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包著鐵皮打著銅釘的府門在四名壯漢的奮力推動下緩緩打開,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嚴莊站在門前微笑伸手:“王欽使,請進。”


    王源微笑點頭,闊步踏入大門,門內一道山石嶙峋的照壁橫亙在麵前,繞過照壁之側,眼前豁然開朗。台階下一條寬闊的大道直通燈火輝煌的正廳門口。


    院子裏也燈火明亮,隻不過不是點著燈籠火把,而是順著道路兩側架設著十幾口燃燒著熊熊之火的大鍋。鍋裏的火焰跳躍著冒著濃重的黑煙,裏邊發出燃燒油脂時發出的滋滋聲響,空氣中也彌漫著刺鼻的燃燒脂肪的味道。


    王源捂了下鼻子咳嗽了兩聲,大踏步沿著火鍋大道往正廳門口行去,嚴莊拎著袍子快步走在前麵,引著王源前行,待兩人行到廳門口台階下的時候,門口出現了一個人影,居高臨下負手而立,那是安祿山的二兒子安慶緒。


    “二公子,王欽使來了。”嚴莊道。


    安慶緒掃了王源一眼,點頭道:“王欽使請進,父帥正等著你呢。”


    王源拱手一笑道:“有勞二公子了。”說罷整了整衣服,緩步上了台階踏入廳中。


    大廳中巨燭高燒,地麵上鋪著紅色的氈毯,沿著氈毯兩側擺著十幾張桌案,十幾名胖瘦高矮美醜不一的身著文武官員服飾的人各自站在自己的桌案後方,十幾雙眼睛裏帶著驚訝蔑視敵意笑意等不同情緒,直勾勾的注視著王源。


    紅色氈毯通向的是一張金燦燦的大椅,說是椅子,倒不如說是一張椅子造型的床榻,椅子裏一個身著錦袍,身材龐然,腹大如鼓,滿臉肥肉,頭上紮了幾十隻小辮子的中年男子正斜靠在扶手一側,一隻腳落在地上,另一隻腳便踩在椅子上。


    這便是安祿山,即便隻和安祿山在清暉閣見過一麵,王源還是一眼便認出了他。


    王源快步上前,臉上帶著微笑拱手道:“新任河北道黜陟使王源見過安將軍。”


    安祿山也放下了踏在椅子上的一隻腳,挪動身子坐正,雙目圓睜看著王源,忽然發出哈哈大笑之聲,起身拱手道:“果然是你,聽到稟報時,我還當是同名不同字呢。沒想到幾個月前在清暉閣寫詩的王學士,如今搖身一變成了河北道黜陟使了。這可真是青雲直上啊。有禮,有禮了。”


    王源微笑道:“難得安將軍還記得我,承蒙陛下恩寵,授予河北道黜陟使之職,王某才疏學淺資曆淺薄,心中甚是惶恐,深怕辜負聖恩呢。”


    安祿山哈哈笑道:“莫自謙了,陛下看人很準的,你沒那個本事,他是不會讓你任這個職位的。罷了罷了,快入座吧。”


    安祿山伸出肥厚的手掌朝旁邊示意,但見緊挨著安祿山的左側設有一張長案,看來這是給王源安排的位置。王源拱手道謝,帶著公孫蘭和柳熏直前往案後就位。


    那安祿山挺著碩大渾圓的肚子走到中間,對著周圍的十幾人哈哈笑道:“你們怕是不知道王欽使是何人吧。給你們介紹一下,王欽使可不簡單,文采出眾,和李太白比肩。自他橫空出世,長安的那些寫詩的文人都不敢冒頭了,生恐獻醜。陛下便是因為讀了他的詩,特許其入翰林學士院為學士,了不起吧?幾個月時間便授了侍禦史,升了戶部侍郎,又成了欽差使者,爾等開眼瞧瞧,什麽叫英雄出少年,眼前這位王欽使便是活生生的例子。哈哈哈。”


    座上眾人聞聽這番介紹,有的麵露欽佩之色,有的卻露出不屑之色來,但都紛紛拱手說著客氣話:“果然是天縱之才,大唐未來的棟梁,照此發展,不數年便可拜相當國……”


    王源忙拱手道:“多謝諸位,安將軍謬讚,我可沒安將軍說的那麽厲害,不過是陛下恩典,機緣巧合罷了。說到國之棟梁,當屬安將軍無疑,為大唐鎮守河北道,讓陛下能安枕而眠,這才是真正的國之脊柱。”


    安祿山顯得很高興,爽朗的哈哈大笑道:“王欽使真不愧是讀書人,挺會說話的。”


    當下一一替王源介紹在場眾人,什麽安守忠、李歸仁、蔡希德、牛庭玠、向潤客、崔乾祐、尹子奇、何千年、武令珣、能元皓、田承嗣、田乾真等等。王源也記不住那麽多的人名,不過對其中幾人的名字倒是有些熟悉,也不知從那裏得到的印象。但這些人能在安府赴宴,顯然大多是安祿山的心腹之人了。


