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明遠帶著幾名隨從在東城也一直閑逛到了燈火闌珊之時。兩條腿都逛的酸麻欲死,但他還是沒有迴館驛。二更過半時,他在一處小酒館落腳。這酒館本來要打烊了,但袁明遠給的錢多,所以掌櫃和一名夥計特意為了他而留下來。


    袁明遠獨自一人靜靜的坐在一張桌子旁,慢慢的就著一碟牛肉小口的喝著酒。他已經保持這個狀態半個多時辰了,外邊三更的更漏已經敲響,酒館的掌櫃和夥計已經開始一椿一椿的打著瞌睡了,袁明遠還是沒離開的意思。


    袁明遠其實並不著急,街道上一片安靜,這種安靜是好事。在這種時候,越是沒有消息反倒是最好的消息,那說明張德彪等人的事情進行的很順利。‘這個時間點,他們應該已經見到了太上皇了吧’。袁明遠喝光了杯中的半杯酒,心裏想著。


    酒館外門口,七八名跟隨袁明遠出門的禁衛們警惕的注意著一直跟著袁明遠盯梢的那幾個人。從出館驛開始,這些人便一直在暗中盯梢著。他們似乎也並沒有太過於掩飾行蹤,隻是距離十幾步開外晃悠著,偶爾和袁明遠身邊的七八名禁衛還來個大眼瞪小眼的眼神交流。


    街道盡頭黯淡的風燈燈光下,馬蹄踏地之聲急促的響起。幾匹馬從街道的拐角飛馳而來,靜夜之中,馬蹄踏著石板路的聲音甚是清脆刺耳。這動靜引起了袁明遠身邊的禁衛的注意,他們紛紛轉目張望。但見那幾騎竟然是直奔酒館門前而來,那幾名盯梢之人也迅速的迎接上去,馬上馬下的幾人交頭接耳的低聲交談了幾句。緊接著,那那一群人竟然直直的朝著酒館門前行來。禁衛們頓時緊張起來,如臨大敵一般的堵在門前,手掌都搭上了腰間的刀柄。


    “敢問幾位是從長安來的袁內監的隨員麽?”那迫近幾人在距離禁衛七八步之外站定,一名身材矮小的漢子遙遙拱手行禮問道。


    “你們豈非明知故問?你們從天黑便盯梢我們盯梢到現在,卻來問我們是什麽人?警告你們,可莫要打什麽鬼主意。”禁衛頭目冷聲喝道。


    “盯梢?嗬嗬,你們弄錯了吧。我等是王相國派來保護館驛保護袁內監的。本人乃王相國親衛騎兵校尉李鍾國,這幾位都是我的手下。奉了相國之命全天候保護袁內監的安全的。你們定是誤會了。”那矮小的漢子微笑道。


    “保護我們的?”禁衛們麵麵相覷。忽然他們明白,這些人為何並不隱匿身形了,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藏匿的必要。


    “那請問你們有什麽事麽?”禁衛頭目問道。


    “是這樣,剛才這幾位騎兵兄弟也是我們王相國的禁衛騎兵營的兄弟,他們剛剛來稟報了一個消息,這消息和袁內監有關係,所以我們需要稟報袁內監這個消息。”李鍾國拱手道。


    “跟我們袁內監有關係的消息?你們可莫耍什麽花樣,怎麽會跟我們袁內監有消息?”


    “唔……確切的說,是跟袁內監手下的人有關係。你們的人出事了,我家親衛騎兵營的趙青將軍想請袁內監去瞧瞧。”李鍾國道。


    “什麽?我們的人出事了?”幾名禁衛均是一愣。


    酒館門前人影一閃,袁明遠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啞聲問道:“出了什麽事?”


