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們為什麽要參與這種事?”


    敖丙立在敖閏身側,有些無語盯著不斷轟鳴的雷霆閃電,瞄瞄另一邊的敖廣、敖欽,真不知說什麽好。四海龍王竟然齊聚雷雲之海,雖不曾親曆逆天之舉,到底也是助了一臂之力的。


    白龍王倆眼都是自己的乖囡,問了等於白問。隻要有他在的場合,紅龍王素來冷若冰霜,明明在小綺羅麵前還是極溫和的。倒是一直不曾出手幹預、卻在敖閏開口的一瞬間就趕來的青龍王看得無比明白:“龍族多少年沒有新生兒了?”


    龍族繁衍已斷。縱有四海氣運,人間也唯剩這寥寥幾尾真龍。上有天命縛身因果難解。下有龍池幹涸龍門傾塌,滅族的苦痛悲哀無時無刻不盤旋在真龍心間,尤其是隱隱居於四海之首的東海龍王——他在第一時間便看到了契機,這才全無顧忌孤注一擲得也要拚上一把。


    天地清盤一次也好,就算清不了盤,也合該亂些法則。


    否則遲早有那麽一日,人間無需龍王守護,四海亡盡,真龍滅族。


    “兇劍其六我已為你具現投影,焚寂你既最熟悉,便由你自己填補,”玩邪煞之氣沒誰能勝過女魃,摸清楚地點,哪怕兇劍仍被封印著,她都能感應到其具體形態,“要同時運七劍能借助的隻有地動之時脫逃的人間氣運,不過這玩意兒暫借片刻都有恐遭受反噬,自己慎重。”


    歐陽少恭點了點頭。要動用兇劍,畢竟是最末之策,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還是好的,壞的是連自己都交代進去卻沒有成功。


    他把素娘放下,望著素娘安靜迴視的眼睛,有那麽片刻的停頓。


    原來,在這樣的關頭,他竟也還會有猶豫,有不舍,有無奈,有絕望。


    他在她的眼睛裏看到他曾做過的那些洪荒夢境,走出好遠,又迴過頭,白龍王已經撩開寬敞的衣袖護住她周身,她那眼神落在他身上,輕飄飄的,卻很專注,依然沒有多少情感,似乎是涼薄又或是冷漠一般,卻淡褪了曾經那億萬年的蒼寂。


    他一直不曾告訴她,你知道麽,你的眼睛裏有整個洪荒。


    於是在神明默默的注視中,他竟然又穿過時間與空間的界限,迴到原地,執起她的手,低低喚下百轉千迴刻骨銘心的名字:“阿湮。”


    這樣一聲落在虛空裏,深藏的情感濃鬱得幾乎凝成實質。任是最不待見他的敖閏,也不忍說些煞風景的話。


    “別怕,”她輕輕得說,眼睛睜得很大,視線很用力,像是下一秒,就會再見不到似的,“你別怕……”


    “不怕,”他眼眶噙著水珠,卻不曾叫它落下,眼瞼微翕,將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疼嗎?”


    “疼。”


    那是她的蓮子啊。


    “馬上,就會不疼了……”


    素娘望著他走向時空翻滾卻也靜止的雷雲之海,很久以後,仰頭望望天際,終於又落下兩行淚。


    雷雲之海各時空罅隙中盤旋的雷閃雷鳴,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劇烈姿態爆裂。幾乎被電光吞沒的身影卻如虛幻般立足原地久久未動,不斷有破碎的記憶畫麵自他身上穿過,也有殘剩的斷壁殘垣落在他腳下,時空以波紋狀被一層一層撕裂,來自原始法則的氣息令得旁觀者都不敢睜開眼睛直視。


    然後在某一個瞬間,一個似乎極龐大、龐大到超乎想象的東西砸在他身上,又或者他之身形已經超脫時間與空間的界限,到了一個不可捉摸之地——那東西看上去像是個虛幻之影,數不盡的細線圍繞著它,上上下下勾結,裏裏外外迴環,看一眼似乎連魂魄都為之震懾的浩瀚與博大。女魃神色為之所迷,情不自禁上前一步,然後又在巨大的天地之力排斥下停下腳步。四海龍王互相對視一眼,承受不住因果之力,扭頭不敢再看。


    唯有素娘還安靜注視著那輪巨大的虛空命盤。


    她感覺得到,衡山的蓮塘已經消弭,最後一朵維係她之生機的蓮花已經灰飛煙滅。她感覺得到,三十三天外,亙古鴻蒙的混沌氣流中,那座遙遠的宮殿運轉著即將重開。甚至,龐大的天道之力逼向人間,冥冥中的力量在頭頂互相抗衡,她魂魄中支撐著身體的那道神念幾乎要忍不住破體而出,迴到她之來時的地方。


