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痛。痛得已經無法忍耐……’


    艱難掙紮得恨不得自我毀滅的時候,那雙眼睛便是靜靜的輕輕的,注視著他。他該是早已習慣這苦楚與絕望的,可或許是因為身邊陪伴的人是她,骨子裏竟漫出連他自己都無法想象的軟弱——連忍耐力都下降了許多。


    他聽到她在耳邊說話的聲音,模糊得像是隔著層霧辨別不清,然而那一個一個字烙印在腦海,又泛出火灼般的燙痕,聽不見她說什麽卻又清晰得明白了她的意思,劇痛中她的存在就如寂夜深淵的曇花般幹淨鮮活。哪怕被苦痛的羅網死死束縛,哪怕想大聲吼出走開不走就殺了你,卻仍不由自主用力唿吸著與她相同的這片空氣,狼狽貪婪得追尋與她有關的任何訊息。


    再沒有比這更折磨的愛與恨糾纏在心頭。他是懂得凡人的愛恨的,用手觸碰上一下都會如蜂蜇般刺痛,那些時光中,偽裝得再完美想要從凡人身上奪得一份真情,他卻始終脫不出閱盡世事洞徹人心的驕傲,可唯有在她麵前,連自欺欺人都顯得蒼白無力。


    ——然後她與他都開始長大,在某種心照不宣的平靜之中。


    可這一世他連偽裝都省了。不笑,不哭,流血也不會皺一下眉,被誤傷斷了腿也不會動一下容,這山頭上的人們總是在偷偷議論,說那是尊石雕,冷冰冰沒一點人氣。而他越長越大,那骨子裏的涼薄冷漠便越發顯露無疑。


    他曾策反良民落草的強盜,然後無動於衷注視對方內訌血流成河,最後甚至補上幾劍在存留者身上。也曾眼睜睜見著一乞兒在被人施舍了金銀之後,因要留著給家中病重的妹妹而不肯交出,被年長的乞丐活活打死,屬於他的反應也隻有唇角淡淡一曬。


    他的血似乎是冷的,又一迴見死不救,二師兄終於爆發了向他出手,他輕描淡寫一劍幾乎絕了師兄的命,而麵對師父的質問時,他隻淡淡的,冷冷的,那麽一句:“我錯了?”


    師父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那時她就站在二師兄床前,剛為他包紮好傷口,抬起頭的時候,見那個人正凝視著她。他就像之前的無數次渡魂之軀一樣,生得清風明月,輝華冷耀,臉上的巴掌印將血肉腫得老高,他卻沒有一點狼狽之色,靜默從容得仿佛穿堂的一襲冷風。


    看著看著,然後,扯動嘴角笑了笑,轉身出門。


    一走就是四年未迴。


    四年後,大師兄紅著臉站在她麵前,遞給她一支簪子。她愣了好半響,最後輕輕得,說,好。


    他迴來的時候她在繡嫁衣,大概是這山上難得有迴喜事,上上下下都頗為高興,那氣氛自宣布婚事起就熱情洋溢,廚房的竹娘在大半夜的已經偷偷送了兩迴夜宵。


    一針落下,燭火微動,她的手抖了抖,針尖不慎刺破了指頭。她盯著滲血的手指看了會,覺著這樣不對,於是想含進口中吮吮,手剛抬起,卻為一隻帶著萱草紋衣袖的手緊緊扣住。


    “你迴來了。”她終於抬起頭,像是才發現他的存在一般。


    扣著她手腕的五指控製不住得收緊,力道壓迫的骨骼甚至都仿佛會發出吱咯吱咯聲響。那個人微微彎著腰,一半臉容沐著燭光,另一半沉入陰影,琉璃般透徹的眼眸深不見底,卻依稀泛著連深淵都無法吞沒的痛苦。


    “這就是,你所說的,一線緣分?”


    那話語幹澀得每個字都如同從牙縫中硬生生擠出,滲人得叫人寒意漫身。


    絕望在他的眼瞳裏搖搖晃晃,隨時都會衝破堤壩漫出來。


    最可悲的是,想要給他圓滿的人,卻偏偏不懂什麽是真正的情感。這世上任何懂得它的人,都會知道,愛恨是無法限定的。對於他來說,若是愛,那便要是生生世世,愛到再也無法相愛,怎甘於眼睜睜看它斷絕,束手等待下一次因緣?


    可她所想的,卻是順從輪迴,不後退,不逾越。如這一世,命書給予的是同門之緣,她便也一步不邁站在原地。過往的無數場命軌,又何嚐不是這樣?


    他已經深刻得明白這一點。


    所以……比誰都要渴望著你出現,也比誰都要痛恨你的存在。


    血已滲出一大滴,指腹承載不了,將要滑落之時,他低下頭,將她的手指輕輕含住。


    淡淡的血腥味在舌上化開,他鬆開唇,看血又滲出一些,便再含一含,直到血止了,才緩慢得將她的手放迴到腿上,抬起頭時,她依然是安靜的、茫然得,注視著他。


    被她這樣注視時,眼眸中那些潛藏的東西幾乎忍不住就要越堤而出,他愛憐得摸摸她的鬢發,然後伸手將她攬進懷中。


    “我用了四年的時間來相信你,來說服我自己,卻依然敗給了命運。”他在她耳邊低低得說,“大概永生永世都無法甘心了,這天懸於我頭頂一日,我便恨它多一日,這命多縛我一世,我便恨它多一世,總歸不過是它毀了,還是我毀了。”


    溫暖的手掌捂在她的背上,那是最接近心髒的部位。他的臉孔都因痛苦與不知名的震顫而扭曲起來,聲音卻依然溫柔如水:“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一直要你死?”


