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紹離開三清殿,當即叫人把“天下兵馬大元帥”的大印找了出來,並提起筆在曹彬進獻的方略上寫上兩個字:準奏。對曹彬的方略隻字未改。


    隻待明日上朝,便當眾給曹彬授權。天下兵馬大元帥並非軍職,隻是一個臨時差遣;承諾等曹彬辦完事,再給他封官加爵。


    郭紹決定了這事兒,又站起身來往反思了幾遍。然後踱到牆上一副大圖邊,目光下意識便盯住了幽州那塊地方。


    ……幽雲北部,寫著兩個大字:遼國。大片的地方占據了上麵很大的紙麵,就好像一片巨大的烏雲壓在地圖的上空!讓郭紹心裏莫名有股壓力。


    下麵,大周的麵積最大,但周圍線條複雜。


    郭紹認定兩大國最終會在幽雲諸州之地分個高下。這塊地,事關國運;這塊地,關乎安全感。它應該屬於誰並不重要,隻是兩國都不能丟掉。


    中原若棄幽雲,便好像一個人在披堅執銳的強敵麵前袒露著胸膛;遼國若棄幽雲,將失去大量耐以輸血的農業、城市物資的供應,而且不再有進攻大本營,國運衰落難以避免。


    今年初的北伐迅速結束,可能雙方都發現無法快刀斬亂麻簡單地解決這地方;暫時的休戰,正在醞釀更大的角逐!


    郭紹看著頭上大片烏雲一樣的地方,尋思著遼國現在在幹什麽……可以猜測,他們也在忙著處理內部問題。


    而郭紹現在,也在忙著解決內部問題,想積攢更多的實力。兩國要在幽雲十六州全麵角逐,但戰場並不止在前線,內部和背後的問題才是關鍵。


    今年決策兩件大事,郭紹對曹彬辦的其中一件寄予厚望;他又把目光轉向西北……那裏是一片空白,畫圖的人對具體形勢不太了解,留了白。


    就在這時,左攸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屏風後麵,抱拳道:“陛下,您看看這份奏章,盧多遜迴來了。”


    “哦?”郭紹正瞧著西北的空白,就恰好傳來了盧多遜的消息。當下轉過身來。


    左攸一麵把奏章遞上來,一麵說道:“盧多遜已經迴到大周境內,這奏章是從靜難軍邠州快馬送迴來的。”


    郭紹道:“盧多遜一迴東京,立刻迎接進宮見麵。”


    ……


    半個月後,二十五歲的年輕文官盧多遜隻剩一個武將隨從狄方終於趕迴了東京。他勒住馬,呆呆地望著巍峨雄壯的東京城樓,如山一樣聳立在原野之上,漫長的城牆仿佛邊塞的長城。


    “盧兄,咱們迴到大周國都了!”狄方動容道。


    盧多遜此時心裏一酸,竟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眼睛濕潤咬著牙才感到喉嚨一陣鹹絲絲的。


    他去的時候帶著一隊百餘人的衛隊和使團,還有各種儀仗,此時還剩兩個人。身上換了一身灰布衣,為了盡快趕迴來一路上風餐露宿,蓬頭垢麵風塵仆仆,人也瘦得兩腮都有點凹陷了。以前的年輕俊才,此刻仿佛老了十歲。


    盧多遜伸手在胸口上摸了摸,摸到了一件東西,這才長籲一口氣,一踢馬腹道:“走!”


    及至城門前,他被守城將士攔住,一員小將上下打量了一番盧多遜等二人,又看他們牽著馬,問道:“進城幹什麽?”


    盧多遜急忙從馬背上找出印信,說道:“我是朝廷命官……”


    就在這時,一個渾身光鮮衣甲的年輕武將大聲道:“盧使君,本將內殿直都指揮使杜成貴,恭候多時了。”


    盧多遜轉頭看去,抱拳執禮。


    杜成貴道:“請!”


    盧多遜牽著馬走過牆洞,便見兩列衣甲整肅的騎兵在道旁列隊,杜成貴大聲道:“恭迎盧使君迴朝!”


    眾將士整齊地拔出佩劍舉起來,大聲喊著杜成貴的話。


    盧多遜頗感意外,心裏一暖,又激動萬分。他有點暈乎乎地就被帶到了一輛馬車前,杜成貴請他上車,說道:“陛下派我來迎接盧使君,想盡快見到你。”


    盧多遜來不及準備,剛進城就被帶往皇城。皇帝親兵開道,馬上從禦街正中直驅北麵,沒有任何阻攔和麻煩。他在路上一直琢磨著自己的差事辦得不算太好,麵聖時怎麽說話。


    然後就進了宣德門,上了金祥殿的台基,去了東殿。


    盧多遜在門外等了一會兒,便聽得一個宦官唱道:“宣盧多遜覲見!”


    他遂懷著忐忑又緊張的心情躬身跨進殿門,一進門,隻見兩邊站著朝裏最高位的文武約二十多人。盧多遜頓時一愣。


    樞密院副使魏仁浦的聲音朗聲道:“古有張騫出使西域,今有盧多遜不辱使命!”


