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接著說道:“起先我痛恨自己看錯了人,自怨自艾。而後發現匯逐身邊的女子並不止我一個,更覺自己可憐愚蠢。但我都忍了──路是我自己選的,怨不得別人。可另一麵,我又實在不甘在這條沒有希望的道路上繼續下去。我知道靈力失去了九成後,我沒有能力和匯逐爭執,如果他想除掉我,易如反掌。


    “絕望與失望之間,我不由自主放下身段,假意臣服於命運的安排……他的安排。無聊之時,我開始翻看他和他先師的書籍、文稿,我也不知為什麽我會這麽做,或許,下意識中,我想尋找某些突破口,找到我還可以超越他的地方。我感覺到匯逐仍是對我稍有防範的,也許是怕我報複,因此我特意迴避修仙修心一類的東西,多看藥理、奇門左術一類的東西。就在那時,我發現了關於我真實身世的文稿。忽然一切都變得清晰起來──為什麽我眉心紅印會吸引他的注意;為什麽他會刻意引我走上修道之路……


    “衝動之下,我直接去問匯逐。匯逐那時的法力正是如日中天,麵對一個小小的、失去了九成靈力、半人半狐的我,他不忌諱什麽,不必多加遲疑,便迴答了我所有的問題,甚至包括我沒有問到的問題,比如,我養父桔酉的死。


    “你可知道當時我心中有多少的恨?我愛慕上我的仇人、並把自己的一切親手奉送給了他……我想我的眼裏一定燃燒著憤怒的火焰,但還好,在他扭頭看向我的時候,我低下了頭。他問我:‘桔靈,你不會恨我嗎?難道你不想衝過來撕裂我?’我違心迴答說:‘如果我不是你的妻子,我會的。但妻子毀滅丈夫,違背我國古訓。’匯逐當時一定有些詫異,因為他久久沒說話,然後他托起我的腮,說:‘我早知你是特殊的。’”


    石蝶打斷她,皺眉說道:“你、你真是這樣說的?”


    “那我該怎樣說呢?我手無寸鐵,幾乎沒有法力和靈力,我該怎麽辦?你可知道,當初我和養父來到玉龍城,我的養父是怎麽說的嗎?他說:這玉龍城中,不知為何怨魂特別多。養父察覺這玉龍城的黑暗之處,有不可測之力,因此不敢久留,以免陷入是非深淵。安賜,今天我來告訴你吧,為什麽玉龍城的陰暗處,會有許多怨魂飄蕩──一來是大王子扶敬虐殺的宮人,二來是官府誤殺、錯殺的囚犯,三來是民間被殺冤死之人,這四,就是匯逐暗害的人。


    “匯逐因為自己無暇修身,打坐上第一祈禱師交椅後,為增強自身法力,開始求助於一些旁門左道,其中包括吸食奇藥。這其中一藥,便用人腦為輔料。當然,他不可能明目張膽地殺人,尤其是不能殺那些身強力壯、有身份有家小的人。他隻會在深夜中,披一襲黑衣、掩麵匿行於寧靜的街巷當中,以食物美酒誘惑那些無家可歸的流浪者上勾,摘取他們頭顱,將屍體火焚成灰。


    “匯逐家中的丹房屋頂的煙囪裏,時常有灰煙騰騰冒出,但沒有人懷疑,因為匯逐是祈禱師、是祭祀,人們總以為他在研究最新奇的丹藥而已。雖然他不曾吐露這般種種,可我從文稿中發現了蛛絲馬跡,可以斷定他的確曾經幹過這種勾當,隻是自從我自投羅網、被他利用後,他再不必費這力氣這樣做。


    “若我有對抗之意,隻怕匯逐會立刻取我性命,我也會變成那丹爐中一具新屍。因此我沉默,再怎樣,也隻能假意順從。但我知道,在他身邊便如伴虎蠍,而我從內心裏又絕不可能真正臣服於他。終於,我找到了一個機會,我逃了。但是匯逐的法力已經超過我的預料。他能感知我的方位,很快捉到了我。我被捉迴去之後,他並沒有殺我,但把我綁縛於暗室之內,飽受皮鞭之苦。我察覺到,我對於他還有一些利用價值,因此直接殺了我,他還有些不舍。所以我跪在他足下,哀求他寬恕我。匯逐惡狠狠地說:‘念你是初犯,念你為我所作這麽許多,這次我可以原諒你,但我絕不容許第二次背叛。’


