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晏之聞言推開窗,一躍而出,衝來人一抱拳,嘻嘻笑道:“見過白前輩。”


    那吹笛之人顯然一愣,繼而笑道:“小子如何知道我姓白?”


    何晏之道:“晚輩隻是無意間聽到前輩在吊唁亡妹,才竊以為……”


    那人淡淡地打斷了何晏之的話:“我並不姓白。”


    何晏之恍然大悟道:“原來前輩是在祭奠亡妻。”他輕歎了一聲,“前輩的笛聲好似天籟之音,勾人心魂,卻又似含著萬千愁緒,百轉千迴間,叫人聞之落淚。”


    那人垂眸一笑,渦生兩靨,雖然須發已白,然而明眸善睞,唇若塗脂,依舊明豔無雙。他輕輕轉動著手中的那管長笛,纖長的十指在月光之下更覺白皙,眸光微微流轉,笑盈盈地看著何晏之:“小子占了老夫的茅屋,便拐彎抹角地想討好老夫。以為如此,我便會饒了你麽?”話音未落,人卻已淩空而起,長笛帶著颯颯風聲,直直劈向何晏之的麵門。


    何晏之忙不迭地後退,騰挪之間,暗暗窺視,隻覺得眼前這人的步法身姿竟是熟悉無比,每一招每一式,同楊瓊傳授他的武功招數極其神似。他心中一凜,又想起在衙前鎮李四海的一番話,瞬間福至心靈,大聲道:“前輩不知是陳公,還是段公?”


    那人微微一怔,手中的竹笛卻並不稍頓,招招剛勁,有排山倒海之勢。何晏之幾乎不能招架,唯有見招拆招,然而,才過了四、五招而已,便漸漸有些左支右絀,力不從心。他心中大駭,眼前這人的功夫實在深不可測,自己絕非他的對手。然而,眼下卻不知道此人是敵是友,不免暗自心驚,料想即便是昔日的楊瓊,也未必能贏過此人。


    何晏之正在胡思亂想,耳畔卻傳來那人的輕笑聲:“小子,打架時還三心二意,是想人頭落地麽?”何晏之背心冒起一陣寒意,對方的竹笛已經到了梗嗓,他避無可避,正要俯首投降,那人卻順勢一收招,繼而攻他的下盤。何晏之心中霎時了然:此人並非想取他的性命,隻是在試探他的武功而已。如此一想,倒是安心下來,隻是全力與他過招。又過了十餘招,何晏之幾乎已無還手之力,前後左右,似乎都被封住,無論何晏之出哪一招,那人都能用一模一樣的招式將他的命門克製住,幸而此人並無殺意,若真是到了生死關頭,隻怕一百個何晏之,也早做了劍下的亡魂。


    那人將一柄竹笛舞得如騰蛟起鳳,行走遊龍,曼妙生姿。何晏之隻覺得眼花繚亂,應接不暇,渾渾噩噩間,又聽那人問道:“小子,你的功夫是誰教的?”


    何晏之抿唇不語,那人卻是一笑:“你不是說自己是後山陳公和段公的弟子麽?隻是,老夫怎麽不記得自己收過徒弟呢?”他將長笛點住何晏之的心窩,目光悠然地看著他,緩聲說道,“楊舟並非是你的真名吧?你那位兄弟此刻可是在屋中?”


    何晏之大驚,不由單膝跪地,拱手作揖,懇切道:“是晚生冒犯了閣下,還望前輩海涵。隻是此事與我那朋友毫無關係,他受了重傷,我亦是不得已而為之。”


    來人微笑頷首:“你倒是個講義氣的。”他將手中的長笛一收,道,“你隻須告訴我,你的功夫是誰教的,我便不為難你,更不會為難你那朋友。如何?”


    何晏之作揖道:“並非晚生有意欺瞞,隻是晚生的授業之人並不允許我在外人麵前提及他的名諱。大丈夫一諾千金,自然不能食言。”


    那人微微一挑眉:“眼下你同你朋友的性命都在老夫手上。小子,你不在乎自己的性命,難道也不在乎你那朋友的性命了嗎?”