    這具身體,即將崩潰。


    右臂上無聲無息凝聚出一個冰白的身影,已經不再有蝕骨攝魂幾乎要將人凍結的寒意,身體也感覺這點知覺的能力都在消散。


    在這樣的關頭,雪皇終於不用顧忌,現出身形,如往常那般蹲在她肩頭。


    ‘阿湮。’劈裏啪啦的冰珠砸落到無窮無盡的虛空中。


    “別怕……”她低低道,仰著頭望著前方。


    魂魄的最深處,那粒石珠的龜裂之勢已經無法阻止。


    星辰地幽宮中,杏衣青年的手甫一觸碰到命盤,刹那便有一道雷霆般可怖的動靜在此間所有生靈心頭炸開,那聲音以力拔千鈞之勢自天外飛來,隻砸得在場所有人氣血翻湧眼冒金星:“大膽——”


    一道鏡光穿破時空界域轟然落於雷雲之海,在那似要穿透世間所有的亮光中,神座上的帝王目光落於此世,下一瞬間,天地屏障被撕裂,風雲巨變,三界壓境,時空震蕩,神鬼哭號。


    虛空中有一隻手,探入雷雲之中,被時空裂隙所阻,一化萬千,便化作了無數隻手,朝中間那道人影所在的時間與空間狠狠抓去。


    可是在那虛幻的大手即將捏緊螻蟻的瞬間,難以想象的巨力漩渦縈迴而生,竟將其活生生衝散,緊接著眾生心頭那道聲音憤怒:“混沌——”


    雪皇來不及開口,在那電光火石間與素娘有了短暫的溝通,羽翼豁然張開,化出的遮天蔽日的鳳凰原形,倏然衝進時空錯亂之地。


    星辰地幽宮貫穿天河忘川,匯集天地陰陽之力,四麵有混沌氣流抵通,連神祇都無法靠近。


    勉強衝進宮闕之中的鳳凰抖起殘破的羽翼,將那道身影通身護住之時,天界那位尊敬的帝王已經在天外現出虛影。


    明明還是在很遙遠的地方,可是這一道模糊的身影卻仿若近在咫尺。看一眼,就叫觀者感覺到無窮無盡的威嚴,浩瀚渺茫的震懾。


    威壓直麵,難以想象的服從在脊背上流竄,要壓得神祇都彎曲膝蓋跪下去。


    天道不是伏羲,伏羲卻是天道。


    鳳凰身形被打成飛灰,為它所護的身影抬起頭來,與那遙遠天際的眾神之主對視了一眼。時間與空間的法則如護體颶風般環繞在他身側,他的手中,緊拽著一條黯淡了光色的命線。


    天道霎時引動神罰,星辰地幽宮中的天地陰陽之力齊齊反噬,鋪天蓋地轟裂開,命運之力是時間與空間皆無法阻擋的,隻瞬間,便穿透時空的法則狠狠打擊在它的掌控者身上——那虛渺的身形有那麽片刻,似乎要徹底崩散,可是在那渺小的影子之後,有一個巨大的鳳凰骨架正迅速展開,雙翼大張,呈護衛之姿。


    “豎子膽敢——”


    素娘感覺到什麽東西綻放的聲音,緩緩閉上眼睛,下一秒,石珠徹底崩壞。


    白龍王猛地撲過來,卻隻見到她的身影如風中的沙礫般消散隱沒下去,轉瞬便失去了行跡,一顆龜裂成千萬個碎片的石珠還保留著原來寶色耀眼的華光,飄飄揚揚落進虛空,猶如萬千粉彩。連魂魄也找不到,隻餘一縷青煙般的細流嫋嫋上升,卻在轉瞬之間便已消失在天外。


    一個沉悶如鍾磬般的聲音沉沉沒入天外混沌,在碧落黃泉眾多生靈心頭炸響。


    千百年恍然而逝的穹宇,自那星辰與法則環繞的虛無之中,一扇大門,轟然打開。


    亂了秩序的星海昏沉黯淡,天河之水前所未有得波濤翻滾,冥川卷滅不慎落入的所有死靈,隨著那磅礴而蒼涼的鴻蒙氣息流淌的,還有虛空中濃重的混沌氣流。


    九重天幕次第打開,如同星海中那九重相連的星雲閃亮,暗色歸墟石上塵封的符籙一層一層褪去,一道青色的身影在濃如實質的氣流中緩緩走過,玉髓天池中的青蓮鎏著淡色焰火,在那瞬間倏然綻放。