    “袁內監,這幾個人說他們是王相國派來隨同保護我們安危的,剛才他們說,神策軍的親衛騎兵營的趙將軍命人來請袁內監去說話,說是咱們的人出了點事。”禁衛頭目一五一十的答道。


    袁明遠的心咯噔一下,似乎意識到了些什麽,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我們的人出了什麽事?敢問可否告知?”袁明遠道。


    “袁內監,是這樣,這幾位兄弟來告訴我們說,你們有五名隨員做了不軌之事,意圖闖入散花樓中,當場被守衛盡數射殺了。”


    “什麽?……射殺?”袁明遠驚愕張口,呆呆而立。


    ……


    五具刺蝟般插滿了箭支的屍體擺在地上,火把燈籠的照耀之下,從傷口中汩汩流出的鮮血依稀可見。袁明遠呆呆的站在屍首旁邊,皺眉不語。這五具屍首正是張德彪等五人。本以為他們會一切順利,卻沒料到還沒進散花樓便被射殺了。


    “是您的幾名手下麽?袁內監。”一旁扶劍而立的趙青沉聲問道。


    “是他們,趙將軍,這是怎麽迴事?”袁明遠皺眉問道。


    趙青驚訝道:“還真是您的幾名手下麽?這可真是遺憾之事了。怎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袁明遠沉聲道:“趙將軍,我也不知。這幾人怎麽會出現在散花樓旁,還意圖進散花樓。這我著實想不通。”


    趙青咂嘴道:“是啊,我也想不通,他們穿著的還是夜行衣,難道您的這幾位隨員是盜賊不成?”


    袁明遠不答,自顧問道:“你們怎知他們是我的隨員?還派人去叫我來辨認?”


    趙青道:“是這樣,咱們在您下榻的館驛周圍安排了保護的人手。王大帥今日特意囑咐了,我們需要嚴格保證您和您的隨從在成都的安全。所以,你們出門我們都有人暗中跟著保護。這幾位隨員是天黑之後去逛青館的。我們的人便在青館外候著。但是二更天過後,青館中送茶的龜奴忽然發現,他們幾位叫去消遣的幾名女子都被人綁了塞在被窩裏。一下子鬧將了起來。我的人進去一瞧,發現他們的衣物都在房裏,擔心他們幾個出了什麽事情,這才連忙稟報卑職。卑職帶著人剛要去查找原因,便被稟報散花樓外發生了這樣的事情。那幾名兄弟也認出了死者便是您的隨員。這不,這才請您來確認確認。”


    袁明遠心如明鏡,趙青這番話怕是不盡不實。真是的情形應該是,自己的一舉一動早就在他們的掌握之中。張德彪等五人的行蹤也完全暴露,所以剛到散花樓便被射殺了。袁明遠心中膽寒,他忽然意識到今晚自己的決定是多麽的愚蠢。自己還以為王源絕對不敢輕易的動手殺人,但現在他才明白,在這成都城中,王源什麽事都敢做。甚是包括自己,他也有膽量殺了自己。這王源根本就沒把陛下放在眼裏,自己是誤判了形勢了。


    袁明遠心中既害怕又憤怒,但他此刻卻隻能和此事撇清幹係,以免惹火燒身。


    “原來如此,這幾個狗東西死有餘辜。咱家出來逛逛成都的夜市,囑咐他們在館驛安分守幾的呆著。沒想到咱家前腳走來,他們後腳便去逛青館了。逛窯子倒也罷了,還綁了人家妓.女賴賬不給錢。還膽敢跑到散花樓這裏來意圖偷盜錢財,豈不是死有餘辜?殺的好,這事兒咱家若是知曉,也絕對饒不了他們。”


    “袁內監是說,他們來散花樓是偷盜錢財麽?這好像說不過去吧。他們難道不知道散花樓是什麽地方麽?”趙青皺眉問道。


    “這幾個家夥一向行為不檢,這一點咱家比你們清楚。他們喜歡嫖賭,錢財來去如風,手頭永遠沒錢。瞧他們幹的事情,逛了青館卻綁了妓.女偷偷溜走,這不是手頭沒錢的緣故麽?定是最近又手頭拮據了,打量著在成都幹一票,過幾天離開了沒人知曉。這散花樓他們還真不知道是什麽地方,他們可沒來過這裏,大概是覺得散花樓富麗堂皇,以為是大戶人家把。”袁明遠道。


