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良迴到家,把投軍的事兒說了,結果老娘和妻子哭哭啼啼,他差點沒被爹打一頓。後來好說歹說,說是去做官、隻是武官,這才稍稍得到了諒解。


    接著他開始賣力鼓動鄉人投軍,不厭其煩地說成為鄉軍士卒的好處。因為不找些人去,就做不了十將……他一個生徒,要是做小卒,在家裏交不了差。


    情況還算不錯。開封府分司不好招人,是因為鄉人都不知道那迴事!鄉裏的人不識字,也很少進城,偏偏那縣裏的官吏也沒好好執行朝廷的政令。


    ……張莊那村子裏,老張家本來五個兒子,而今還剩三個,大的已經三十出頭了,都是光棍!


    一家五口正在院子裏一邊吃晚飯,一邊商量著俞家說的事兒。


    雖是個院子,卻隻有一堵破爛的土牆,連門都沒有。天色已經黯淡,幾個人都端著粗碗在院子裏,還有點光,而屋裏黑乎乎一片,燈油是沒有的。


    老二和老四已經死了,修黃河死的,如今除了張老漢還有三條漢子。


    張老漢喝了一口菜葉湯,說道:“免徭役哩……”


    花白頭發亂蓬蓬的老婦忙道:“要上陣賣命的,刀槍不長眼。”


    老三道:“總比每年修黃河強,不用帶口糧。”


    老大有氣無力地說道:“死了還有不少燒埋錢……”


    一家子一人一句,然後又不吭聲了。


    張大一身破爛的衣裳,頭發用一根麻繩拴在頭頂,他很很瘦,卻因骨骼長得粗壯,看起來個子竟然很大,比較魁梧。


    他喝完了一海碗菜湯,碗裏留下了薄薄一層飯粒,便站了起來,走到蹲在門檻上捧著碗一聲不吭的老五,老五才十二歲。張大把碗裏的飯粒倒進了老五的碗裏。


    老五吞了一口口水,忙道:“大哥你吃,你吃。”


    張大轉身進屋放碗了。


    過了一會兒,老三也把剩下的飯粒倒進幺弟的碗裏,笑道:“半大小子,正當能吃的時候。五弟長好點,以後討個媳婦,俺老張家傳香火哩。”


    老五抹了一把眼睛,說道:“俺要是能討著媳婦,讓她也侍候大哥和三哥。”


    老婦人一聽,唾了一口,罵道:“蠢話!”


    張大從屋裏走了出來,哼哼道:“俺去找俞書生,俺去從伍。”


    張三道:“大哥,還是俺去,你種地是把好手。”


    張大道:“老三還年輕,說不定還能討著媳婦哩。俺要是死了,官府給的錢拿著娶媳婦,給俺一床草席裹著埋了便是。”


    就在這時,兩個弟弟忽然大哭起來。


    “哭個屁!”張大罵道,“老二老四不也是這樣埋的,死都死俅了,還費錢作甚?”


    張大和爹娘說了一聲,便出門去俞家,老三不由分說就跟了過來。


    及至俞良家,進得瓦房堂屋,還有兩個漢子在那裏和俞良說話。張大和老三一聲不吭,在門口靠牆站著,倆兄弟一個動作,雙手攏在破爛袖子裏,鎖著脖子站在那兒。


    俞良把目光投過來,隨口問道:“你倆幹啥的?”


    張大道:“就幹那活,俞書生在莊上說的。”


    俞良道:“投軍?”


    “哼。”張大從鼻子裏吭了一聲。


    俞良道:“你們老張家去兩兄弟?”


    張大道:“俺去,他來看。”


    老三道:“***。”


    俞良語氣稍稍客氣,又問:“吃飯了嗎?”


    不料就在這時,旁邊的俞老漢“咳咳”幹咳了兩聲。張大轉頭看了一眼,說道:“將將吃過。”


    俞良提起筆寫了一陣,抬頭道:“那迴去準備準備,三天後和我走。”


    “中了?”張大納悶問道。


    俞良道:“中了!我一報上去,你們張家就是軍戶了,隻要有人在軍籍,全家都不用徭役。”


    倆人稀裏糊塗幾句話就都從了軍,迴去說起,惹得老|娘又哭了一迴。但一家子說已經入軍籍了,不敢反悔,怕被官府抓去問罪。


    三天後俞良已經召集了十幾條漢子,帶著步行到縣裏。一個綠袍官兒接待了他們,然後帶到官府院子裏吃飯。


    竟然是白米飯!


    一群人兩眼放光,坐上桌拿起筷子就開吃,沒有一個人說一句話,桌子上隻有筷子和碗碰撞的聲音和咀嚼的窸窸窣窣的聲音。


    有吃的快的,沒一會兒就捧著碗在舔碗底了。


    就在這時,突然聽到了一陣哭聲,眾人轉頭看時,張家老三在那奧啕大哭。張大惱道:“你哭甚?丟人不丟人!”


