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可歎中年運拙,世人把我顛奪。布衣焉能把體遮,時常見受饑餓。


    舊親漸漸疏退,自己輾轉思跎。一家骨肉兩看著,世態炎涼不錯。


    任他桃柳爭春,俺這裏獨守鬆柏。蛟龍被困凍冰河,單等春雷一過。


    前頭穿藍綢長衫的姓王,河間府獻縣人,幹清門花翎二等侍衛,名河龍;穿青綢衫的,姓龍,名恩,正紅旗滿洲頭甲喇人,當大宮門頭等侍衛。今天早起,從他家西四牌樓驢肉胡衕起身,上平則門宮門口找王河龍。王河龍有豆腐坊一個,是他叔父、嬸母開的,在宮門口多年,鋪中夥計十數個人。他叔父、嬸母已然迴家,王河龍就在此豆腐鋪居住。鋪中之事,另有掌櫃趙成管理。


    龍恩來至豆腐坊門首,見眾夥友俱將鋪蓋搬出要走,龍老爺說:“你等如此為何?”遂拉趙成至櫃房,見王河龍怒氣衝衝,不知所因何故。


    龍老爺是常往這裏來,與王河龍是至好的朋友,今天不能不管,問:“趙成,所因何故?”


    王河龍說:“大哥,不必管,讓他等去吧!”


    趙成說:“龍老爺,我們東家後院子有單耳子技勇石一塊,重有三百八十斤,他天天練拿這一塊石頭,老沒有拿起來,夜晚他在櫃房上安歇,我在下搭鋪,睡至三更以後,見我東家由上跳將下來,一手將我脖頸掐住,一手將我大腿攝住,將我舉將起來,雙手一扔,摔在就地,他上竟自睡了,幸虧沒有拿我耍大刀,若要拿我耍大刀,我就摔壞了。早起我問他,他羞惱變成怒,他說:‘你等不必找邪岔,全給我去!’就是為這個事。”


    龍老爺說:“兄弟,你別鬧了。”趕緊將此事說合完畢,大家合好,趙成依舊照料豆腐坊的事務。


    龍恩說:“賢弟,明天一早,咱們哥兒兩個在平則門外路南羊肉館那裏見。”說罷,龍老爺迴家。


    王河龍一天無事,隻等到第二天早晨起來,換好衣服,出離豆腐坊,至城外羊肉館,見龍老爺早在那裏等候。二人落座,吃茶要飯,吃完算還飯帳,出離飯館。


    龍老爺說:“賢弟,咱們逛逛青兒,順城根往南,奔西便門。”


    四月天氣,甚是炎熱,即至西便門,一直往東走。王河龍本吃的又多,天熱一走就渴了,想要喝茶。龍老爺說:“兄弟,使不得!你吃好些個硬頭東西,一喝水,摞惈一崩就壞了。”


    王爺渴極了,見那邊有一人挑著一挑水,他從後麵也不言語,端起後邊水桶,前頭的就灑了。


    那人把眼一瞪,說:“喝就喝,你可把我的桶給摔壞了!”王河龍並不答言,端起就喝,喝完,將水桶扔在就地。


    龍爺說:“你吃一肚子葷東西,你又喝涼水,又把人家的桶也給摔了。”龍老爺拿小票兒兩千,給這挑水之人,叫他收拾桶去。


    二人來至順治門,王河龍腹中直響,想要出恭。龍爺故意說道:“咱們作官的茅房,在菜市口掛紅的地方。”


    王河龍是外鄉人,初當侍衛,在京日子不多,聽龍恩所說,信以為真,順大街往南就走,來至鏢店門首,見上掛花紅,認作是茅房,往裏就走,見眾人圍著,不知是何緣故。自己說道:“此處人真不開眼,拉屎的瞧個什麽勁!”自己腹中大便甚急,分開眾人往裏就走。


    見天棚底下無數人圍著一個男子、一個女子,在那裏打架;康熙爺在板凳上站著。二人一見,立刻跪倒叩頭。


    聖主吩咐二人幫助胡忠孝等拿賊,說:“不準放賊人逃走,將開店之人拿獲!”