    她在他懷裏,緩慢得搖了搖頭。


    “還記得洞靈源嗎?”


    他溫柔得說:“原來,你是練雲生,我才是方其雅。我想,很多年前,我就已經知道,我想要的,隻有你能給我……可你給的,卻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過叫你留下來的,我可以慢慢教你,我有很長很長的時間可以教會你……可它要你走,明明把你帶來了,卻一次,又一次得,把你撕離我身邊。”


    “所以,你再來一次,我便殺你一次。”


    他依然要跋涉在這世間,憎恨著凡人卻又想從凡人身上得到蒼天不允的真情。明知道這終究會是無望,也不想借由一個根本不懂愛的她來破開這宿命,更何況,她也是這天命的一部分。


    趁著他還有一點理智……趁著自己還記得自己是誰,記得她是誰。


    叫她走罷。走罷。


    掌力從背中滲入胸腔,纏住心髒,如手掌捏緊了心髒般痛到喘不過氣來。


    他的聲音就在耳邊:“這天地怎能忍得你受這般苦楚?”


    “我為這天地所嫉恨,可你被這個世界那樣寵愛著啊,它怎忍心你一世一世被我所毀?”


    “然後……你就再不會來了。”


    他將臉深深埋進她的發間,屬於生者的氣息自懷中消逝,那眼瞳中所有的痛苦與絕望就逐漸消失不見,變成黑暗可怕的空洞。


    他將她抱到床上,將繡了一半的嫁衣披在她身上,凝視她許久,然後在她額上輕輕落下一吻,如來時般消無聲息離開。


    辰湮又一次離開蓮塘前往輪迴時,雪皇在身後哭到脫力。


    她說阿湮,不要再去了。


    辰湮怔了好久,想笑笑安撫她一下,但是不知道為何,就是笑不出來。


    然後就重複那經曆了無數遍的轉生。艱難離開母體,從一個睜不開眼的嬰孩,漸漸長大。被動得等待能遇到他的契機,所以在迴鄉途中與這世的家人失散時,她心想著,終於到了。


    被一個白衣荷邊的年輕男子撿迴去,觀他身上之氣息,應是修行之人,隻是修為弱了些。同行的還有十幾個差不多年歲的少年。想來是如她一般從各地搜羅來,無一不是骨骼清奇天資靈秀。


    在經過數月的集體生活與考察之後,有四個孩子離開了他們的行列,而剩餘的則被轉交到一個白衣杏邊的男人手中。她又迴到了衡山。


    在衡山名為祝融峰的山巔,不知何時起已經建起一個名為青玉壇的洞天福地。他們此行,便是要拜入青玉壇。據師兄所言,門派擅長丹藥煉製之術,他們雖然成了派中弟子,但最先開始都要從藥童開始做起,看資質定下修行的方向。


    他們被放在壇前必經之路上,要獨自經過會仙橋到達壇中,才算得了認可。這橋處於層雲疊嶂、高聳青巒之上,至橋上腳下甚至會有流雲浮過,若有少許不慎便會摔落粉身碎骨。她並未被橋上任何幻境所迷惑,通過會仙橋的時間之短叫山門口的師兄都為之驚訝。


    進了山門,才發現,這洞天福地的架設何其壯哉。底下本就有先天陰陽大陣,陣中元力不停湧動,日久天長就形成了上下兩層基底,中有小天柱支撐,形現太極之意。師兄很是自豪道,青玉壇下層永為白晝,上層永為黑夜,分陰分陽,化生萬物,極為神奇。不過大多數弟子皆居於下層,隻有創派掌門與其親傳弟子及諸位長老住在上層。


    青玉壇雖是一個新門派,但人不少。


    按照慣例,他們這些小弟子要修行上兩三年才能見到掌門和長老,然後正式拜師。但這迴顯然走了運,掌門需要兩個守爐弟子。丹藥出爐之前,要經過好一段時間的煉化,須得人守著,出現變故再通知煉丹者。這活沒有什麽技術含量,就是耗時間,因這一批小弟子大多乖巧懂事,所以一齊送上去了。被選中也是個造化。


    宮殿仙雅恢弘,她與所有人一樣恭敬地低著頭,站在人群中。然後看到一個暗灰色的衣擺久久停駐在她視野中。仿佛某種宿命般的,她抬起頭,正對上一雙沉謐如深淵般的眼瞳。


    他依然是她前一世熟悉的顏貌,但更要成熟得多。五官全然長開,獨特的雅致韻味便更難掩藏,如滿月之輝般明耀得叫人心顫。深灰的底衣,杏色的外衫,不威嚴不厚重,但另有一番難以言喻的氣度。


    他隻盯著她沒說話,她看著他許久,低低喃喃了一聲他的名:“初篁。”


    作者有話要說:3.15


    想要寫蓬萊都那麽難啊啊啊!不過接下去老板的渡魂線就是:厲初篁-白衣駙馬-東方先生-歐陽少恭。


    私以為,這裏確定一下感情,在寫蓬萊的時候就好寫點。166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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