    “那一次,我僥幸存活下來,但匯逐卻在我身上留下了一個永遠的記號。他說:‘也許該想個辦法提醒你,你永遠都是我匯逐的人。’我永遠忘不了,那幽暗的密室內,熊熊的爐火也照不透那些陰暗的角落;他拿著一隻鐵鉗從黑暗中走出,夾著一隻紅彤彤的鐵符緩緩朝我走來。他走到我的背後,扯開我的衣服……我雙手被縛,無法逃脫,隻能死死閉上眼睛,咬牙等待著烙鐵印在我背後、肉體燙糊散發出焦味的那一刻……那個印記,永遠地烙下了我曾經受過的恥辱和痛苦,即使我想讓迴憶忘卻,肉體還會提醒我記得……


    “隻是我反抗的念頭比從前更強烈。即使玉石俱焚,我也要毀滅他!我一麵曲意順從,一麵加緊研究那奇門左道之術。起先我一再地失望,但有天我忽然念到一段冷僻心法!雖然我其他靈力已失,但身體裏仍舊流淌著火狐狸血液的我,若將心法弄對,可以彈出狐火。這樣,火焚仇人的念頭便誕生了。


    “我為他裁了件新綢睡衣,等他有天過來臨寢時為他獻上。我伺候著他穿上了,小心地將帶子係成死結。他不知道的是,那衣料上已經浸染過特殊的藥漿,遇火便著,那衣帶也不是普通的衣帶,而是天蠶絲所製,撕扯不斷,刀劍不傷。然後我對他釋放了狐火。我記得他的臉──火焰之中,他的臉龐扭曲,睜大眼睛難以置信。他試圖扯破衣服未果,同時我不斷放送出更多火焰。他伸出手撲向我,想把我牢牢抓住,我卻轉身開門逃了,我看見他倒在門檻上,仿佛一個火球。但那天逃出屋子時我心慌意亂,心訣一亂,控製不住火勢,那火苗射向四麵八方,一場大火就那樣燒了起來,屋塌梁倒,據說燒死匯逐家奴無數。我最不願傷人,那夜卻連累許多無辜的人,因此我也不再是個純淨的人,或許該說,我的雙手上也沾滿了鮮血……


    “當夜,我潛逃出行。沒人知道為何匯逐家中忽然失火,但我無法再在麟池滯留,因為一旦人們認出我,便會質疑那夜發生的事。匯逐在外口碑極好,我說什麽,隻怕都無人會相信,而且新王扶敬依賴他,還等著匯逐給他調製‘長生不老藥’,扶敬也不會輕易饒了我。我這一路,就逃到羽商來,走走停停,這就用去半年有餘,後來到得三鹿郊外,終於決定落腳。”


    這次石蝶不再發問,因為她仍舊沉浸在震驚當中。


    無憂接著說:“我不曾想過再與任何男子有任何瓜葛,也因此,我一直易容示人。但鐵大校偶然識破我真麵目,蒙生了愛慕之情,而後又因為各樣幹係,肯求我作戲嫁給他,以逃脫王室賜婚。我百般無奈,還是應承了,誰知……”無憂輕輕歎了口氣,萬種情緒都壓在心裏,低聲說,“這筆糊塗賬裏,鐵大校錯放情緣,而我,實在不該一時心軟應允了他爹這門婚事。但總算這事已經了結,鐵大校臨行前已經休書一封。我顧及鐵老爺子身邊無親人,自己一時又沒去處,暫留鐵家,等鐵大校返家那天,我便會離去。”


    石蝶對最後這段,倒是聽得一半進一半出,她握緊雙拳,一任指甲深深嵌進肉掌裏。她喃喃自語說:“怎麽會這樣……匯逐他不會……不會是這種人……”


    無憂一笑,淡淡地說:“你仍是不信麽?情愛是件多麽奇妙的事,陷入其中,便足以擾亂人心智,我當年不也是如此?你可知道,安老爺貴為麟池當朝宰相,權傾朝野,又不向著大王子扶敬,正是扶敬眼中之釘。扶敬想拔掉你爹,可扶敬頭腦簡單,除了殘暴一無所通,哪裏想得來什麽點子?別人都扶三王子扶肅,而匯逐卻支持大王子扶敬,你的殺父仇人。這個,你可知道?”