    二侍衛奪了賊人木棍,與賊人打在一起。佟起亮在那裏指揮保鏢、達官動手,見有一老頭兒在那裏站在板凳上,手拿絲鞭,口中嚷打,自己想:“見此人五官端正,大概並非俗等之人。常聽人傳言,康熙爺常常私訪,不知這老頭是誰?”自己到屋內牆上摘下線槍,轉身來至南邊,麵向西,手拿火繩,照定聖上點火就放。隻聽“當”的一聲,直撲聖上而來。


    聖上一迴頭,砂子從旁邊過去,正在那禿瓦匠迎麵頭上打了一個穿堂兒,反身栽倒就地,立時身死。隻見那小工把眼睛一瞪,說:“好一個肏進的,打死我白大哥了!”手拿九斤十二兩大瓦刀,直撲群賊。


    此人乃山東登州府文登縣馬家莊人,姓馬,名成龍,字德海。自幼讀書,文章全篇,下場一次並未取中,改學弓箭。爺母雙亡,輕財仗義,頗有孟嚐君好友之名。家業一敗如洗,隻剩孤身一人,親朋俱皆賤之。


    此人素有大誌,無奈時運未通,當初有錢之時,唿兄喚弟,朋友不少;及至一窮,俱皆遠離。君子之友,見麵常常周濟,無奈不能濟事,隻顧燃眉之急;小人見麵遠避,背談:“成龍當初有錢自大,如今該當現眼!”正是:立誌不交無義友,存心當報有恩人。


    這一年,時逢冬月,天氣寒冷,大雪紛紛。成龍身穿單褲褂一身,在村背後人家場院房內居住。由早晨水米未進,身上無衣,不由長歎一聲,想起有錢之時,何等快樂,朋友成群,高樓賞雪,暖閣吟詩;到如今,朋友又在哪裏?正是:時來誰不來,時不來誰來?


    自己思前想後,不由掉下幾點英雄淚來,想:“自己父母早喪,又無兄弟,又無姐妹,孤苦零丁,並無一個知疼著熱之人。隻有母舅,遠在寧夏貿易,音信阻隔,道路遙遠,缺少盤費,不能投奔。”


    越想越慘,不由大放悲聲。自己一想:“生不如死。”正悲慘之際,狂風甚大,冷氣侵人。睜眼望外一看,好一陣大雪,遍地灑了瓊瑤,舞舞長空蝶翅飄。


    成龍看罷:“我今日莫若一死,我雖然沒有兒子,倒是百草穿孝。”自己拿繩子一根,拴在門坎上,將套兒拴好,伸脖子就要上吊。


    隻見從外麵來了一位老人,口中說:“成龍在這裏嗎?我昨天才迴來,這一年有餘,你我未見,我聽說你窮困至此,我特冒雪而來,給你送幾兩銀子,以濟燃眉之急。”


    成龍睜眼一看,原來是老師柳金鐸先生,從他親戚那裏方才迴來,望成龍至厚,雖則師生,卻是患難之交。成龍羞慘滿麵,將繩兒解下來,慌忙施禮,說:“老師,你好!從哪裏來?”


    那先生一瞧成龍身穿單衣,麵帶淚容,不似當初的那等模樣,長籲一聲,由懷中掏出白銀五十兩,交與成龍,又將皮馬褂兒脫下給成龍穿上。二人談心,敘話多時,雪已住了,拉著成龍至村頭酒館之內吃酒,問成龍意欲何為。


    成龍將要投奔母舅的緣故細說一遍,柳先生說:“好,我有白銀五十兩送你作路費,你何時起身?”成龍說:“有了銀子,明日就走。”二人說至天晚方散。


    第二天,成龍置辦衣服,辭別柳金鐸,離馬家莊,順陽關大道,投奔寧夏去了。一路饑食渴飲,夜住曉行,非止一日,臘盡春來,時逢新春,瞬息至四月十五日,至寧夏府城內蘇州街路南太山泉黃酒糟坊,進裏麵落座。


    酒保兒過來問:“吃什麽酒,要什麽菜?”