    何晏之正色道:“晚生在山下曾聽聞後山段公、陳公乃是曠世高人,素來行俠仗義、除暴安良,自然胸懷寬廣,決不會同吾等小輩斤斤計較。”


    那人莞爾一笑,眉目如畫,一雙桃花大眼在朦朧月下顧盼生輝:“小子倒是很會說話,這樣的高帽子一頂一頂地戴在老夫頭上,我若再為難你,倒是成了心胸狹隘之輩了。”


    何晏之深深作揖:“多謝前輩寬恕。晚生感激涕零。”


    那人卻道:“小子,你真以為,你不說,我便無從知曉了。”他看著何晏之錯愕的表情,沉吟道,“你的功夫乃出自玉虛宮的正統,天樞、禦龍、追魂這三套劍法非嫡傳弟子不可學。蕭九淵是你何人?”他見何晏之呆在當場,不由歎了一口氣,“蕭九淵死得太早,你若不是他的弟子,便是他的徒孫。”他微微一笑,“你的師父可是當今天子的長子,九陽宮主楊瓊,是也?”


    何晏之還未答話,隻聽身後傳來了楊瓊淡淡的聲音:“不知前輩尊號,又與家師有何淵源?”說話之間,楊瓊已經施施然走到近前,朝來人躬身施了一禮,“晚輩楊瓊拜見。”


    那人的目光落在楊瓊身上,仔細打量了片刻,方道:“久聞九陽宮主楊瓊武功蓋世,而今看你的步伐,卻是綿軟無力,內力盡失。你果真是受了極重的內傷?”


    楊瓊頷首道:“正因如此,才不得已寄居此地,打擾了前輩清修,實在慚愧。”他上前兩步,走到何晏之的前麵,仿佛不經意地將他擋在了身後,又伸手握住何晏之的手,手指悄悄在他的掌心描畫著。何晏之心中一凜,楊瓊在他掌心寫了四個字:見機速逃。稍待,又添了四個字:莫要管我。


    何晏之隻覺得楊瓊的體溫順著自己的掌心緩緩流進了自己的心窩,不由得死死握住楊瓊的手,絲毫不肯鬆開。他聽到楊瓊對那人笑著說道:“我這徒弟為人有些呆,冒犯了前輩,還望前輩不要生氣。都是我這個做師父的平日裏管教不嚴,來日必定負荊請罪。”


    何晏之從未聽過楊瓊如此低聲下氣和顏悅色地同人說過話,即便昔日生死一線之時,也是笑然傲對,可見今日碰到的人實在非同小可。他又想到那人深不可測的武功,心中猶如千萬隻螞蟻在啃噬一般,心思電轉,一時之間,卻實在想不出什麽辦法可以脫困。他有些懊惱自己的一時大意,早些時便應該離開此地,如今卻是要走也走不得了。


    楊瓊又道:“前輩對我玉虛宮的武功如數家珍,想必是極有淵源,莫非是我教中的元老?恕晚輩愚鈍,自家師死後,晚輩接掌玉虛宮,卻因身困於朝野,教中事務隻交給師弟蕭北遊打理,但並未聽說教中還有長老身在關內。”


    那人淡淡道:“我並非烈火教中人。”他的目光柔和,仿佛洞穿了楊瓊的戒備之心,隻是緩緩說道,“不過,你師父蕭九淵的祖父祖母,卻是老夫的故人。”


    楊瓊一怔,隻見那人微笑著繼續說道:“蕭九淵的祖父蕭疏星,是我自幼跟在身邊的侍衛,後來乃是我府上的侍衛長。他的妻子蘇淡月也曾服侍過我。”他頓了頓,輕歎了一聲,低聲吟道,“涼生岸柳催殘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斷雲微度。疏星和淡月,倒真是天作之合。”


    楊瓊愣在了原地,訝然道:“難道,你竟是……”


    那人輕笑了一聲,眼波如水:“我姓陳,單名一個商字,表字君陽。”他衝楊瓊一笑,“我的母親昭清皇後歐陽麗華,算起來,還是你的高祖輩。楊瓊,老夫算不算是你的曾祖輩呢?”


    楊瓊震驚不已。他萬萬沒有想到,眼前這個人竟然會是昔日南陳的永明太子陳商。


    楊瓊自幼熟讀經史,又因為與歐陽氏的淵源,對南陳舊史格外用心。史載,清乾元十年,太宗皇帝與赫連氏結盟,合渤海郡國之力攻打江南,盟軍破陳都臨安。陳憲宗*於延慶宮,太子陳商被俘北上,太宗憐其年幼失怙,封其世襲一等侯,賜號南安。陳商自幼出入宮掖,與太宗諸子同席教養,太宗皇帝曾將京畿百裏之地賜其作田獵之用,又允其騎馬佩劍上朝,此等殊榮,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正所謂: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繹向侯家,別有豪華稱將相,轉日迴天不相讓。氣焰之盛,天下共知。


