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迴 君子逑淑女,窮男兒忍痛割愛


    危難遇知己,弱女人受傷避災


    第二天上午,城區全體小學教師按照昨日的工作安排,參加對城鎮第二小學的一個教師的批判大會。工作組派人來到集中的地點通知學校,批準陳蘭英老師因病請假。


    城鎮第二小學受批判的這個教師姓餘,名韋達,高師畢業生,中等身材,國字型臉上戴著一副金絲眼鏡。許多老師都認得他,因為他經常給年青教師們上公開課,並且,為人有一種傲氣,看人總是半閉著眼睛,不輕易接受人家的意見。但他被工作組叫到台上去的時候,卻一樣是垂頭喪氣的。


    隻見有人上台問他道:


    “餘韋達你今年幾歲?”


    “二十五。”


    “你的家庭出身是什麽?”


    “地主。”


    “你有什麽屁大本事?”


    “我是普通教師。”


    “那你為什麽想當國家主席?”那人嚴厲地喝問。


    “我沒有這樣想過,也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啊!”餘韋達低聲說道。


    “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規定:年滿三十五歲的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可以被選為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可是,你提意見時公然說應取消三十五歲的年齡限製。這是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年齡不是能力的象征,三十五歲這個概念不很科學。”


    “那是不是應改為二十五歲才科學?”


    “這要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審議。”


    “你竟敢攻擊憲法!你連起名都叫‘餘偉大’,真是狂妄自大。你就是想當國家主席!”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建議。”餘韋達急著爭辯。


    “餘韋達要坦白交代!”下麵立即響起了唿喊聲。


    “不準餘韋達狡辯!”


    “--- --- --- ---”


    台下有幾個人叫著、跳著,激動地舉手高喊,於是便有一些雙目呆滯的人跟著抬一抬手同聲唿應,但更多的人卻麵色鐵青的默默地靜觀著。培英小學校長刁玉正的耳朵貼著膏布棉花。他沒有象過去那樣神氣活現的的總是坐在會場的前排,也沒有舉手唿喊,而是耷拉著腦袋躲在會場的一角。有人問他這耳朵怎麽啦,他摸著一邊腦袋說,他在昨天晚上不小心走路,耳朵給電線杆子碰傷了。上午的會議還沒有結束,他就離開了會場。人們看見,他被一個穿著公安製服的人叫出去了。


    下午的會議刁玉正缺席。工作組長突然來到學校小組討論的地方宣布一個通知。通知說,因工作的需要,現決定撤消刁玉正的培英小學校長兼書記職務,學校領導工作暫由吳中生主持。


    人們對這個突然的事件感到驚訝和奇怪,但卻又不敢妄自猜測。有老師說早上起來見到陳蘭英房門前有斑斑的血跡,又有老師說家屬見到了幾個公安員上午在陳蘭英房裏勘查現場和攝影。人們再聯係這鋼條校長的耳朵,把這些事情串起來,這件事也就多少能估摸一些端的了。許多老師把吊著的心半放了下來,臉上有些微微能看到的心照不宣的笑容。似乎這強台風轉了一個彎,離開人們遠去了。他們寬鬆的舒了一口氣。


    吳中生似乎也不知道事情的原因。他一下子被提到學校的領導位置上,表現得既高興又冷靜。他與工作組長交換了一下意見後便布署了下一步工作,並提拔肖華雄任學校領導小組副組長。教師整風反右運動經過近半個月來的深入揭批,已把一批隱藏在教師隊伍中的資產階級右派份子揭發出來了。有的學校多一點,有的學校少一些。但總的來說,這些右派分子隻占了教師總數的百分五。運動更重大的意義在於教育廣大群眾。半個月之後,運動進入了全麵深入的聯係實際、學習提高階段。人人都要聯係自己的思想,緊跟形勢,端正認識,寫好總結。