    成龍說:“我不喝酒,我跟你打聽一個人。”


    跑堂的說:“你打聽哪個?”


    成龍說:“有個苗掌櫃的在這裏嗎?”


    夥計說:“不錯,在這裏。你姓什麽?”成龍說明來曆。


    跑堂的說:“我們掌櫃的,是山東登州府文登縣苗家集的人,並無當家,又無兒女,猶有一個親外甥在馬家莊住,莫非你就是馬家莊的嗎?”


    成龍說:“不錯。”


    夥計又道:“我們苗掌櫃的病要至死,正望親人,你來了甚好。”說著,倒過一碗茶來,說:“你喝茶,我到後邊給你說一聲。”笑嘻嘻的往後邊去了。


    成龍在那裏吃茶,心裏說:“我舅舅拿我們家一千兩銀子來作買賣,三四年並無信息,雖說是親戚,我也是東家,見了我必不能錯了。”


    正想之際,小跑堂的出來說:“馬爺,你跟我到後邊去,苗掌櫃的這陣明白點,你們爺兩個見麵說兩句話吧。”


    成龍隨此人往後就走,一進後院,一直往西口拐,穿過八角月亮門,繞影壁進西院,北房三間,高台階,東西各有廂房三間。隨同進上房,在東裏間靠北牆大一張,他舅舅頭西腳東,鋪著厚褥子,蓋著被窩,麵如黃紙,兩腮無肉,微有氣息。


    見成龍來,睜眼細看,想起舊日的模樣,認得是外甥成龍。


    成龍跪倒磕頭說:“舅舅,你好!你老人家什麽病?”他舅舅剛要說話,心中一鬧,自己搖頭,先叫成龍外邊吃飯,然後有話再講。


    成龍來至外邊,跑堂的燙酒要菜,擺在桌上,讓成龍喝酒。


    成龍說:“夥計,你貴姓?”


    跑堂說:“我姓劉,排行在六,有個‘笑話劉六’就是我。”


    成龍說:“你喝一盅酒。”


    劉六說:“我不喝。”成龍直讓,劉六無奈,端起酒盅喝了幾口,說:“馬爺,不是我不喝,我有個賤毛病,喝了酒,肚子裏有什麽話,全要告訴人。你猜你舅舅這病是怎麽得的?”


    成龍說:“我不知道,你說說我聽聽。”


    劉六說:“我們這寧夏府西門外,有一座馬家寨,為首的有兩個莊主,一名活閻羅馬剛,一名鐵麵判官馬強。二人手下有三百多人,明為團練,暗為賊盜,常來城內蘇州街黃酒館吃酒,寫帳永不還錢。那天活閻羅又來吃酒,手持鋼刀一把,望苗掌櫃借白銀五百兩,當時就要,苗掌櫃方說一個‘沒有’,他一把抓住,就按在地下,將刀放在脖子頸上,說:‘你今天沒有銀子不行!當初你拿我的銀子開的買賣。’我們大家無法,過去解勸,應十天交還銀子。他本是訛詐,他說:‘定望你們這鋪子裏要銀!’苗掌櫃的是加氣傷寒,有心要望他打官司,他又有勢力,又有銀錢;有心望他打架,自己又沒有人,故此一病不起,服藥無效,這就是你舅舅得病的根由。”


    大英雄吃酒,一聽概不由己,氣的三屍神暴跳,五靈豪氣騰空,說:“氣死我也!夥計,酒我也不喝了,你把那通條給我拿過來,你帶著我,咱上馬家寨!”說罷,站起就走。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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