    這話如轟雷灌耳,石蝶猛然迴頭,問道:“匯逐他為何要支持扶敬?作為祈禱師,他不可以參與政事!”


    無憂說道:“我說過,匯逐有他的野心。僅僅一個祈禱師的身份是滿足不了他的胃口的。另外他做過的種種殘酷之事,畢竟仍舊引起了玉龍城官府的注意,並已經造冊呈給王上。當然


    ,那些官差並不知道,街頭連年神秘失蹤的流浪漢到底是怎麽迴事,但畢竟他們一直在追查。若三王子扶肅當政,這事一定會繼續追查下去。而扶敬不同,對扶敬來說,那幾十個流浪漢的命,還比不過王宮裏‘禦禽園’裏的小雞小鴨。而且,扶敬幻想著長生不老,一直詢問匯逐能否煉製出長生不老的丹藥,匯逐有事,他也會蔽護匯逐。對於匯逐,扶敬是個外厲內荏的角色,以匯逐的手段,若能助扶敬登基,日後施展手腕,便可將扶敬掌中在握,那樣,匯逐便是無冕之王。


    “而你恰巧入了宮,匯逐曾對扶敬贈言幾句,利用早年‘女禍’之說,讓王上打擊你,並下藥毒殺王上……”


    石蝶渾身一震,隻覺熱血湧頭:“你說什麽?王上是匯逐毒殺!”


    “也是,也不是。但那毒藥,應該出自匯逐丹藥房,但下藥人隻能是扶敬手下的人。那時的匯逐其實早已疏於醫藥,而我則因為打發時間、研習藥術而漸漸超過了他,他書閣中的藏書,我可以倒背如流,而他已經忘記了不少,甚至他藥閣裏一些藥,都忘記了放在哪裏。那天我照常去了藥閣,卻破天荒看見他立於架前,手持幾味丹藥。聽見我走進來,他迴身微笑,還問了我那幾味藥的具體成分和藥理。之後他便走了。再之後,我便聽說王上被毒殺的消息,而那死法,正和那幾味藥吻合。


    “我想,匯逐的本意是要攪起是非,讓人懷疑是你爹在幕後主使、而你又對王上懷恨在心,這才父女聯合一線,致王上於死地。你在錯誤的時刻、出現在錯誤地點,給了匯逐和扶敬一個多麽好的機會!


    “按照麟池朝綱,匯逐不可參與政事,但那陣子,扶敬常以修佛理為由,到匯逐家中密談。在這期間,可以想象匯逐為扶敬出了多少計謀!而後,我便聽說安家全家被殺的消息,那時候,我一直以為你也是其中一員,誰料今日竟會在這三鹿遇見你……”


    石蝶此刻已如石化。無憂這一段一段款款道來,石蝶仿佛在無憂柔潤的聲音中經曆過一場噩夢,久久無法蘇醒。許久,石蝶眼中閃出兩顆淚光,哽咽一聲低語道:“匯逐……匯逐……當年你肯對我蜜語甜言,想必是因為看上我安家權傾朝野的勢力,再後發現安家成了你的障礙,你便……”


    石蝶轉而又想起爹爹送自己入宮的目的,不過是在諸位王子麵前混個臉熟、選擇個時候釣得個金龜婿,誰知反而正被扶敬、匯逐利用,不禁更是心潮澎湃、感慨萬千。


    無憂瞧她神色幻化多變,知道她此刻心中所受的打擊是多麽沉重,不由伸出右手,輕輕握住石蝶左手,想給她一點點支持之意。不料石蝶象是被蛇咬似的縮迴手來,雙目圓睜地吼道:“你少來碰我!你這狐狸精!若不是你出現,或許我也不會有此劫難!”


    無憂聞言一怔,繼而明白,石蝶頭腦思緒紛亂,此非理智下說的話。果不其然,石蝶瞪著她愣了一會兒,似乎緩過點神來。


    石蝶突然飛身跳出馬車,在嘯嘯寒風中仰望那浮雲片片,木然呆立了片刻。無憂躬身站立在馬車篷口,挑簾瞧著她。石蝶背對著她,用手背擦了一下鼻子,用略帶鼻音的聲音低聲說道:“你坐好,我駕車送你迴鐵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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