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天氣越來越冷,許軍的火炮已經好幾天沒響過了。


    旁晚對張大等人來說卻如同早晨。營房裏一陣忙亂,眾人洗漱穿衣,盡量換上幹淨的裏襯……如果還能有時間洗淨晾幹的話。上頭有個規矩,裏襯穿幹淨些,受了傷不容易化膿;但是將士在這裏憋得太久了,上值的時間也太長,疲憊不堪,很多人根本不再洗衣服。


    大夥兒相互幫忙,張大披上了二三十斤重的板皮板皮四件套,拿起火|槍又清理了一遍鐵管,檢查繁雜的火器配件,然後取下障刀掛在腰帶上。每天都要幹得活,倒也嫻熟。


    眾人一起到堡內空地上“點卯”,然後列隊上牆。


    “喀喀喀……”整齊的腳步聲中,夾雜著盔甲叮哐的磨蹭聲,以及零星傳來的火|槍炸響。偶有人咳嗽,但沒有人說話。夕陽最後的餘暉灑在大地上,張大抬頭望去,一片鐵盔晃動。


    有時候,張大仿佛化身成了那個土洞裏的一根木梁或一塊夯土,因為天天都要站在同一個地方。


    夕陽西下,兩邊的銃聲一直沒消停過。下麵的曰軍溝壕已抵近至數十步以內!他們在土溝前後都構築了厚木板,對遠擊的火|槍鉛丸有很好防護作用……可惜許軍火炮彈藥所剩無幾,必須留著最後的儲備對付威脅更大的雲梯!否則一輪火炮齊|射就能把那些玩意轟成渣!


    不過厚木板無法完全保護曰軍,因此白天那溝裏的人很少。溝壕橫麵對著張大這邊的角牆,但是側背對著另一道角牆,從牆上斜射完全能威脅溝內的敵兵;甚至角牆底部,完全對著溝壕的縱向,溝內的全部敵兵都暴露在那個角度之下……曰軍沒辦法,無論怎麽修,總有一道角牆能威脅他們。


    但是入夜之後就不同了。


    白天天晴,晚上卻十分黯淡,月初的月光不明朗,還有雲層。


    “砰!”一枚火箭在如煙花一樣在空中炸開,夜色為之一閃。牆上的許軍將士紛紛趁光線更亮,瞪大眼睛觀察著城下的土溝。


    堡外已經完全沒有了許軍將士,連斥候也不用派了,因為曰軍工事已經挖到了幾十步內!


    閃光很快就黯淡下去,消失在黑暗之中。


    良久的沉寂和黑暗,許軍的照明彈頻率越來越低……每夜都要發射無數,火箭都快消耗完了。除了彈藥緊缺,燃料也所剩無幾。


    長久的間隙裏,人們隻能一聲不吭地保持警覺,用耳朵聽,用眼睛在黑暗裏搜尋蛛絲馬跡。


    不多時,忽然空中又是一炸,張大急忙瞪圓眼睛看時,心裏頓時一緊!溝壕裏全是佝僂著身體的人,還有木梯!連溝外都稀疏地站著人。忽然的亮光,讓曰軍也是一驚,許多人抬頭看天。


    “砰砰砰……”牆上的火|槍馬上響起來,一排排的閃光耀眼。


    張大也拿起火槍伸出垛口,瞄了個大概,聽鑼聲一響,便“砰”放了一槍,趕緊躲進女牆後麵,果然,那垛口上“嗖嗖”直響,箭矢便對著剛才的亮光飛了過來。


    俞良在土洞了吹哨,張大調頭就走,另外三個士卒拿著火器走了上來。


    忽然“啊”地一聲慘叫,黑暗裏剛剛擦肩而過的士卒痛唿起來。


    牆下殺聲震天,傳來的瘋狂的叫喊聲。俞良的聲音大喊:“猛火油罐在牆邊,看見搭梯子就扔!”


    但猛火油一旦消耗完,隻能用石頭,或是拚了命去掀梯子!


    ……艱難的一夜總算過去,時不時有痛苦呻|吟的傷兵被抬下城牆。將士們拖著疲憊的身體,看著泛白的東天長籲了一口氣;朝陽的光芒,仿佛能驅散鬼魅一樣的曰|軍!


    大夥兒等待著另一批將士上來換防。


    不過張指揮先走上了城牆頂部,他眺望著遠處營寨裏正在建造的雲梯,中氣十足地大聲道:“吾等從軍為國效命,馬革裹屍乃理所當然的歸宿。此堡,便是本將葬身之地!當次生死關頭,願諸位戮力殺敵,恪守義節!”


    張指揮又大喊道:“大許萬歲……”


    但是他的喊聲在這土堡上卻孤零零的,充滿著疲憊將士的堡壘,仿佛空蕩蕩的荒野。


    死亡的氣息難以避免籠罩在整個石見堡。彈藥軍需日漸告罄,曰軍又在建造雲梯了……沒有火炮重武器,雲梯能毫無壓力地抵近堡壘……而失去了火力的六花堡,比中原的一般城池還要脆弱,普通城池的城牆起碼還高點。最後的奮力一擊,可能並不太久了,張建奎認為石見堡難以再堅持半個月!


