塞進了自己的口袋。


    阿婆手拿著鐵皮煙盒,哆嗦著把它打開。見森眼睛忽地一亮,他看見鐵皮煙盒裏有一張嶄新的五元大鈔票和許多零錢。


    阿婆從鐵皮盒裏一五一十地數出了九角四分的零票。末了,又小心翼翼地把它蓋好,重新塞進了枕頭的下麵。


    見森迅速地轉到了她的前後,嘴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與她拉家常:“阿婆,你吃飯自己做麽?”嗓音甜甜的。


    “哎,呶!就是這個行灶,我一個人吃飯,燒燒很容易的。”


    “那你的兒女呢?”


    “哎!年輕時老公死了,沒留下兒子女兒。現在老了,苦喲!”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見森有意無意地繞著她兜了幾個圈,突然說了聲,“走了”撥轉屁股就要走。


    阿婆詫異地看著見森的舉動。驀地,像是悟到了什麽。急步走到床邊往枕底下一摸:“天哪!”


    她驚叫起來:“阿官,阿官。你不能這樣,不能……我苦啊!”


    她死死地拽著剛要跨出門檻的見森:“阿官、少爺。我求求你……我好苦啊!這可是我的活命錢哪……!”她急得語無倫次,雙腳亂跺。深陷的眼窩中兩顆碩大的淚珠奪眶而出。


    “你苦?苦什麽?老子比你更苦!”見森啐了她一口,像是發了蠻。在見森眼裏她比去年更吝嗇了。想當初見森饒了她時,那一籃子三角包都舍得撇下,而如今……這地主婆,簡直更令人厭惡了。


    “阿官、少爺。我一搭刮子就剩下這五元多的錢。阿官,我求求你,我給你下跪。我這就給你跪下……”,說著,她竟真的雙腿一屈“撲通”朝見森跪下了。可那隻手卻仍然死死地揪著見森“這鐵盒裏的錢,我還要買豆。還要營生。要活命。你要是拿走了我拿什麽活命呀?求求你,行行好!”


    她雙手緊緊抱著見森的腿,頭不停地往見森腿上亂叩,活像是去年的那一幕又重演了。


    “我不信!你們這些做生意的,都是黑良心,怎麽會就剩下五元錢?”


    “阿官,是真的。我不會騙人的。介大年紀了,騙人是要遭報應的。以前我是有錢的,而且有不少。一共有三百多元,足夠養老了,可現在……可……嗚嗚……”說到這裏,她竟鬆開了手,嚶嚶地哭了起來“前幾天,鎮上來了兩個大官……也說我是黑良心。賺了黑心錢。還說我屋裏藏著國民黨的白洋鈿。必須充公。一進屋,就翻來複去地找。最後,把我藏在石灰甏裏的三百多元防老的錢都搜了去……嗚……嗚。我苦啊……我的命,我積了大半世的錢哪!”


    “大官?”見森一愣“什麽樣的大官?”


    “一個白麵孔,頭發朝後梳得亮光光的。另一個尖麵孔,像個孫行者!”


    “啊……?宿芹、卜躍聯!”見森驚得


    張大了嘴,好半晌合不攏來。良久,他才漸漸地緩過神。


    他的心靈被震顫了。此刻,整個胸腔充滿了怪味,惡、醜、愧、恨、羞,猶如燒糊的五香豆,任何單一的形容詞都無法描繪他的心情。真正是百感交集了。


    宿芹、卜躍聯傷天害理。如果不是生活所迫,他早就決心報複他們了。可是現在呢?自己又充當了什麽樣的角色呢?竟會幹出與宿芹、卜躍聯如同一轍的勾當。弄送這個苦命和善良到極點的老阿婆。


    “阿婆,我該死,我可惡!……你罵我吧!罵吧!想怎麽罵就怎麽罵……我不是人,不是人啊!”他歇斯底裏地揪著自己的頭發,牙齒咬得“咯咯”響。


    華見森負罪的天良被喚醒了。他自然而然地對自己的行為感到了深深的內疚和不安。感受到了自己的恥辱。感受到了靈魂被羞愧撞擊後所產生的刺激和痛苦。在懺悔的心情驅使下,他心中一熱“撲通”朝阿婆跪了下來。將鐵皮煙盒舉過頭頂說:“阿婆,我對不起你,你打我幾下吧!我不還手,讓我好受點。”


    這個血氣方剛,從小就夢想著當大英雄的小夥子,今天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愚蠢。第一次懂得了什麽叫恥辱。第一次跪在根本就不英雄的人麵前流淌懺悔的淚。


    “阿婆,這九角四分找頭我也不要了。送給你買豆。”他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活命錢”也塞到了阿婆的手裏。


    阿婆哪裏肯接。將手亂推:“阿官,這犯不著。你不拿走我的錢,我已經千恩萬謝了。不是我的錢,我是萬萬不要的。拿了也會困不著覺。吃不下飯的。常言道‘行啥良心,過啥日腳’。這非份之財,佛祖不佑啊!”


    見森拔腳就走,可阿婆還是死死地拽著了見森,將找頭塞進了他的口袋。


    “這宿芹、卜躍聯實在太可惡了。把我的家整得家破人亡不算,連這樣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婆都不放過,簡直是徹頭徹尾的畜牲!”


    過去聽大人們說:地主份子都是有錢人。是因為日子過得太舒服了才被評為地主分子的。可今天這個地主婆這麽苦命,怎麽也被評了地主呢?也許,正如她去年交代的,她曾經一個人吃過一隻雞的緣故吧?


    假如,真的是因為她曾經一個人吃一隻雞而被評了地主婆,那麽,她的這個地主成份簡直與他這特務成份一樣的冤了。難道成份是這麽隨意就可以更改的?


    以此推論,宿芹、卜躍聯既然能改變我的成份。我為什麽不可以也把他們的命運來一個更改呢?


    對!找他們算帳!再不能讓他們飛橫跋扈了!要報仇!為自己,為阿爸,為了正義,為了阿婆,也為了一切受他們欺辱的好人報仇!叫他們也害怕我!害怕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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