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晏之剛走迴到溪澗邊,便看到楊瓊在地上呻/吟翻滾著,黑發淩亂,麵色青白,亂石磨破了楊瓊的手腕和腳踝,點點斑斑的血跡落在岸邊的青草上,淡淡的血腥之味混雜在清晨的微風之中,讓人心裏發怵。何晏之大驚失色,手中的一捧野果隨之滾落在地上。他疾步上前,將楊瓊扶起,連唿數聲,他此刻連聲音都打著顫,料想楊瓊定是受了極為嚴重的傷,然而眼前這般非人的折磨卻是他始料未及的。


    楊瓊模模糊糊中感覺何晏之緊緊抱住了自己,勉力忍住周身上下叫囂的痛楚,低聲道:“你不是……走了麽……為何……又迴來了?”


    何晏之一愣,道:“我隻是想你腹中饑餓,去采了一些野果來。”他有些手足無措,“宮主,你是中毒了麽?”他迴想起昨夜楊瓊吸食人血的猙獰模樣,便咬破自己的手腕,遞到楊瓊的唇邊。楊瓊此刻已有些神誌不清,張開口便吮吸起來,何晏之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心中猶如油煎火烤一般,方才的憤懣亦隨之淡去,對楊瓊哪裏還有半點怨恨的心思?


    楊瓊吸了幾口血,體內沸血般的劇痛終於稍稍緩和了一些,這才意識到自己正在吸食何晏之的血,便掙紮著要推開對方。何晏之卻緊緊摟住他,將鮮血哺到他的口中,直到楊瓊的唿吸漸漸平穩,才住了手。或許是失血過多,何晏之覺得眼前有些發黑,他扶著楊瓊搖搖晃晃站起身,想尋一處幹燥的平地稍作歇息,隻是沒走出幾步,卻雙膝一軟,齊齊倒了下去。眼見著要磕在溪邊的岩石,何晏之盡力將楊瓊護在懷中,發力向右側滾去,翻了兩圈,終於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不住喘息。


    楊瓊倒在他的胸口,聽到耳畔傳來那人急促的心跳之聲,不免微微有些發怔。他神情複雜地看著何晏之,啞聲道:“你不是……不勉強自己做不開心的事麽?為何還要迴來?”他壓低了聲音,喃喃說道,“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救我?何晏之,我寧可你恨我……”他伸出手,放在何晏之的胸口,“你恨我……我便不欠你什麽……大不了,把這條命賠給你……”他的話還未說完,何晏之卻突然摟住他的脖子,抬起臉來,以吻封緘。


    楊瓊微微掙紮了幾下,漸漸地便軟了下來,何晏之的氣息灌入他的唇舌間,讓他莫名地感到心安,身體裏開始湧動起難以言喻的情愫,竟不覺有些情動。兩人相擁著在草地上又翻滾了幾圈,楊瓊被何晏之困在身下,兩頰緋紅,隱隱發燙。一吻已畢,何晏之抬起上半身,雙手撐在楊瓊肩膀的兩側,深深地看著他,柔聲道:“別再說那樣的話,我聽了心裏難受。”他抬起左手,輕輕摩挲著楊瓊光潔豐潤的臉頰,“不論你中了什麽毒,我一定要治好你。你若要吸血,就吸我的血。”


    楊瓊微微一呆,隨即冷笑著別過臉去:“你連拜我為師都不願意,又來說這些好聽的話哄我做什麽?”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幾乎細不可聞,“我實在是太蠢……才會把那些虛情假意當真……”


    何晏之低聲道:“你為什麽一定要收我為徒?”他的手心被楊瓊長長的睫毛掃過,微微的有些發癢,連帶著心窩裏也隱隱地有些發癢。熹微的晨光將楊瓊的側臉鍍上了一層清輝,精雕細琢的五官如畫一般,那薄薄的紅唇微微抿著,看得何晏之心中不覺一蕩。


    當年在擎雲山上,他多多少少也是被楊瓊出眾的外貌所惑,半推半就,與楊瓊同宿同棲,而後食髓知味,雖然楊瓊性情乖僻,卻總是想方設法哄那人開心。楊瓊傳他內力,教他武功,又救他性命,更讓他心懷感激,對楊瓊的戀慕之情又深了一分。即便在歸雁山莊被楊瓊誤解、廢去內力,種種怨恨,在昨夜重逢的那一刻,便已然煙消雲散。何晏之突然想起少時學戲時記過的那句詞,“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猶如福至心靈,他亦不知自己何時對楊瓊動了情,然而情種已在心中生了根、發了芽,又如何能連根拔去?


    隻聽楊瓊又低低地笑了一聲,微微喘息道:“該說的,我都已經說了。何晏之,我並非是在說喪氣的話。”他平靜地看著何晏之,“我確實命不久矣。”


    “不可能!”何晏之脫口而道,緊緊握住了楊瓊的手:“你到底中了什麽毒?”他咬了咬牙,“沈碧秋給你下的毒,自然會有解藥。我們去歸雁山莊,總能想辦法找到,也好過坐以待斃。”


    楊瓊的臉色卻驟然陰沉了下來,冷冷道:“沈碧秋給我下忘憂,是要我忘卻前塵,變作他的傀儡,心甘情願受他擺布。又想我能逢迎他,便每日在我的飲食中添合/歡散。這些本就是毀人心智的□□,我用玉虛宮血咒之力將毒逼出,卻仍然傷了根基。你去歸雁山莊,不過是自投羅網,沈碧秋詭計多端、陰險狡詐,要從他這裏取迴解藥,試比登天。”楊瓊微微喘了口氣,“況且,我身上不過是餘毒未清,真正要我性命的,卻是血咒的反噬……”話還未說完,他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胸口不住起伏,何晏之心慌意亂地扶著楊瓊,不住撫摩他的後背。隻見楊瓊捂住自己的嘴,淋漓的鮮血卻順著指縫不住往外淌,滴滴答答落在衣襟之上,尤為的可怖。


    何晏之隻覺得心中陣陣抽痛,幾乎喘不過氣來,心急如焚道:“血咒既然是玉虛宮的秘術,宮主怎就沒有一點辦法?”


