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尚未出生,不知那時的情形。當時我崔氏舉族南下,拋鄉棄土,何其悲戚?我崔氏一門十幾位叔伯,便是因為不堪此辱,選擇了以死抗爭。數日之內,家中喪者十幾人,連壽材都無法備齊。那情形你們如何能想象的到?可即便如此,武帝無動於衷,無視我崔氏對大唐之功,在規定時間內催著我們南下。這便是他們李家對我們崔家幹的好事。你們的祖父南渡之後,每想起此事都涕淚如雨,他老人家時常告誡我,要我看清楚李家的真麵目。時至今日,他李家又要我崔家替他們賣命,但將來又會對我們怎樣?無人知曉。我對他們懷有深深的戒心,所以對於李瑁的旨意,我絕不可能喜出望外,更不可能趨之若鶩。”崔道遠一字一句的道。


    這段家族的曆史,崔元博等人並非沒有耳聞。但隻言片語的從家中其他長輩口中聽到過一些,而且崔氏南遷時他們還未出生,也難以感同身受。但此刻聽到父親親口講述那段故事,看著崔道遠痛苦的表情,他們才算是真正理解到了一些那時候形勢的險惡和絕望。


    “老爺子的意思是,我們崔家要對新皇的旨意陽奉陰違了?”崔元戎道。


    崔道遠搖頭道:“我崔家可以表麵上答應,但卻不要做出違背聖旨的事情。不是陽奉陰違,而是不奉不為,靜待局勢明朗。”


    “連王源這樣的被認為將來要禍亂天下之人,我們也不能動手?”崔元平道。


    崔道遠冷聲道:“不能。王源是否有謀逆之心,誰能知曉?起碼目前決不能招惹他。這王源並無劣行,實際上沒有他,大唐朝不可能支撐道今日。應該說他對大唐的功勞無人能比。至於說他有謀逆之心,這件事可沒什麽依據,老夫看來,不過是王源此人太過強勢,手中兵馬太過強大,所以招人忌憚罷了。高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李家忌憚的是他們的睡榻之畔有一個巨大的威脅,所以想除了這個心頭之結罷了。但他們有本事便自己除了王源,我崔家何必趟這趟渾水?我崔家要保持中立,現在我們誰也不得罪,誰也不相幫。王源或許是個有野心的人,但李瑁又能好到那裏去?利用了我崔家之後,誰能保證他李家會不會像以前那般對待我崔家。須知,我崔家壯大,可也是他們李家眼中的威脅呢。”


    崔元博沉聲道:“父親大人所言極是,我們大可不必趟這趟渾水。我們該靜待形勢發展,形勢明朗之後,我們再出手也不遲。反正無論是李家兄弟之間的奪位之爭,還是這王源將來有謀逆之舉,我們江南幾大家族總是能立於不敗之地。我們隻要一出手,必將扭轉局麵。那時我們才占據絕對主動。”


    “元博說的好,元博你終於開竅了,老夫甚是欣慰。元平元戎,你們要多向你們的兄長學一學,雖然他在小事上有些犯糊塗,但大事上可是一點也不糊塗。今日我說的話你們都要記住,都不許胡來。特別是在目前這種情形下,叛軍不日便抵揚州,再不濟這王源也是來替我們守揚州,保衛我江南幾大家族的根基和產業的。就衝這一點,我們也不能對他動手。”崔道遠撫須沉聲道。


    “揚州能守得住麽?我不信他王源有這樣的本事。老爺子對他未免抱著太大的信心了。”崔元平嘀咕道。


    “閉嘴,你以為老夫把防守揚州之事交給王源是心血來潮麽?我知道他的身份後當即便決定讓他全權負責揚州的守城事宜,那可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他是百戰百勝的王源。無論這個人是什麽樣的人,但他取得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我想不出揚州城還有誰能比他更有資格負責守城之事。老夫都自忖不能,更別說你們幾個了。”崔道遠喝道。


    “好吧好吧,老爺子怎麽說都是對的,我們不說話了成麽?”崔元戎咂嘴道。


    “青石碾子,怎麽說都說不通你們,我也沒精力跟你們費口舌,但你們給我記住一點,目前情形下誰也不許輕舉妄動,否則瞧我饒不得饒得了你們。罷了,都迴去歇息吧,我也累了。”崔道遠重重往椅背上一靠,疲倦的擺手道。


    崔元博等人隻得起身來行禮告辭,退出書房。崔元博正走到門口,忽聽崔道遠開口道:“元博,你留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崔元博忙轉身迴來,恭敬的站在崔道遠麵前行禮道:“父親大人有何吩咐?”


    崔道遠沉吟半晌道:“若瑂丫頭今天一天都等在城門下,還給王源送了好幾次飯,晚間也一直等著王源一起迴府。這事兒有些不對勁啊。莫不是她真的喜歡上了這個王源?”