    “袁內監說的倒像是有些道理。”趙青咂嘴道。


    “不是有些道理,而是一定如此。馬良,你們平日交好,有沒有發現他們有這等企圖?甚或是你也有份?”袁明遠轉頭問身旁的那名禁衛頭目道。


    “不不不,這事兒可跟卑職沒幹係。袁內監可莫要冤枉卑職。不過張德彪他們幾個確實手頭拮據的很,前幾日路上耍錢的時候,這幾個輸的光光。我們好像還聽他們說過,說到了成都要找個大戶人家幹一票。當時我們以為他們說的是賭氣話,便也沒當迴事。沒想到他們還真的幹了,當真該死。”馬良甚是見機,知道袁明遠是要自己說話開脫,於是急中生智編了個活靈活現的理由。


    “瞧見沒?這可證明了咱家要說的話了吧。”袁明遠攤手道。


    趙青緩緩點頭道:“原來如此,那便罷了。若隻是意圖偷竊,那也不是什麽大事。人也死了,這事兒也沒什麽可說的。那麽袁內監,本人多嘴一句,您可要約束好手下,千萬別讓他們胡來。好在太上皇不在散花樓中,若是在樓中,今夜驚了太上皇的聖駕,不但是我吃不了兜著走,您袁內監怕是也脫不了幹係呢。”


    袁明遠如同吃了蒼蠅般的難受,但依舊拱手道:“趙將軍說的甚是,此事我也有過錯,明日我跟王相國親自請罪。”


    趙青道:“罷了,夜深了,咱們也別這裏耗著了。這幾具屍首交給你們了,我也迴去休息了。袁內監也早些迴館驛休息,大半夜的別帶著人在外邊瞎逛了。您是身份尊貴的欽差,您不睡覺,手下人也跟著遭殃,咱們親衛營兄弟們也不得不跟著保護。還讓手下趁您不在鑽了空子幹出這等事來,這是何苦呢?”


    袁明遠心中怒罵,口中卻道:“說的是,說的是,咱家這便迴館驛休息。叼擾趙將軍了。”


    趙青微笑攻拱手,一揮手,帶著兵馬離去。片刻後,除了百餘名守衛散花樓的兵馬之外,其餘人馬走得幹幹淨淨。袁明遠皺眉看著麵前的幾句血糊糊的屍首發呆。


    “袁爺,張德彪他們的屍首怎麽處置?”馬良問道。


    “抬迴館驛,明日弄幾幅棺木收殮了,待會京城去。”袁明遠沉聲道。


    “還要帶迴京城麽?叫我說找個地方埋了便是。”馬良道。


    “你希望你死後埋骨異鄉陌生之地麽?虧你們還是禁軍的兄弟。”


    袁明遠怒喝道。


    “況且,咱家還要將他們的屍首給陛下和李平章他們瞧瞧,讓他們知道,王源是多麽的膽大包天。咱家這一趟成都之行可是冒著生命的危險的。”袁明遠又壓低聲音咬牙切齒的道。


    ……


    次日上午,王源在後宅書房之中接見了袁明遠。袁明遠是在韋見素的陪同來到王宅拜見的。王源自然不能避而不見。


    書房廊下,袁明遠說明了來意。


    “王相國,咱家決定午後啟辰迴京了,故而特意來向王相國辭行。”


    “迴京?這麽快麽?袁內監不是說要在成都盤桓幾日的麽?本人還打算陪著袁內監遊玩幾日呢。這麽著急的離去,豈非顯得本人招待不周?”王源皺眉道。


    “相國的好客之意咱家心領了,但實在是需要盡快迴京複旨,耽擱不得。而且咱家一離開京城,皇宮裏的那些奴婢們便無人管束了,伺候陛下也定不會周到,所以咱家決定還是早些迴去為好。”袁明遠幹笑道。