    沒有人通知陳蘭英寫總結。她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那吉普車幸得及時刹車,但還是碰到了她的臀部。那時,她立即被嚇得昏了過去,一隻手也擦傷了。當她醒來時,發現自己已在醫院。有一張熟悉的麵孔正焦急地在凝視著自己,他的兩隻手緊緊的握著自己的一隻手。見她醒過來了,便俯下身來,小聲而又激動地說道;


    “蘭英,好危險啊!你差點兒就被車壓在下麵了。”


    陳蘭英睜大著眼睛,她懷疑自己是在夢中。她想掙紮著起來看看,可是臀部和大腿卻像斷裂那樣的疼痛。


    “別起來,你好好地躺著。我去叫醫生來。”


    “張滔,你怎麽在這裏?”陳蘭英拉住他的手問道。


    原來,昨天晚上,張滔等區委書記在地區開完三級幹部會後,幾個人坐縣委的吉普車順路迴城裏來。他的家住在城北,當幾個人都下了車後,司機便載著他往北門駛去,不想剛轉了一個彎,就差點兒撞倒了從學校後門飛奔出來的陳蘭英。張滔和司機一時都嚇呆了。他們立即把她送到醫院去。


    陳蘭英的傷勢不很厲害,但臀骨傷著,不能走路。張滔詢問了詳細情況,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便立刻把情況向老朋友李敬清反映。李敬清是文教線整風運動辦公室主任。第二天一早他便把這件事上報公安局調查落實。公安員來到現場取證,隻見陳蘭英房裏,從床上到門口都有點點血跡。這是刁玉正耳朵被咬破後留下來的證據。再看看鋼條校長的受傷耳朵,事情便很容易下結論。鋼條校長刁玉正被拘留了。但為了不至影響學校的整風運動,並保護受害人的聲譽,這件事暫時對外保密。陳蘭英被批準在醫院治傷。


    張滔和她都沒有立即把這件事告訴她的兒子和父母家裏,所以,他們現在都不知道她受傷住院。白天,當張滔趕迴去上班以後,病房裏沒有其它人,顯得格外的清靜。但張滔那深切關懷的眼神卻占據著她的心靈,使她不能平靜。危難中遇到知己,這是她沒有想到的。這些年來,她一直在想他,可是,卻又一直在躲避著他。他的熱情能像濃酒一樣使人心醉,他的眼睛像熾熱的太陽那樣能使她冰冷的心熔化。她害怕她會被那愛河情海重新淹沒。這愛河情海會給他帶來煩惱和災難。但事實上,她躲不了他。這些年來,他總是在尋找她並且關心著她。見到了他,她心中就能感到一絲的溫暖和撫慰,但更多的卻是惶懍。那隱藏多年的愛河的地下暗流已從深岩裏滲泄出來了,它能永遠流淌下去嗎?她想,命運就是那樣的捉弄人,如果時間倒流二十年,她沒有聽父親的話嫁給周樹和的話,也許她就不會受那麽多的苦楚了。她和張滔至今都會仍是幸福的一對伴侶。


    迴憶把她帶到了二十年前的過去:


    那時侯,山城徐昌縣隻有一所中學。中學裏讀書的女生不多,每個班就隻有那麽二、三個。她和張滔、周樹和都是同校同學。張滔為人熱情奔放,周樹和為人老成持重;張滔常熱心社會活動,周樹和卻性格內向,喜歡讀書;張滔家住農村,父親在城裏打工,靠借祖償供他讀上高中,家庭清貧;周樹和卻是大老板的公子哥兒,出手大方。兩個人是朋友,兩個人都愛著陳蘭英。然而陳蘭英的心裏,卻似乎更多地傾向張滔。因為跟張滔在一起時,她感到多一點快樂。童貞的感情是聖潔的。兩個男同學之間沒有嫉妒和仇視,他們三人之間似乎誰也少不了誰。