    崔元博忙道:“有這等事?兒子倒不知曉。”


    崔道遠歎道:“你這個當爹的,也不知道成天在鬧騰些什麽?自己的女兒心裏想什麽,你怕是什麽都不知道。成天就跟著那些官員們鬼混,成天泡在揚州城的煙花柳巷之中花天酒地。”


    崔元博紅著臉道:“兒子……兒子知錯了。”


    崔道遠皺眉道:“你也四十多歲的人了,我還能為這些事教訓你麽?但你也莫要過分了,心思也要用到家族事務上,否則哪一天我一蹬腿走了,崔家上下幾百口的一切事務都要壓在你的肩上,到那時你如何決斷?若你處置不周,毀了我崔家的將來,豈非要我死不瞑目?時局迷亂,將來的天下還不知如何動蕩,要掌住崔家這條大船,那可不是靠著吃花酒聽曲兒便能學會的。”


    “父親大人,兒子明白了,兒子一定痛改前非。”崔元博額頭冒汗,連聲賠罪。


    “罷了,這些話我知道你不愛聽,我也不多說了。但眼下這件事你必須要辦。若瑂丫頭若是真的跟這個王源不明不白,那可不是件好事。雖然我未必會答應李瑁讓若瑂成為他的妃子,但也也不能讓若瑂丫頭鬧出什麽笑話來。王源這個人心計很深,若是被他給汙了若媚丫頭的清白,這事兒傳出去可不僅是我崔家名聲受損那麽簡單,傳到李瑁耳中,那便是欺君之行。你要明白這其中的過節。”


    崔元博一驚道:“兒子明白了,兒子這便去責斥若瑂,禁止她跟著王源接觸。這王源,兒子也打算讓他搬出府去,安排到北城左近的煙雲閣去住,您老人家以為如何?”


    “也好。讓他搬出去也好。不過你要好好的跟若瑂說,不要說得太露骨,隻需點到為止。若瑂丫頭聰明的很,她會明白我們的意思的。”崔道遠輕聲道。


    ……


    次日天蒙蒙亮,王源便去了北城門上率領揚州軍民準備守城事宜。要做的事情千頭萬緒,且物資和人力極其有限,這給了王源極大的挑戰。王源這幾年也是大手大腳慣了,統帥之下的神策軍幾乎要什麽有什麽,兵器盔甲守城攻城的器械都是一等一的,數量也龐大的很。


    當初守通州時,雖然兵馬比史思明的少,強力守城器械可絕對不少。不僅有床弩伏遠弩等可在城頭架設的守城器械,而且還有數目眾多的神威炮在城中架設,在阻擋叛軍攻城上也起到了巨大的作用。更別說還有數百頭可以衝鋒陷陣出城屠殺的象騎兵了。


    就算沒有這些攻城器械,神策軍手中的武器盔甲也是一等一的。別的不說,光說守城必備的弓弩。神策軍守軍人人裝備弓箭,強弩和強弓更是有數萬隻,守城之時,在兩百步範圍內,強弩強弓均可射擊。進入更近的距離,更是可以全軍射箭,火力強悍之極。


    城頭的防禦也做的很充足,箭塔工事一應俱全,士兵們也都是身經百戰的驍勇之兵。各種因素累積起來,才有了通州大破叛軍的大勝仗。


    然而,眼下的情形卻讓王源頗有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之感。就像是一個吃慣了山珍海味,穿慣了綾羅綢緞的富家公子,一下子進入了家徒四壁的極貧之家一般,身上穿的是破衣爛衫難以蔽體,吃的是糠秕餿飯,這種落差感讓人難以接受。這揚州城的兵備實在差勁的很,湊起來隻有萬餘兵馬不說,武器盔甲還落後了神策軍不知多少。


    他們的弓箭都是些木製的普通弓箭,拉滿了弦射程也不到百步。即便如此,數量還少的可憐。整個揚州城的兵馬,配備弓箭的隻有三千人。這對守城而言簡直是一場災難。除此之外,士兵們的素質也堪憂。身在花花世界之中的揚州士兵們,不免也沾染了煙花之地的一些壞習氣。平日裏出沒於煙花柳巷之間,幹些苟且享樂之事。久而久之,於士氣自然極有影響。溫柔鄉中走一遭,戰場上的勇悍之氣便少一分。所以在王源看來,很多士兵有氣無力,眼中充滿了恐懼,絕對是不合格的士兵。


    然而,手頭就這麽些材料,怨天尤人也是無用。王源能做的便是盡量鼓舞他們的士氣,同時想辦法彌補這些缺陷之處。王源花了一上午時間,帶著幾百名士兵跑遍了揚州府的八座庫房,終於從犄角旮旯之中翻出了三千多柄弓箭來。多了這三千柄弓箭,那便多了一倍的守城火力。另外在府衙兵器庫中,王源還翻出來二十多架拆散了的床弩配件。就連揚州太守沈子芳都不知道自己的庫房裏還有這些東西。王源慶幸於他們沒有將這些當了柴火燒火了,他帶著人七拚八湊的組裝起來十三架床弩來。有了這十三架床弩,又給守城成功增添了些許的機會。


