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上全是身在上京的大遼權貴,幾乎全是契丹人。範忠義剛剛敘述完,立刻有一些起哄:“大遼朝堂,哪輪得上一個漢兒瞎咧咧……”


    蕭思溫馬上開口了,他聲音不大,卻分量十足,“有事說事,有理說理。範府事的身份是大遼官員。”


    耶律斜軫微微側目,對蕭思溫輕描淡寫的話很關注,他知道,範忠義的說法、不一定要讓所有人信服,隻要一個關鍵的人信就夠了:蕭思溫。甚至範忠義若無蕭思溫為靠山,根本沒機會在這裏滔滔不絕。


    就在這時,耶律敵烈率先發難,站出來問範忠義:“範府事有何憑據說,許國兩個國公李處耘和羅延環皆死於清|洗內部大將?”


    範忠義從容道:“李處耘是許國禁軍大將第一人,又是皇親國戚,竟在家中被毒死!”他迴顧左右,氣勢十足地大聲問道,“誰敢毒李處耘,誰能毒李處耘?”


    這個問題無人能答,連發問的耶律敵烈也懵了。


    範忠義道:“以許國朝廷聲稱,下毒者仲離已死無對證;而仲離乃我大遼間隙,將陰謀黑手栽贓於大遼。可是,咱們誰認識仲離?明擺著就是許國偽|帝郭紹所為!


    在下知道,諸公又要說這是猜測。是,李處耘之死乃猜測、完全合乎情理的唯一猜測……那麽羅延環呢?羅延環死在大理寺衙門,自殺!許國上下,整個天下,誰能逼羅延環自|殺?”


    耶律敵烈問的是整個事件中的關鍵,顯然他無法辯過範忠義,隻好搖搖頭,一聲不吭地退到站的地方。


    馬上又有另一個人站出來,問道:“範府事言,折德扆先瞧出端倪,然後密告楊業。這又如何得知?“


    範忠義張口就毫不猶豫地說話,似乎早就想好了的,“許國朝廷的陰謀,是拿折德扆開刀,然後牽連楊業;可為何楊業已經到京了,折德扆還磨磨蹭蹭沒有出發?就算路有遠近,許國朝廷必有算計,沒有道理讓楊業先到那麽久;若非如此拖延,楊業哪有時間在東京看出危險?”


    發問的人冷笑道:“猜測,又是猜測!”


    範忠義鎮定道:“公勿急也,在下話還沒說完。咱們在平夏早就安插了細作,收買了折德扆麾下心腹折黑哥。從折黑哥那裏得到確切消息有二:其一,折德扆確實收到過召見進京的聖旨,等楊業逃跑,又忽然被告知不須進京了。其二,楊業之妻折氏產子,折德扆竟不理不問。折氏乃折德扆親女,如此親近關係連禮尚往來也沒有,說是荒疏失誤,未免太牽強了罷?


    原因隻有一個,折德扆非常害怕!他無法擺脫楊業謀反的牽連,畢竟是姻親,往來太深;但又很想撇清關係,因折德扆眼下的實力遠不如楊業,手下將士大多不是親信,如同砧板之魚。


    楊業逃跑,折德扆這等跡象,除了證實楊業被逼欲反,還有什麽說法?您倒說來聽聽。”


    那人依舊不服,“我承認範府事說得有幾分道理,但大多還是猜測。”


    範忠義馬上又道:“不久前在下去過河東,親眼見到代州兵馬洶洶,人心惶惶;河東前營軍府被楊業封鎖。此乃眼見為實!


    若諸公不信在下,以為在下打胡亂說、謊報軍情;那在下為何要謊報軍情?在下與許國勢不兩立,設局給郭鐵匠下毒,這件事還不夠證明麽?”


    那人已無言可對。


    陸續又有人出來質疑,但都說不過範忠義。


    這時耶律斜軫終於站出來了,他是大汗耶律賢權力中樞的重要人物。耶律斜軫的祖父耶律曷魯就與蕭思溫祖上交好,可謂一個派|係出身;推翻“暴|君”耶律璟的大略中,耶律斜軫也站到了蕭思溫這邊,所以他的話更有分量。


    耶律斜軫道:“範府事的推測有理有據,合乎情理。但還有一種合乎情理的推測。”


    範忠義的態度恭敬了不少,鞠躬道:“在下洗耳恭聽。”


    耶律斜軫道:“郭鐵匠身中之毒,並未入五腑。郭鐵匠從大朝昏厥開始,全部都是演戲,咱們掌握的跡象隻是誘餌。”


    範忠義聽罷頓時不以為然,抱拳道:“大帥,此事的跡象太多了,涉及的人也非常之多,郭鐵匠要在短時間內讓那麽多人與他作戲,諸事滴水不漏,似乎絕無可能!”


    他想了想又搖頭道,“這種事恐怕天下無人能坐在皇宮裏布局出來,除非是神仙!