    中學畢業之後,周樹和在高等工業學校繼續求學,張滔卻迫於生計,到鄉下去教書。陳蘭英則閑居在家裏。後來,張滔也為她找到了教書的工作,兩人在一起的機會增多了,感情便一天天的加深起來。田野上,小河邊,叢林裏都有他們相伴的足跡。校園裏,大樹下,花叢中都留下了他們的歡聲笑語。他們出雙入對,人們都報於羨慕的眼光。張滔伴著自己心愛的女人,覺得自己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一天夜晚,她抵擋不了張滔那烈火般的激情,他們偷吃


    了禁果。


    但是,不久陳蘭英卻突然不來上課了。校長被告知,說是陳蘭英要準備結婚了。張滔急忙跑迴城裏去看個究竟。原來,縣城富商周伯年要給兒子周樹和娶媳婦,周樹和非陳蘭英不娶。於是,陳蘭英的父親——徐昌縣財政局的一個小職員與周伯年喜結親家。陳蘭英被父親叫迴來,說是已經看好了日子,準備在半個月內便要做新娘。


    張滔想辦法約見了陳蘭英。見到了他,她哭了,兩人一時都說不出話來。她告訴他,父親已經把她許給了周家,再過十多天就要結婚了。她不能不聽父親的話。他勸張滔不要把她放在心上,他們之間的關係不要繼續下去了。


    “張滔,也許這就是命運吧。”她說。


    “不,我不相信命運。這都是人為的。我們為什麽不能結婚呢?”張滔激動地道。


    “可是,父親已經受了周家的聘禮。兩家一定親,我就成了周家的人了!”


    “我現在就可以向你父親求親,要你嫁給我!”張滔哽咽著說。


    “沒用的。你走在人家的後麵,父親怎麽可以改變主意去答應你呢?”


    “那麽,我們一齊走吧。走了,他們就沒辦法。”


    “不。我這一走,父母怎麽辦?我還有弟妹,我怎能做不孝女啊!”


    張滔呆了!他像被人從溫暖的小屋裏突然推到了冰天雪地之中,徹骨的冰冷使他幾乎麻木了。他後悔為什麽不走先一步,叫家裏來向她父親提親。可是,家裏清貧如洗,拿什麽去求親呢?美好的憧憬不同於美好的現實,他配不上她!幾年來他像是生活在夢裏。這夢原來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擊。他痛苦極了!


    但他最後還是祝賀了他們的新婚。畢竟周樹和還是他要好的同學,況且自己家境貧寒,為自己心愛的人著想,隻能忍痛割愛。結婚那天,金朋酒家賓朋滿座,杯盞交錯。許多要好的同學和朋友都來了,張滔表現得意外的熱情和冷靜。他站在酒店門口跟周樹和他們一起迎賓,他幫他們招待客人並安排他們入座就席。婚宴開始了,他點燃了足有三丈多高的炮仗。後來,他與大家一起頻頻舉酒,直飲到酩酊大醉!


    但他迴去整整哭了一個晚上。他的心就好象被挖去了那樣!


    從此,她就沒有再見過他了。一年後,聽說他在鄉下的一所學校裏與幾個教師在一起秘密參加革命活動,搞抗日救亡工作,被人告密,幾個教師都被縣政府派去的警察逮捕了。後來,幾經周折,周樹和通過父親的關係才把他保釋出來。


    此後便一直沒有他的消息,但她一直在思念著他。兩年前,他從部隊轉業迴來時,他找到了她,並且經常來探望她。


    --- --- --- ---


    “媽媽!”