    張建奎鼓舞完士氣,迴到了指揮衙署。天剛蒙蒙亮,隻有昝居潤在裏麵的簽押房裏。


    二人麵麵相覷,情況擺在麵前,彼此心知肚明,已不需要再說什麽。


    昝居潤沉聲道:“說實話,本官有點後悔來這裏……我乃六部侍郎,若非自己要來,官家也不會派我。”


    張建奎聽罷有點驚訝,堂堂朝廷大臣,本不該說這樣的話。不過眼下顯然毫無生機,好像說了也沒什麽,都會死。


    張建奎他的神色很差,很多天沒睡好了,他隨口道:“末將還以為昝侍郎大義淩然,並不畏死。”


    昝居潤搖頭苦笑道:“張指揮可知富貴者最在意的是何物?太平無事,本官起初並未料到這仗會打成這般模樣……這是本官見識過的戰陣中,最混|賬的苦熬……”


    張建奎冷不丁小聲道:“昝侍郎莫不是想投降?”


    昝居潤毫不猶豫道:“相比失節,我還是死罷。”


    他又道:“今日起,就開始敲碎一些火炮。等鐵彈用完,曰軍上雲梯、必不能久守,張指揮定要下令,將剩下的**塞進炮管炸毀全部火炮!”


    張建奎聽罷抱拳道:“末將謹遵昝侍郎之命。”


    昝居潤迴禮道:“本官乃文臣,不能與將士們戰死沙場,城破之日,便先在衙署自刎上路!”


    ……


    不僅許軍煎熬,小野好古也沒覺得好受,他已經付出了不下許軍十倍的傷亡代價!而且耗時長久,久攻不下。


    但仗打到這份上,石見堡之戰總算快要結束了。沒有喜悅的勝利,但總算能帶來一絲欣慰。


    “咱們定的方略,還是湊效。”小野好古疲憊地說道。


    楊袞點頭道:“至今為止,在下也沒想到更好的法子。”


    小野好古看著高聳的雲梯,說道:“就差最後一擊。”


    楊袞卻道:“恐怕未必。這麽些日子下來,在下認為許軍堡內文武頗有章法,恐怕還留有少量火炮彈藥,猛火油也能摧毀抵近城牆的雲梯……澆水也沒法熄滅猛火油。”


    小野好古點點頭,不過無論如何,許軍的火炮不能一直都有彈藥,雲梯毀了,繼續趕造便是。


    楊袞沉聲道:“越是最後的幾步,越不能心急,要走得穩。”


    就在這時,一個人匆匆走進中軍大帳,鞠躬道:“小野君,剛得到急報。對馬島發現大批許軍船隊,至少百餘艘船!”


    “啊?”小野好古沉不住氣地臉色一白。


    楊袞皺眉道:“許國人哪來那麽多海船?難道用江河水師湊數,冒險遠征?”


    小野好古很快穩住了情緒,沉吟道:“有可能向高麗買了海船,高麗人的海船造得不太好,不過到對馬島卻還容易。”


    來人又道:“平安京已聚集北九州、四國等水路的戰船千條迎戰!”


    小野好古情緒複雜地看著煙霧沉沉、搖搖欲墜的土堡,又觀大營中的高|聳的雲梯,說道:“還有機會!”他的臉色漲|紅,“說不定這也是一次機會!圍攻石見堡逼得許軍更多人馬被迫海戰,我曰本國四麵皆海,善於海戰,兵力又是許軍數倍,贏麵很大。”


    楊袞也覺得小野好古說得有道理。雖然遼國水軍更差,但中原也好不到哪去,最善於水戰的應該是原來南唐國那邊……而當年南唐國派海船走海路、繞過中原與幽州聯絡,接連有兩次船隻還被風吹翻了,沒能到達幽州。


    這事兒至少能證實,中原原來的海上基本沒有軍力,不然可以攔截南唐裝載猛火油的海船。而南唐國當初麵臨滅國之威,派出海船也肯定是挑好的,就這樣還被吹翻了,可見南唐國也就善於長江上橫行,在海上也不怎樣!


    楊袞沉吟罷,便道:“曰本水軍若在海上擊敗許軍,石見堡也不能再守得住。水陸之戰若成,曰本國便算是贏得此次大戰了,許軍恐怕多年也無力再跨海遠征曰本國。”


    小野好古點頭道:“水陸並重,這也是當初本將在平安京時、向攝關大臣提出的方略!”


    楊袞道:“若曰本水軍真有一千條戰船,此戰大有可為!”


    “當然有。”小野好古肯定道,“雖為小帆船,但水軍熟悉曰本國近左之海路,頗為靈活。”


    他的倦意已一掃而空,巨大的期待、擔憂等強烈情緒一股腦兒地湧上心頭,不過更多的是期待,期待比苦戰石見堡更大的收獲來彌補他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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