    許國上下本來就人心惶惶,楊業又是降將,郭鐵匠讓他和折德扆假裝謀反?郭鐵匠如何敢信楊業,楊業又怎敢輕信郭鐵匠的用意?此外,為了設餌,死兩個國公,代價未免太大。”


    耶律斜軫側目看著蕭思溫,嘴上卻道,“還是謹慎為上。”


    耶律敵烈再次問道:“假若範府事所料是真,大遼該做什麽?有必要做些什麽事?”


    範忠義道:“大遼不能坐視不顧,得確保兩件事:其一,讓楊業起兵。其二,支援楊業不被許國平叛兵馬所滅,至少不能敗得太快。”


    他迴顧左右群臣,如同大遼運籌帷幄的第一謀臣,侃侃而談,“首先,楊業若不起兵謀反,郭鐵匠極可能會收拾局麵、彌補意外。楊業也確實可能不願意謀反,他覺得勝算太小,很可能權衡利弊之後選擇認罪保全家眷。


    許國將來還是不是大遼的心腹大患、頭等大敵,便看今日!”


    範忠義接著說道,“就算楊業起兵謀反,正如他自己擔心的事,也很可能被許國禁軍迅速平定。所以咱們要做的事,一則說服楊業,二則增援楊業!這兩件事都不能僅靠口舌勸說,得出兵!”


    耶律斜軫道:“萬一是個圈套,豈不是讓大遼將士送死?”


    範忠義道:“當然要先行謀劃,從長計議,保障大遼援軍安危。大遼援助便如同楊業救命的稻草,必然願意讓大遼軍有所保障。”


    他說罷又拍著胸脯道,“以在下多年的見識,對此事成竹在胸,絕無問題!若在下今日沒有說中,他日請將頭顱割下,製為酒器!”


    當著大遼皇帝和文武群臣,說出這樣的話可不是兒戲,眾人都不願意出頭譏諷範忠義了。


    耶律斜軫看著蕭思溫片刻,意味深長地對範忠義道,“本帥並非一定要反對範府事的謀略,亦非要與你過不去。


    隻是從大略上,咱們不得不承認,遼、許強弱之勢業已逆轉,過去數年在各處戰場上就沒占過便宜;若繼續與許國敵對到底,隻會讓可以控製的地盤和力量不斷縮小,實力被消耗。


    為今之計,妥當的做法是緩和局麵、保存實力,坐觀其變,不應太急進了。範府事此前謀劃毒殺郭鐵匠,已是魚死網破、非常暴|戾的作為。本帥常有憂心,如此國策,恐非上策。”


    一直把範忠義當槍使的蕭思溫總算親自開口了,“大帥言之有理。不過事已至此,不如再派使者去往河東,試試何如?若有蹊蹺和危險,咱們再行收手不遲。”


    耶律斜軫聽罷以手按胸,鞠躬一拜,不願再與蕭思溫激化矛盾。


    耶律斜軫其實很明白蕭思溫的心思,他太想扭轉局麵了,不僅能洗清丟失幽州的恥辱、穩住他執掌國策的地位,更能實現他的抱負。


    所以蕭思溫此時甚至更願意相信,許國已經內亂有機可乘。而且此時的局麵看起來確實如此,連耶律斜軫也不太懷疑……他的勸說,僅僅是從大局上的考慮。


    耶律斜軫不動聲色地站了迴去,看著蕭思溫的臉。蕭思溫那修剪整理細致的臉上,有些激動,又似乎有些憂慮。


    不錯,蕭思溫一派、或者說是遼義宗一脈,已經成為大遼內鬥的暫時勝出者。但是數十年以來的血鬥,並不是那麽容易消解的,如果蕭思溫能讓大遼穩固上升,保持他的威信和強勢,一切皆有可能;反之,蕭思溫等人豈又不是第二個“暴|君”耶律璟,存在被反撲推|翻的隱患?


    這時大遼皇帝耶律賢開口了:“蕭公以為,派誰前往?”


    皇帝的言聽計從讓蕭思溫略有安慰,當下便鞠躬道:“老臣以為,範府事曾去過,再度前往頗為方便,少生枝節。另外,楊袞也可隨之前往,二人同察,更為妥當。”


    耶律賢道:“便依蕭公所言,諸位以為何如?”


    前往許國的人,範忠義是拍著胸脯自願的,楊袞已失勢並不在場。這種跑到敵國的活兒,誰都不願意去,正好人選也有了,諸臣紛紛附議,“甚妥,甚妥……”


    ……今日議事時間很久,等散朝時,天色都暗了。眾人肚子餓得嘰裏咕嚕,走出大殿就散去。蕭思溫先派人通知楊袞,讓他準備準備。


    接著又知會耶律斜軫等人,臨行前再度到蕭府議事,以便更加細致地部署謀略和條件。


    眺望草原上牧羊歸圈,帳篷如雲,一派寧靜祥和,但蕭思溫此刻心裏已經波瀾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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