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小和尚跟我說:有兩件事,這第一,大和尚說了,他選草書“醉僧廳”,已經叫鎮上匠人去刻了,這第二,大先生要看山猿,大和尚已將廟裏放養的山猿圈禁在鐵籠子裏,大先生得空,可以去大和尚住的後院中觀看,要去快去,看過以後,山猿會被放出鐵籠子,不能把山猿禁得時間太長,否則會影響山猿的野性,所以大和尚讓你有空便去他那兒看山猿,看了,就把山猿放掉。[.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說]


    我聽小和尚說這話時,自己正好在寫字,當時……又是在寫字,我心裏有點虛,我在廟裏寫了多幅字條,有的被廟裏放棄了,有的被廟裏采納了,被采納的都被刻在石板上,高高懸掛於廟裏各處,等我百年以後,這些石刻書法作品自有後人對其進行評點,但是我至今還沒寫出經得起後生晚輩批評的東西來,我寫著字,看著小和尚,聽他說著山猿的事,我筆停下,見小和尚沒走,他是想聽我的迴音,然後去告訴知覺?我說,你先迴去,你先迴去,等我寫好幾幅字,馬上就去大和尚處看籠內山猿。


    小和尚走了。我跟到院子門口,目送他遠去。迴屋子,急書幾筆,把剛寫成的條幅丟於一邊,再寫,再成,再丟,寫,成,丟,為何要說“丟”呢?不是成了嗎?還說要“丟”?進步了,進步了,猿猴進步了,猿猴被關在籠子裏,你們嗬,你們嗬,什麽?我寫好多幅條幅,洗清筆,今天用筆較為幹澀,盆裏洗筆的水沒換幾次,筆就幹淨,丟了筆,又是“丟”,丟了筆,洗清盆子,放下,手不洗了,手上沾滿水珠,去衣服上擦,上下反複擦,像廚師燒完菜,在衣服上擦手,去掉油膩一樣。這會兒沒事了,去看山猿?同時看看大和尚(其實就是在吃燜肉喝酒的那天晚上被我誤認為是老和尚的那個和尚)?


    我走到住持知覺的院子門口,見門關著,但門裏人的喧鬧聲卻大,是和尚們在看那隻山猿吧。敲門,應門者就是來我房裏通知我來看山猿的小和尚,他領著我進院子,又將身後門關上。轉過牆角,果然有幾個和尚在一隻鐵籠子前麵圍觀籠子裏的山猿。大和尚不在現場。我擠入和尚堆裏,眾和尚見是我來了,都沉默起來,不說話。小和尚先是在現場看著,後來見大家安靜下來了,反倒觸動了他的神經,使他想起要去叫大和尚前來,因為不能把我幹晾在這兒,小和尚走了,走之前和一個和尚附耳說了一句話。小和尚一走,其他和尚也紛紛離去。我開口叫住他們,讓他們留下來繼續觀看山猿,但幾個和尚都說:“住持待一會兒就到,待一會兒就到。”他們說著,身影便在院門口消失。我想眾和尚都懼怕知覺,這樣一來,寺廟裏氣氛就不是很好,還是那天晚上好,大家開戒,吃了肉喝了酒,酒後狂歡,那一晚和尚們顯得沒大沒小,尊卑長幼不分,連大和尚知覺也忘了自己身份,又和我一起學山猿躬身縱跳,又被我汙蔑,說他貪沒了四個銀元。那天夜晚的氣氛才是寺廟裏應該有的好氣氛,長年在神龕內穩居的佛祖,他們也不反對這樣的歡樂場景在寺廟裏出現,我在那晚散席之後,路過禪房裏的壁龕前麵,雙目瞥見龕內大神一個個都笑逐顏開,喜歡異常,佛祖都如此表達了自己的看法,眾和尚為何仍要壓製自己?是不是他們雖在廟裏供職,吃齋念佛,表現佛性,其實他們有可能是非常眼拙,看不清佛的真性質,不明白佛的笑容所指何物,經也白念,佛也白拜,性也白悟,是不是他們都是假僧人,在這兒做和尚,隻是為了謀生計,渡難關?不過即使是這樣,那也無妨,眾和尚隻要勤加修行,逐步參透佛意,終有一日會抵達佛岸,成就大功業的。


    大和尚來了,已經成就功業的人來了,滿屋泛光……我這時隻是站在院子裏,站在關著猿猴的鐵籠子前麵,“滿屋泛光”,對嗎?側轉頭,在左麵一線,確有一間屋子,裏麵有淡淡的光焰在跳動,細瞧幾眼,原來是屋內小僧人剛剛將幾根蠟燭點燃,在吹來的風中,我還能聞到蠟燭被燃燒後飄出的那股味兒,一個是剛進院子,一個剛在屋子裏點光取亮,“滿屋泛光”看來是個不錯的幻覺。大先生,住持來了。在那間屋子裏點火取亮的小僧人走到屋子門口,對我說。他是一個熱心僧人,他見大和尚進了院子,怕我沒瞧見,不理大和尚,冷落了大和尚,因此提醒我。大先生,大和尚來了。小僧人奔出屋子,朝我喊。我原以為小僧人是因為年齡小,才顯得個子小,他剛才躲在屋子裏,我沒看清楚,現在小僧人出了屋,我看清楚了,他不是因為年齡小,個子才小的,他的年齡已經不小了,小僧人隻是個子矮小。