    “上酒席。”安祿山迴到座上一揮手,站在一側的安慶緒伸出手掌擊掌三次,左右兩側的帷幕掀起,十幾名美貌少女魚貫而出,捧著熱騰騰的托盤和酒壇酒碗等物來到廳中,給座上眾人的案頭都一一擺上。


    王源看著麵前擺著的肉食嚇了一跳,麵前的木盤上擺著一直剝了皮蒸煮過的動物,兩隻黑黑的眼珠子還瞪著,身體上還有斑駁的血跡,雖然熱氣騰騰,但看上起像是沒烤熟的樣子。聞起來還有一股令人作嘔的膻臭味。


    “哈哈哈,王欽使是貴客,安某是奚族人,今日便用奚族待上賓之禮來接待王欽使。這是熱浴全羊,是我們奚族人貴賓光臨才吃的食物。酒壇子裏是羊血酒,酒勁濃烈,香飄千裏。來來來,不要客氣,吃吃吃,吃光了這個,便是對我奚族人最大的敬意。”安祿山哈哈笑著,伸出大手來按住羊身子,另一隻手抓住羊後腿用力一扯,‘刺啦’一聲筋骨斷裂之聲響起,‘喀吧’一聲,骨頭斷裂聲也響起,安祿山硬生生將羊腿扯了下來。那羊腿血淋淋的,還往下滴著血水,果然是並沒有完全熟透的羊肉。


    安祿山一動手,下邊的眾人也都一起動手,撕扯羊肉的刺啦聲不絕於耳,血淋淋的半生不熟的羊肉被送入一張張大嘴裏,發出吧嗒吧嗒的咀嚼聲。


    “好吃,好吃。”眾人讚道。


    安祿山端起血紅的羊血酒來朝王源舉了舉,忽然皺眉道:“王欽使,怎地不吃?不合口味麽?”


    眾人循聲望去,但見王源皺著眉頭坐在案後,麵前的羊肉一點也沒動,他身邊坐著的一老一少兩個屬下也皺著眉頭沒有絲毫動手吃羊肉的意思。


    安慶緒起身冷聲道:“怎麽著王欽使?不給我父帥麵子是麽?父帥說了,這是待上賓的食物,父帥誠心誠意以上賓之禮相待,你卻不領情麽?王欽使,你這樣可就不地道了。這麵前擺著的可高山黃羊,而且都是三個月以內的羊羔子。你知道這些野羊多麽難以捕獵麽?要爬到高山峭壁之上才能捕殺到。你這樣可就不給麵子了吧。”


    眾人放下酒肉盯著王源,安祿山也冷冷看著王源,看王源如何迴答。其實所謂的待客之禮雲雲都是扯淡,安祿山就是要讓王源難堪,看他的反應。胡人愛吃半生不熟的羊肉被漢人引為笑談,漢人從不吃這些血不拉幾的生肉,安祿山當然知道王源也不吃,但就是要逼著他吃,看他的反應。


    王源站起身來微笑道:“二公子言重了,安將軍的禮遇我感激不盡,但我確實不善食生肉,吃了之後怕是會當席出醜,所以不敢吃。”


    安慶緒冷笑道:“也就是說,你還是不給我父帥麵子咯?”


    王源看了一眼正冷目看著自己的安祿山道:“本使豈會不給安帥麵子,我隻是提前說明一下罷了。安將軍,王某的身體孱弱,天生有個病症便是對生肉過敏,無論牛羊雞鴨,但食生肉會便會全身瘙癢麵目紅腫唿吸困難,有性命之憂。不過安將軍對王某的盛情款待,王某甚是感動。若不吃豈非辜負安將軍的盛情美意。所以我會吃的,但吃完之後,本使便要立刻請郎中醫治,若此地無對症之藥,怕是要立即迴京城延醫問藥。十日內不能和安將軍商討公事了。在此同安將軍及諸位明言,致以萬分抱歉。”


    安祿山皺眉不語,王源微笑伸手抓住麵前的羊腿,用力一扯,扯下血淋淋的羊肉來,毫不猶豫的送往口中。嘴巴剛剛沾上羊肉,便聽安祿山道:“且慢。”


    王源看向安祿山,但見安祿山臉上已經滿是笑意,打著哈哈道:“王欽使既然身有此怪疾,自然是以貴體安康為重。王欽使的態度已經是給本帥最大的敬意,明知身體忌食,卻還是義無反顧的吃這個,本帥已經感受到你對奚族人的禮敬之意了。既如此,便重新給王欽使上酒肉便是。來人,撤了去,換上烤全羊和**酒,一定要烤的爛熟,好好的款待王欽使。”


    王源放下血淋淋的羊腿拱手道:“安帥真是善解人意,難怪行前陛下告訴我說,安將軍是當世第一淳樸可愛之人,陛下對安將軍果然了若指掌。”


    安祿山喜道:“真的麽?陛下這麽說的?”


    王源微笑道:“這話我敢亂說麽?那不是假造陛下口諭麽?”


    安祿山張口撫著亂糟糟的黃胡子哈哈大笑,聲震屋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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