    張三哽咽道:“俺吃白米飯,俺爹娘在喝菜葉湯哩……”


    張大神色一陣黯淡,說道:“趕緊吃罷,吃的不是家裏的口糧,也替他們省了。”


    眾人個個都埋頭不語。


    縣衙發了幾天的麥餅,拿布袋子裝著!然後俞良和另外一個領頭的漢子一路,帶著人去開封府。前兩天人群裏很沉悶,沒多久,因為頓頓都吃飽飯,大夥兒也不覺得累,氣氛愈發活潑起來。


    及至東京城外大營,大路上一輛輛獨輪車推著糧食入營,那麻袋上還有“太倉”字樣。大夥兒一看那麽多糧食,心下愈發踏實了。


    指揮使親自接待了俞良和他的十幾號人,見都是青壯漢子,十分高興,立刻任命俞良為第一指揮右團右都第三隊十將,另外又安排了十幾號人給他湊滿一個隊。


    接著,一大車的衣裳運過來了,車上還有一麵旗,上麵寫著:沈陳李織造。


    押運的長袍人抱拳道:“這一批戎服是沈夫人的心意,還請將軍笑納。”


    指揮使臉都笑爛了:“沈陳李商行仗義輕財,堪為義商!”


    “哪裏哪裏。”長袍人客氣地說。


    指揮使一揮手:“去河邊打水燒洗澡水,洗幹淨了換上!”說罷目光停留在張大那身破爛不堪的衣服上,皺眉道,“像這種衣裳,趕緊換掉扔了!俺們又不是討口要飯的!”


    除了衣服,一人一副頭盔;盔甲是沒有的,兵器也無。


    等大夥兒洗完澡換上戎服,營地裏更是鬧哄哄一片,時不時傳來“哈哈”大笑,一個個都高興得很。因為這戎服煞是好看!


    肩膀上是皮革的!看起來好像肩甲;腕部也是皮革。灰色的麻布,結實平整,做工很好、針腳又密又整齊。胸前一大塊衣襟樣式如胸甲,腰上有青色的芴頭,皮革的腰帶;下身的麻布褲子,顏色稍淺,整套的顏色很有層次感。千層底靴子穿起來也很舒服。


    指揮使也笑道:“聽說那沈陳李織造做的都是達官貴人的衣裳,做的東西當真了得!威風!”


    張大瞪圓了眼睛,看著自己的三弟,前後轉了兩圈,“嘖嘖”發出兩個聲音道:“娘|的,難怪說人靠衣裝馬靠鞍,三弟這莫樣兒哪愁討不著媳婦?!”


    倆人的腰也直起來了,吃飽了飯也有精神,在那裏說個沒完。


    老三道:“要知從伍這般好,早該來哩。”


    ……過了十來天,開封府指揮的人招齊了。指揮使也不練兵,隻叫大夥兒稍稍站好隊列,告訴他們是要去江南大營。


    東京是大周國都,卻要去江南,大夥兒也不清楚為啥,不過大部分都是老實巴交的農夫,十分聽話,每天有飯吃,叫去哪就去哪。


    很快,好事來了!不僅管飯,還發錢!


    一人一貫銅錢、一匹布,作為“安家費”。指揮使說得有一陣不能迴家了,訓練完直接上陣;給大夥兒幾天時間迴家送“安家費”,然後開拔南下。


    指揮使一連說了幾次,必須迴來。所有人已經登籍造冊,三年內不聽軍令,逃兵要杖打五十、流放三千裏!


    拿了朝廷的好吃,想跑就是重罪!


    下麵老三嘀咕道:“誰願跑哩,每頓吃幹飯,趕俺也不走……”


    幾天後,張大等兩兄弟拿著錢財迴到張莊,就像做了一場夢一樣!半個多月不見,他們搖身一變,“衣錦還鄉”了。


    村子裏家家戶戶都出來圍觀,張大昂著頭,被熟人七嘴八舌問,也答不過來,時不時說一聲:“皇帝發的。”“吃的是皇糧,俞書生說了,糧袋上寫著太倉的字,皇帝從自家糧倉拿出來的……”


    百姓們聽到皇帝的詞兒,無不敬畏地看著他們。張家兄弟一時間變成了皇帝的侍衛一般。


    他們家的破院子裏更是擠滿了人。老三把自己得的安家費到屋裏交給他|娘,張大卻不動聲色看了五弟一眼,故意當著眾人的麵,把錢袋子裏的銅錢搖的“嘩嘩”作響,還把布鬥開了看。又故意大聲道:“天子下聖旨了,俺們立了功,發的便不是布,要發綢子金銀哩!”


    眾人嘩然。


    至於什麽矯詔的風險,張大還沒那意識,況且這村子裏,誰知道天子的事?


    張大學著軍營裏武將們的樣子,抱拳在側,說道:“官家厚待將士,俺們敢不效死?”


    一身破爛骨瘦如柴的張老漢,和鄉鄰說話時,語氣不知不覺已經變了,儼然德高望重的鄉老一般。眾人說話也十分客氣,一口一個張員外。


    張大注意到,人群裏圍觀的小娘、媳婦,看他的時候,臉蛋都紅撲撲的。時隔不到半月,他感覺自己好像投胎換骨了一般。


    ……


    ……


    (對不住大家,這兩天有點事出門耽擱了,心裏一直懷著負罪感,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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