    一聲唿喚打斷了她的沉思。易誌良左手拎著一網袋蘋果,右手提著一個瓦盅,風塵仆仆的推門進來。


    “孩子!”她連忙想坐起來。


    “你就先別動吧。”兒子放下東西,把母親扶了起來。


    兒子告訴她,是張書記叫他來的,瓦盅裏的烏雞煮酒也是張書記叫帶來的。現在農村大搞農田水利基本建設。張書記迴來後正忙著開會。


    “媽,告訴我這是怎麽迴事,你怎麽會被車子撞倒的?”兒子對事情還不清楚。


    “是我自己不小心橫過馬路,幸好是張書記坐的車子。”母親說。


    兒子深情地凝視著母親。他了解母親的處境,同情母親的苦衷。這些年來,母親飽受滄桑,曆經磨難,但他卻無法使母親幸福。母親本是百花叢中的一支嬌豔的花朵。當花園被廢,荒草芊芊的時候,這些花朵就被摧殘得不複存在。但他希望能減少母親的一些苦楚。母親慌忙橫過馬路,肯定是事出有因的,並且可能與運動有關。想到這裏,他不禁有點擔心起來。但聽張書記說,城區中小學整風辦公室已批準母親請假養傷,這樣或許又不會有什麽事情吧!


    “聽說學校的整風反右還有一段時間才能結束,你就安心養傷吧。張書記說已幫你請假。”他安慰母親說。


    “你代我感謝他。你們都很忙,以後就不用來看我了。一點兒輕傷沒事,我會料理好自己的。”母親顯得很輕鬆地說道。


    “聽人說,‘傷筋痛骨一百天’,不能輕易!”兒子顯得很不放心,他扶著母親吃了一些雞酒,又與醫生說了些話,然後才匆匆離開了。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她似乎看到了張滔的影子,呆呆地怔了好一會兒。


    十天以後,陳蘭英迴到學校時,整風反右運動已接近尾聲,大家集中在大禮堂裏聽總結報告。


    報告先談國內和國際形勢。國內完成了黨對農業和工商業及手工業的社會主義改造,工農業生產突飛猛進;國際上,社會主義陣營空前團結,美國正處在困難地位。東風壓倒西風,形勢一片大好。報告接著說,這次運動是教師隊伍中思想戰線上的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的你死我活的鬥爭。經過大鳴大放大批判,徐昌縣城區小學抓出了一些隱藏在革命隊伍中的右派份子。這些人頭腦發脹,極為囂張。他們配合社會上的右派分子,在“幫助共產黨整風”的幌子下,惡毒向黨進攻。他們攻擊社會主義各項政策法令,汙蔑黨的領導,妄圖拉著曆史倒退,使得中國天空上黑雲亂翻。廣大人民是決不許可他們得逞的。我們必須打敗他們的猖狂進攻。報告總結說,整風反右運動是一場偉大的政治鬥爭和思想鬥爭。這場鬥爭鍛煉了人才,教育了群眾,孤立了反動派,取得了偉大的勝利。


    會議結束時,全部右派分子上台亮相,然後被押送去勞動改造。培英小學是城鎮的中心小學,在小教隊伍中有些名氣的教師較多,右派分子也就相對多了一些。其中,唐參才原是副校長,思想反動,被劃為極右份子;教導主任黃術光和語文科組長李苑苓、數學科組長黎誌甘走業務第一的白專道路,並且對現實不滿,被劃為一般右派份子。城區十所小學共有近四百個教師,上台亮相的共有二十人,剛好占教師總數的百分之五,其中,培英小學卻占了五分之一。這不能不算是鋼條校長的一個功勞。然而,這鋼條校長卻因思想腐朽,作風惡劣,在運動期間利用職權耍流氓,被免去職務和開除黨籍,性質屬破壞運動。整風運動結束後,當這些右派分子被安排到農場或水庫工地去勞動改造時,他被正式逮捕勞教。


    反右鬥爭湧現了一批積極分子,鍛煉了一批人才。他們成為各學校的領導骨幹。培英小學吳中生被提拔當黨支書兼任校長。肖華雄擔任教導主任。其它領導成員和科組長也都換上了新生力量。


    陳蘭英躲過了一場災難!


    才過不久,沒想到另一個災難卻無聲地向她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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