    城頭沒有箭塔,王源便隻能讓人用泥石臨時的搭建一些高出城牆丈許的平台。這麽做既是增加城牆的火力,也是為了能充分的利用城牆的空間。萬餘人擠在狹窄的揚州城牆上是不現實的,更何況叛軍很可能隻在圍繞城樓和運河河道這一帶的四五百步的距離內攻擊,那樣的話兵力是無法全部投入守禦的。那麽這些臨時搭建的平台便可以將有限的兵力充分利用起來。


    至於揚州這些士兵們是否能經受住這場注定慘烈的戰鬥的考驗,王源卻也無法有速成的辦法。但王源相信,好的士兵都是戰場上鍛煉出來的。一旦上了戰場,不是嚇得尿褲子,便是成為血性的漢子,隻有這兩種可能。王源知道會有人嚇得尿褲子,但他也知道,必然有人會成為血性之人。有勇士便有懦夫,這是一定的。王源不需要所有人都是勇士,他隻需要一半人是勇士,便有希望支撐數日。


    緊張忙碌的一天過去,到了傍晚,夕陽餘暉之下,城上城下已經變了模樣。城頭上已經用沙包加高了原本低矮的垛口,一人高的掩體足可讓士兵們躲避叛軍密集的箭支。無數的滾木礌石都被搬上了城牆,一堆堆堆成了小山的模樣。城牆上,每隔二三十步便有一座簡易的箭塔聳立。所謂箭塔,便是臨時用土石壘就的鋪著厚實木板的平台。上麵可以立足數十名弓箭手,作為城牆防守力量的補充。


    在運河入城的巨大豁口上,用泥巴包裹的粗繩將那座懸橋加固成了一道巨大的懸索橋。鋪著木板的橋麵上堆積著大量的石塊和滾木。朝外一側懸掛著不少門板作為盾掩體,這同時也是一種防火措施,一旦火箭射上來,這些門板便可阻擋火箭,而且在門板燃燒起來之後,隔斷繩索,讓插滿火箭的門板墜入河中。


    總而言之,整個北城牆城頭的防禦王源已經做到了他能做到的極致,在有限的資源和時間裏,王源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了。剩下來的事情,便隻有實戰來檢驗,或者是交給老天的眷顧了。


    王源並不期望這樣的城防能永遠阻擋住叛軍的進攻,王源心裏的最低期待是在攻城戰打響之後能堅守三天時間。因為在叛軍抵達揚州三天之後,自己的三千親衛騎兵便應該會到了。雖然這三千騎兵不能扭轉戰局,但這三千人的到來絕對會對叛軍腹背造成巨大威脅,這會對於局勢的扭轉起到巨大的作用。而且這三千人足可抵得上揚州城的萬餘守軍,無論是作戰經驗還是武器裝備,那都是判若雲泥。


    日落之前,崔道遠和沈子芳以及崔元博等一幹揚州的官員來到城頭。在夕陽餘暉照耀之下,所有人都目睹了城牆上下懸橋上下河道左右的巨大變化。這些人無不驚歎不已。僅僅兩日時間,在王源的調度下,城北防務便已經大變模樣,這簡直不可思議。


    見到王源的手筆之後,眾人之前對於崔道遠將揚州城防之事交於王源之手的擔憂頓時消失殆盡,不過他們卻並不覺得王源如何的有本事,反倒對崔道遠的眼光也佩服的五體投地。


    “王校尉,沒想到你能做到如此地步,老夫甚是欽佩。揚州城久未經戰亂之事,所缺不是一星半點。然你能短短兩日便見此成效,足見王校尉之能。”崔道遠當然毫不吝嗇誇獎之言,對著王源嗬嗬笑道。


    王源搖頭道:“崔翁莫要這麽說,此間的準備甚是粗鄙局促,我還不知能否經受住叛軍的攻擊。但在下能力所限,也隻能到這個地步了。”


    “王校尉的本事固然是讓人驚訝,但本官更佩服的是崔翁的眼光。說實話,崔翁昨日要將守城之事交給王校尉處置,下官和各位同僚還是不放心的。但現在下官卻不得不佩服崔翁的眼光老辣。果然薑還是老的辣啊。”


    沈子芳不失時機的上前,恰到好處的送上一頂高帽。眾官員也在旁連聲附和,紛紛誇讚崔道遠眼光老辣,知人善用。


    崔道遠擺手道:“你們該誇獎王校尉才是,怎麽成了老夫的功勞了?老夫隻是覺得王校尉是神策軍中之人,經曆過多次實戰,比我們這些人更知道如何守城罷了。果然王校尉沒有教我們失望。”


    眾官員忙紛紛道:“王校尉自然也是不錯的,我等也很佩服。”


    王源覺得甚是無趣,這幫人顯然對自己還是排斥的,倒不是因為別的,隻是因為自己隻是個小小的校尉罷了。拍自己的馬屁也沒什麽意義。做好了是應該的,做不好怕是早已經開始指謫了。不過王源倒也並不在意這些,經曆了太多的驚濤駭浪,王源又怎會在意這些人的勢利眼。


    “諸位,在下可受不起你們的誇獎,能在兩日內做好這樣的準備,那也是所有人齊心協力之功。可不是我的本事。再說,目前所做的還遠遠不夠呢。”王源擺手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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