    頓時二十來個文武重臣紛紛側目,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臉上,盧多遜頓時激動萬分,臉上一陣發燙,當下便挺了挺胸膛,鼓起一口氣穩穩地從正中走進明淨亮堂的殿內。


    ……郭紹看著蓬頭垢麵的官,不禁迴頭看了一眼牆上大地圖上西北邊的空白。


    盧多遜走上前來麵對禦案跪伏在地,高聲道:“臣奉旨前往瓜州,今日迴朝向陛下複命。”


    “盧愛卿快快請起。”郭紹道。


    “謝陛下恩。”盧多遜站了起來。他完全不顧身上髒兮兮的布衣,當眾便解開腰帶,拉開外袍。眾人紛紛側目,一聲不吭地看著他。平素要是在麵聖時衣冠不整、舉止失禮,還可能被朝臣彈劾,但此時沒人說他半句。


    盧多遜接著撕開了內衣上縫死的一個口袋,從裏麵拿出一個皮袋,然後把裹成一卷卷的紙從裏麵一張張地掏出來。


    雙手捧起道:“臣在歸途遇到兩次劫掠,臣……”說罷他的聲音竟然哽咽了,“這是河西西域諸地的地形、諸部記載,臣隻帶迴這個……”


    宦官曹泰走上前,小心地拿起那些紙,返身放在禦案上。


    郭紹道:“什麽人劫掠朝廷使臣?”


    盧多遜道:“先是甘州迴鶻,後是黃河西岸黨項人。”


    他頓了頓又道:“臣去歸義軍的路上很順利,不過河西那地方晚上很冷,凍死了幾個人。在瓜州見到了歸義軍節度使曹元忠,曹元忠在瓜州東郊設禮朝拜,奉陛下為主,接受朝廷冊封西平侯、校檢太尉、歸義軍節度使。


    曹元忠禮遇厚待臣,獻西域、河西圖,並良馬二百匹進貢。臣在瓜州逗留尋訪多日,又寫下沿途所見所聞,便想盡早返京複命。


    途徑甘州(河西走廊中部地區),被迴鶻截留。後曹元忠送行的人給了錢財,臣等終於得脫,人馬儀仗完好無損。”


    諸臣聽罷議論一番,都說迴鶻人還算留情麵,又問盧多遜怎麽這幅模樣迴來,又有人問馬呢?


    盧多遜向左右一拜,說道:“倒不是迴鶻人有禮數,實在是看在曹元忠的麵上。以前甘州也是歸義軍的轄地,被迴鶻人奪走了,歸義軍與迴鶻人打了很多仗,新仇舊怨很多;不過曹元忠執掌歸義軍後,與各族諸部聯姻交好,這些年關係好了,彼此財貨商貿往來極多,所以迴鶻人會給曹元忠的麵子。”


    郭紹聽罷點點頭,見旁邊有翰林院的官兒在奮筆疾書記錄。


    盧多遜又道:“臣等東返,在黃河岸邊,忽然遇到了黨項人騎兵。臣叫向導向解釋咱們是大周使臣,隻是路過此地。


    不料那黨項人聽咱們是大周使臣,根本不給交涉商量的餘地,二話不說就拿著兵器衝上來。臣的隨從和歸義軍護衛拚死抵抗,然寡不敵眾。臣顧不上歸義軍進獻的良馬和儀仗,一心保護著圖紙強渡黃河,過河之後隻剩下隨從狄方一人……”


    魏仁浦惱道:“中原雖多年戰亂,但在諸部心裏仍有威望。那些黨項人明知戰馬是給天子的貢物,竟敢明目張膽殺人掠貨!”


    郭紹也暗自歎了一聲,心有自知之明,此時的中原王朝,多年不能涉足西麵,對各族諸部毫無影響,還有多少威信?


    盧多遜道:“臣一路奔到涇州,才得知原來黨項人很仇恨漢人……皆因靈州的朔方節度使馮繼業(河套地區)殺兄奪位後,一改態度,常年對東西兩麵黨項人燒殺劫掠,讓黨項人十分仇恨。難怪黨項人知道咱們是大周使臣,上來就殺。”


    王樸拜道:“黨項人主要聚居在夏州等五州之地,黃河河套地區也有黨項人部落;襲擊盧使君的應該就是河套黨項人。夏州黨項主要是拓拔部落,已改姓李,一向受中原封官進爵;現在的首領叫李彝殷,先帝(柴榮)給他加官太傅、中書令,封西平王,名義上歸順大周,平素也鮮有生事……不過夏州黨項著實是隱患。”


    郭紹忽然意識到,西夏國應該就是這個地方!


    他當下一麵翻看盧多遜進獻的卷宗,一麵聽盧多遜講述沿途見聞。


    郭紹嘉獎道:“我族祖披荊斬棘開疆辟土,實為不易。盧使君此行不畏艱難危險,重新打開了我朝對河西、西域的視野,作用重大。咱們便需盧使君這樣的人,方能重振昔日威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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