    王源自然知道他是為什麽急著要走,那還不是因為昨夜發生的事情讓袁明遠嚇破了膽。這廝本以為自己是長安欽差,以為自己不敢對他們怎麽樣,故而昨夜居然膽敢擅闖散花樓。結果自己讓趙青早早的埋伏好了人手,一舉擊殺五人,此舉可能是將袁明遠嚇壞了。他急著要走既是因為安全受到了威脅,也是因為他意識到成都非他想象之地。


    “原來如此。既如此,本人也不好強留。隻是我與袁內監言談甚歡,言語也甚是投機。還想跟袁內監多討教討教呢。無奈袁內監來去匆匆,這不是沒有深交的機會了麽?”王源麵露惋惜之色道。


    “相國如此看得起咱家,叫咱家感激不盡。說起交往的機會,那還不多得是麽?將來王相國去京城任職,不就可以經常見麵了麽?來日方長,會再見麵的。將來相國去京城時,咱家一定好好的招待相國。以報答相國在成都對咱家的招待。”


    袁明遠將這招待二字說的輕描淡寫,但王源卻知道他口中的招待便是要加倍奉還在成都所受的驚嚇。和這廝之間的梁子算是結下了,然而王源卻根本不在意。不知從什麽時候起,王源對這些人已經是一種俯視的感覺。覺得這些人早已不配成為自己的對手。或許這便是經曆的改變,身份的改變所帶來的心理上的變化吧。自己曾經是螻蟻之時,自然計較的是和其他螻蟻之間的較量得失。而如今,自己已經是龐然巨獸,隻伸出小手指便可碾碎螻蟻,卻也不屑於去這麽做了。自己的眼裏能看的到的便是其餘的那些龐然巨獸們,那些寥寥無幾可以作為自己對手的巨獸。而這些巨獸,當世已經沒有幾人了。


    “既如此,本人也不便勉強了。還請袁內監替我向陛下問安,替我向李光弼以及朝中諸位同僚問候。對了,昨夜好像發生了些意外,貴屬幾人誤闖散花樓被射殺的事情,本人深感遺憾。這樣吧,這件事如果需要本人去向朝廷解釋的話,本人會上奏折解釋清楚。”


    “相國,說起來慚愧之極,那幾個沒長眼的東西死有餘辜,咱家告罪還來不及呢,豈敢要相國解釋?都怪他們自己找死,可怪不得別人。”袁明遠冷聲道。


    王源嗬嗬一笑道:“也罷,但人畢竟死了,而且死在成都,為了大家的麵子,也不必張揚了。便說是公務意外便是。一會兒我命人送些撫恤錢物,袁內監帶去京城給他們的家人撫恤安葬便是。對了,袁內監辛苦來成都一趟,王某也未能盡地主之誼,一會兒有份禮物送給袁內監,也算是一點心意,萬望笑納。”


    袁明遠心中暗罵,心道:把老子們當叫花子麽?殺了我們五個人,想花點錢便擺平麽?正憤憤之中,王源吩咐黃三帶人抬來錢財禮物。一見送上來錢物,袁明遠登時呆住了。這王源出手當真豪闊,居然拿出的都是真金白銀,幾十隻銀元寶價值數千貫,這可是一筆巨款。撫恤五個死鬼哪裏用的了這麽多?一人百貫便已足夠,剩下來的豈非都可以裝進自己的腰包?


    原本還打算傲骨錚錚拒絕不收的袁明遠立刻改變了主意。


    “權當他給我賠禮道歉了,不拿白不拿。害的我昨晚一夜沒睡,心裏擔驚受怕的,這筆錢就當是給我精神上的損失的賠償。”袁明遠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欣然接受了這筆錢財。


    袁明遠的神態全部落在王源的眼裏,王源心中鄙夷,不想再和此人浪費時間。在袁明遠拱手道謝時,王源卻已端起茶來高聲道:“送客。”


    袁明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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