    神祇立於蓮池之畔,靜靜凝視著蓮花繁盛之處那架華色靜謐的琴。


    太易宮中隔絕天道注目,這漫長的沉睡時光之際,昔時枯敗徹底的五十弦琴,竟也在蓮池中孕生了靈氣,複原成原本模樣。


    “……我還是醒了。”


    “她在天地初開時,就為我定下我該於此時醒來,就算你蒙蔽時間,也無法阻止既定的命數。”


    “你預料到這種可能的,蓮子會蘇醒,可你還是要讓它進入人間,你以為它能毀了我,可是你不知道,在你還未完全時,她已經算好了一切。”


    “愛嗎?你都不懂,你怎能用它來限製我?”


    “而她也忘了,億萬年前的她,億萬年後的我,我們,豈會一樣。”


    “如今宿命即將終結,因果不在,我等了那麽久,終於等到這一天。”


    “你早該預料到了,真可惜你隻是此世一場既定的規則。”


    在那亙古之前,混沌蓮子化形,脫胎而出的神祇名為青華。她孤零零守著這片盤古所開的天地很久很久,直到某一日,遭遇到一場時空錯漏的意外,出現在她眼前的生靈是後世的仙人,她們相伴了開天後最荒蕪最寂寞的歲月。


    那是最自由也最混亂的時代,天道還未成形,法則還不曾被束縛,神祇在仙人身上看到一場無法脫解的龐大的宿命。在時空迴到正軌,那冥冥中的力量又將他帶走之後,她消亡了有關於他的所有記憶,或者說,叫天道以為它消亡了,甚至,連自己也騙過了。


    天道監控一切,卻無法知曉,那殘存的記憶被刻錄在沉睡的混沌蓮子之中,要在它為琴仙所有的漫長時間裏,才會慢慢複蘇。


    多麽奇妙啊,這些因果。她看到仙人胸膛中自己的本體,後來才會叫自己栽下那棵梧桐,可正是因為她在梧桐中封印了蓮子,後來祝融造琴才會成就寄居著她本體的仙人,時空錯漏才叫她能見到他的存在,那究竟什麽才是因,什麽才是果?


    我守著這片不屬於我的天地那麽久,還要為你所排斥,你無時無刻不想毀滅我的存在,可我是不能消亡的,我是天底下唯一記錄那段時光的神祇,是延續那所有隕落同伴精神的生靈,即便是它們,也不願意我泯滅於此世。


    所以這場宿命,也是我唯一可以徹底擺脫你的契機。


    我不用擔心會毀滅這個世界,我也可以再度收迴我的本體——是你親自將混沌蓮子納入你的規則中的,而我依然在你所無法觸碰的地域,你無法毀滅我,自然也無法抹消我的本體,就像你拿我的蓮子束手無策,也便無法動搖我的存在一樣。


    太子長琴從一開始就是我們博弈平衡的籌碼,是你太過貪婪,想借他毀滅我,於是我才能擁有現在這般毫無顧忌停留於此世也徹底淩駕你之存在的地位。


    ……是的,或許,她當年不是這樣想的,她想我能夠真正擁抱這世界,能夠不再寂寞得留存,能夠走到一個盡頭。可我等得太累了,不願再作繭自縛。


    所以,請你隻當做,我撒了一個慌,連自己都騙過,所以才能騙過你。


    青衣的神祇注視著那架琴。


    她站在那裏等啊,等啊,直到某一瞬間,一縷青煙纏繞上她的指尖。


    抬頭望了一眼,天罰劫雷已經盤旋在上方,卻遲遲不肯降落。


    她看著,想起幻夢中的亙古洪荒,想起與記憶裏那位後世的仙人相伴的無盡歲月,想起她親眼看著完全的天道,想起那一場浩瀚又寂寞的混沌,她低頭,望著這縷顫抖的青煙,五指維持著收攏的姿態,隻要輕輕一捏,它就會消散在這天地間,再不複存在。


    此世再無任何可以威脅她的存在。


    神祇的雙眼冷漠而涼薄,靜謐而空靈。眼底,藏著億萬年的蒼寂。


    “不!——阿湮!!”殿前的梧桐刹那間火光衝天,一道冰白的身影射向她,尖利而顫抖的聲音帶著哭腔。


    神祇掐碎了指尖的青煙。166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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