    太宗諸子之中,秦王楊顯與南安侯自□□從甚密,陳商倚秦王之勢,飛揚跋扈,無所顧忌。太宗病篤,諸子奪嫡,禁城內外,血雨腥風。後四子楊朗登基,為高宗,秦王楊顯被囚瀛台身死,南安侯亦不知所蹤。


    此刻,這個六十餘年前便不知所蹤的陳商卻站在楊瓊的麵前。楊瓊暗暗屈指一算,陳商而今已年近九旬,麵容竟一如昔日少年模樣,隻是鬢發花白,隱約透露了他的年紀,不禁喃喃自語道:“師父曾同我說,無形無相心法練到第九重,可以年華永駐,長生不死,想不到竟然是真的。”


    陳商淡然道:“長生不死不過子虛烏有,活個百來歲倒是稀鬆平常。然則,老而不死是為賊,活得長久也未必是一件幸事。”


    楊瓊微微皺眉,“本教祖訓,無形無相心法隻傳教主,前輩乃昔日歐陽教主獨子,為何……”


    陳商隻是笑而不語,陡然間,出手如電,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已然扣住了楊瓊的脈門。何晏之大驚失色,出手卻已晚了半步,唯有死死扳住陳商的上臂,驚唿道:“前輩作甚?”


    陳商目光炯然地看著楊瓊:“你練無形無相神功,已經多少年了?”


    楊瓊覺得手腕和手肘處說不出的酸麻難當,唯有低聲道:“晚輩自五歲開始練功,而今已有十八年。”


    陳商又道:“你可知,你為何會忍不住要吸食人血?”


    楊瓊顫聲道:“是因為……血咒的反噬不得疏解……體內血蠱作祟。”


    陳商微微頷首:“於是,你為了抑製血蠱,便自廢武功?你可知道自傷經脈的後果?”


    楊瓊已說不出話來,難以忍受的酸麻順著手肘一直延伸至肩膀,他唯有微微點頭,陳商卻哈哈大笑起來:“想不到你竟有這般勇氣。”他放開了楊瓊,目光柔和地看著他,“有得必有失,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也。”


    楊瓊不覺一愣,身體微微搖晃。何晏之一把將他扶住,將他護在懷中,拱手道:“恕晚輩愚鈍,但不知前輩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是何意?莫非,前輩有辦法治好宮主的內傷?”


    陳商悠然笑道:“那便要看我高興不高興了。”


    話音未落,何晏之已跪倒在地,懇切道:“還望前輩能予賜教。大恩大德,晚生沒齒難忘。”說罷,又一叩首,“晚生願為前輩效犬馬之勞,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楊瓊低聲喝止:“你起來!你這是做甚麽!”


    陳商卻是不住微笑:“你這個徒弟,待你倒真是情真意切。”他看著楊瓊,“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人。人世間,最為可貴的,便是真心。”


    楊瓊的臉不覺微微一紅,又聽陳商說道:“楊瓊,你可知道,你所練的,並非真正的無形無相神功,不過是神似而已。無形無相神功講究無情無欲,你練此功後可曾清心寡欲了麽?”


    楊瓊定定地站著,一時間,腦海中已經亂作一團,簡直瞠目結舌。陳商看著楊瓊錯愕的表情,繼續緩聲說道:“你所練的,乃是本教的血衣神功。當年,你的師祖蕭疏星並未得到衣缽,便將血衣神功偷梁換柱,李代桃僵。血衣神功乃本門邪功,是將無形無相心法與苗疆蠱術相融,厲害無比,卻也陰毒無比,又間雜雙/修之術,必要陰陽雙蠱同修,采陽補陰,才能練成。”他頗為探究地看著楊瓊,“女子練此功也就罷了,男子若練血衣神功,隻怕久而久之,不能人道……”他不再說下去,隻是輕歎了一聲,“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你自廢內力,也並非壞事啊。”


    楊瓊卻臉色煞白,抱拳道:“多謝前輩解惑。”他拉起身邊何晏之的手,道,“前輩,我這徒弟身中寒毒,晚輩已經畢生內力全部渡給了他,如此說來,豈不是害了他?”他單膝跪地,“還望前輩念及歐陽氏和玉虛宮故人的情分,救我徒弟一命。”言畢,重重叩首。


    陳商聽罷一笑,微微點頭:“你二人如此情深,實在難能可貴。”他緩步朝屋邊走去,淡淡道,“兩位小友,月下寒涼,不如到屋中小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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