    楊瓊闔上眼,麵如死灰,撕心裂肺的咳嗽漸漸緩了下來,他滿是鮮血的手顫抖著摸索著,終於握住何晏之的手,十指相扣,幽幽道:“不是沒有辦法……是我……自毀……血咒的契約……”他的臉上泛起一絲冷笑,“我楊瓊……就算死……也不會……受人擺布……”


    何晏之一時沒有聽懂楊瓊的話,心底卻靈光乍現。他想起那日在沈園地牢中的所見所聞,便道:“既然同血咒有關,若是能找到蕭護法,是不是就有辦法……”


    “不可能。”楊瓊斷然地打斷了他的話,啞聲道,“你不要多問……這與你無關……”然而,一時的激動又讓楊瓊痛苦地喘息起來。他渾身不住發顫,冷汗淋漓,雙唇蠕動,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何晏之不知道自己如何又觸了楊瓊的逆鱗,但眼前楊瓊的這幅樣子,卻讓他不敢造次,唯有小心翼翼將他摟在懷中,用僅存的內力為楊瓊調息。突然間,他覺得自己的丹田一震,一股暖意正從足底湧泉穴開始緩緩往上升騰。他抬起頭不可思議地看著楊瓊:“宮主,你這是做甚麽?”


    楊瓊麵沉似水,右手已經製住了他的命門,淡淡說道:“不要亂動。否則,會走火入魔。”他的左手順著何晏之的任脈慢慢向上遊移,竟是在將自身的內力徐徐貫入何晏之的體內,一邊低聲吟道,“氣沉丹田,吐故納新,凝神靜氣,攝守元神。”


    何晏之隻覺得源源不斷的內力在他身體裏激蕩,真氣迴旋,說不出的舒暢愜意。然而,他突然想到楊瓊此刻若將內力授予自己,又如何再壓製身上的餘毒和反噬?他未曾想到楊瓊竟然會做出如此破釜沉舟的舉動,不由得掙紮起來,想逃離桎梏。楊瓊卻牢牢製住他的幾個大穴,隻是顯得尤為吃力,汗水順著他蒼白的麵頰上緩緩滴下,沁入了何晏之的指間。


    “我說了,不要亂動。”楊瓊咬著牙,勉力說道,“你若想我心脈震斷,立刻死在你的麵前,便隻管亂動好了。”


    何晏之駭得一動也不敢動,口中卻道:“宮主使不得。你這是自毀長城,若沒有了內力,如何能壓製反噬?如何能逼出餘毒?”


    楊瓊眉頭微皺,麵露不耐之色,低喝了一聲“閉嘴”,便抬手點住了何晏之的啞穴和幾道大穴。何晏之再也說不出話,一動也不能動,隻能眼睜睜看著楊瓊延著他的任督二脈,逐一貫通,竟將全身內力毫無保留全部傳給了自己。


    如此持續了整整一個時辰,何晏之覺得周身上下精氣陡增,內力充沛,仿佛要滿溢出來一般。這股內力剛勁威猛,正如昔日沈碧秋同他說的,楊瓊所練的乃是純陽內功,威力無比,而他原先蟄伏在體內的陰寒之毒,仿佛也被這股內力所吞噬,已然無影無蹤。何晏之內勁一發,衝破啞穴,仰天大喝一聲,竟將身側樹梢上棲息的幾隻山雀震落於地,隻見那些鳥兒七竅流血,原來是被他的內力震碎了內髒而死。


    何晏之大吃一驚,轉身再看楊瓊,卻見他已然軟軟倒在了地上,氣若遊絲。原本漆黑的長發此刻已呈灰白之色,麵容枯槁,奄奄一息,猶如被吸幹了精氣神的人偶。何晏之伸手將他抱起,隻覺得那人的分量竟變得極輕,好似紙片畫的人,稍稍一用力,便會塵歸塵、土歸土,茫然之間,心痛得無以複加,眼中不覺淌下淚來,一滴一滴落在楊瓊緊閉的雙眸間。


    何晏之將楊瓊緊緊摟住,埋首在他的頸間,昔日那人溫軟如玉的氣息依舊,此刻卻怎麽也喚不醒。何晏之啞著嗓子,喃喃道:“宮主,為甚麽要這麽做?為甚麽……”他低頭不住親/吻著楊瓊的臉頰,將心底最深切的話全都說了出來,“子修,我不願意這樣叫你。因為這是沈碧秋昔日所喚,我不願做他的影子,我不願你的心裏想著他。”他一邊流著淚,一邊說道,“我不願做你的徒弟,你可知道,我下山以來,日思夜想,全是你……我怎能拜你為師……我是要……是要……”他一時之間找不到恰當的字眼,在楊瓊耳畔輕輕說道,“就如同世間的夫妻一般,白頭偕老,永結同心。”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慧劍斬情絲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柳涼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柳涼生並收藏慧劍斬情絲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