    “大先生,大先生,你見過猿猴了嗎?”大和尚知覺朝我走來,跟我打招唿。“它被關在鐵籠子裏,失去了野性,變得不好看了。”“你先在籠子外麵看看,這就是廟裏養的猿猴。在被關進籠子之前,我把它身上的僧人衣服剝去了,不然……”“不然好嗬,遠遠看著,像是寺廟裏某個和尚被關在鐵籠子裏,所以,不然好嗬。”“大先生要不要讓人在籠子前麵安個坐椅,仔仔細細把這隻東西看上一看?”“像寺廟裏僧人打坐禮佛一般?”“麵對這隻東西?”“坐於山猿麵前打坐禮佛,連你自己也弄不清其中的界線了。”“沒有什麽界線。”“界線都消失了,都飛走了。”大和尚看看我,看看山猿,慢慢說:“空哪。”我一聽,感覺不好,感覺不甚妙。大和尚仍然說:“空哪。”“僧是猿,猿是僧,等同,這是不是空呢?”大和尚感覺也不妙了,他鼓鼓氣,說:“在未空之時說空,在已空之後說空,就算是空吧。”“佛的傳統就是空。”“空哪,大先生。”“我說僧便是猿,猿便是僧。”大和尚不假思索就說:“僧猿。”“好說法。”我叫起來。“確實是這樣,僧猿,這是一隻得了道的僧猿。”“好說法,”我說,“是大和尚自己編排出來的,我就這麽寫了。”“大先生又要寫草書了?”我閉緊兩眼,獨自在心裏書寫“僧猿”兩字,用兩種書法,寫了一遍又一遍,兩字被我越寫越美。大和尚叫我,大和尚叫我,推我。大和尚看我始終緊閉眼睛,以為我入了佛道,正在默念什麽句子。他想既然是這樣,山猿被繼續關在籠子裏已沒了意思,於是開了籠子門,讓山猿跑了出來,大和尚又在我身旁站了一會兒,見我在佛道中陷得很深,人未醒,他放輕腳步,走開了。等我睜開眼,籠子裏已沒了山猿,迴頭四顧,院子裏也不見大和尚,這個沒僧沒猿的院子,此時僅剩下我一人,我再次朝院子各處觀望,突然覺得該院子的空間變得好大。我喊人。整個院子隻有我一人在做出動靜。院門露著一條縫,我將院門推開,讓外麵過道上的風大量擁入院子內,這是鬆脂味哪,在新擁入的風中飽含著在寺廟過道兩旁種植的鬆樹上清香的鬆脂氣味,這味以前也聞過,但感覺沒這麽強烈,也有可能此時並沒有什麽鬆脂味,以前也未曾有過,是經過我的“個性想像”,硬是在大塊岩石上種出了收成頗好的莊稼,我的幻覺厲害,引發了我的味覺,不,引發了我鼻子裏的嗅覺,我的嗅覺敏感度被提高了幾百倍,這會兒它比狗的嗅覺還要好,我出了院門,在小道上沒走幾步,我迴頭望那個院子,那個院門……院門靜靜開著,院子裏可能和剛才一樣,滿是清爽的鬆脂氣味,但在小道上卻聞不到這股味兒,剛才在院子裏推門,一瞬間見著了在小道兩邊滿植的青鬆,風大量擁進院子……現在沒有嗬,沒有嗬,現在我正走在這條小道上,沒有嗬,鬆樹、鬆脂味、青翠俗滴的鬆樹葉子……都沒有,都沒見到嗬,我的嗅覺比狗還靈,分兩個方麵,什麽?分了兩個方麵,以院門為界,有,或者沒有,沒有,或者有,要想有,迴轉身進入院子,想幹淨一點,全部放棄,就走出院子,風擁入院內或者靜止不動,走進院子,走出院子……不一樣的空氣味道和在一定空間內各類物體的位置安排……我出現了嚴重的幻覺:幻聽、幻景、幻味,耳邊有一個聲音在說:“芳兒,芳兒。”不理它,肯定不能理它,知道這東西是假的,世上本來沒有這個東西,幹嗎還要理它?“芳兒,芳兒。”又來了,發源地就在小道上,不是在容易產生幻覺的知覺住持那個院子裏,難道這也會分成兩個方麵?不能夠吧,如此狀況,是見了山猿的原故?是進了那所院子的原故?把山猿稱為“僧猿”,是這個原故?是亂題字的原故?是暗戀的原故?我暗戀什麽呢?燒火師傅,就是老和尚,他從後麵追上我,說,大先生,該用餐了,我想把飯菜送入你房裏,但怕房門關著,飯茶要涼了,快跟我去餐廳吃飯吧,冷淡了你大先生,住持可要責怪我們廚房的。其實在燒火師傅還沒追上我的時候,他已在後麵高聲喊我了,可我沒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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