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彥超和幾個騎兵指揮使一起在大街上騎著馬,他想起剛才看到文官在李處耘跟前卑躬屈膝的樣子,“哈”地聚了一口唾沫,狠狠地吐在地上:“文官不好好動筆杆子,拍馬到武將身上來了!”


    剛才幾個武將還沒吭聲,聽到史彥超這句話,立刻來勁了,一時間張口就開始罵娘,先把那兩個官兒的人格從頭到尾侮辱了一遍。因為大夥兒根本不怕文官,不是一路的,誰也管不著誰。


    罵官兒似乎不過癮,一個指揮使開始委婉地打起抱不平:“哪次大戰不是史將軍衝鋒陷陣?可奇了怪,他們不來對史將軍打躬作揖,倒跑到別人跟前。”


    “有啥法子,李點檢是殿前都點檢,總歸是要壓史將軍一頭。”另一個武將好像商量好的一般,湊上來就接住了話。


    幾個人聽到這裏有些畏懼,停止了罵聲。


    過了一會兒,其中一個武將放低聲音道:“李點檢也就是在攻南唐之戰時帶水軍打了一次好看的仗,別的戰場上,史將軍立的軍功海了去,十次前鋒首功,還比不上他勝了一仗?”


    史彥超聽到這裏,仰起頭“哼”了一聲,他心裏確實沒覺得自己哪裏比不上李處耘,甚至也沒覺得任何武將有他打仗厲害,大周第一猛將不是吹噓的!


    立刻有人嘀咕道:“李將軍(李處耘)不是軍功大,他女兒是貴妃……”


    此言一出,立刻讓所有人附和起來。


    又有人不滿道:“一個貴妃,難道比將士們浴血廝殺還重要?”


    嘀咕的那人道:“還有皇子呢?”


    眾人頓時又消停了一會兒,騎著馬簇擁著史彥超慢吞吞地沿著大街南下。當下又有人道:“光憑裙帶可不行。李點檢在幽州溫渝河那一仗可沒打好,禦駕都被驚擾……”


    史彥超冷冷道:“朝臣的意思,遼人的馬又多又好,怪不得李將軍。”


    眾人立刻嘀咕牢騷了一頓。


    就在這時,忽然後麵有人喊道:“原來是史將軍,失禮失禮。”


    大夥兒迴頭一看,一個不認識的文官正從馬背上翻身下來。史彥超坐在馬上俯視那廝,“何事?”


    “嗬……”文官打量了一番史彥超的姿態,“剛才你們在說上官的是非?”


    “操!”指揮使們看那文官的衣服顏色,頓時就大怒,作勢要毆打他一般。文官卻仿佛有恃無恐地慢慢上馬,說道:“無益叨擾各位雅興。”


    在東京城裏,眾將雖然模樣很兇,卻並不敢輕易對一個朝廷命官大打出手。史彥超都惱了,“呸”地唾了一口道:“老子最看不起文官!”


    那官兒的臉色頓時一變,氣道:“不可理喻,我客客氣氣和你們說話,你們……”說罷拂袖而去。


    有武將看著官兒的背影,有點擔憂地說:“文官的嘴皮子還是挺厲害的,不會有什麽麻煩?”


    另一個人不以為然道:“他什麽身份,敢到史將軍頭上動土?”


    史彥超冷冷道:“能動我的人,隻有官家。”


    眾人一番停留,正好見一個身穿襆頭的壯漢過來了,那壯漢在馬上抱拳麵對史彥超。


    史彥超定睛一看,原來是楊業。他正在氣頭上,當下就道:“手下敗將。”


    本來麵目沉靜的楊業臉上頓時青一陣白一陣,看著史彥超說不出話來。史彥超也沒把這個北漢國降將瞧上眼,純屬是楊業撞到了他的火頭上。


    ……楊業心裏說不出的滋味,悶悶地騎著馬和幾個隨從一道走了。他心裏一個勁地罵:狗|日|的,得意個啥?老子又沒惹你!


    等史彥超等武將走遠了,隨從才大罵:“這都什麽玩意,剛吃了|屎過來!”


    楊業自問不是惹是生非的人,平素一向都比較謹慎持重,但想了半天,愣是沒想明白自己究竟什麽地方得罪史彥超了。


    難道是柏穀之戰?柏穀之戰,楊業率軍伏擊,算計的就是周軍前鋒……當時周軍前鋒主帥正是史彥超。


    一定是記著那事!


    楊業心裏十分堵,沉聲道:“此一時彼一時,當時各為其主,我是河東的武將,在戰陣上求勝,有何不對?”


    隨從歎道:“周軍武將,仍舊沒把咱們當自己人。”


    楊業道:“至少今上沒把我當外人,否則也不會把河東重任交付於我。”


    幾個人一聽,紛紛點頭讚同。


    楊業唿出一口氣,且把一口氣忍了,沒辦法,剛投奔周朝不久,東京官場對他有偏見也是無可奈何。他想著明天就要迴河東了,當下小腿上用力,稍稍加快了步伐。


    一行人從大街上向西一轉,走了一會兒,一個隨從便道:“紅鶯娘子就住在這裏。”


    楊業微微側目,一個隨從翻身下馬,上去敲開了角門,將名帖遞了進去。不多時,大門便敞開了,一個坐在木輪椅子上的女子被人推到門口,掙紮著要站起來。


    楊業忙道:“免禮免禮!你腿腳不便,無須在意這等虛禮。”


    “楊將軍大駕光臨,有失遠迎。”紅鶯一臉喜色道。


    想當初在晉陽分別時,倆人鬧得很不愉快,不料在東京重逢,紅鶯熱情的一個笑容,楊業心裏也不怪她了……雖然恩怨不少,但想來她並沒有害過自己。


    楊業被迎進大門,隨口道:“故人別來無恙?”


    紅鶯翹起小嘴:“我有恙,你會管我麽?”


    楊業心道,當初我是留過你的,你自己嫌棄小妾的身份,覺得東京更好。但周圍還有別人,楊業愣了愣,覺得這句話不太穩重,當下觀察了一眼周圍人。


    一個俊朗的年輕文士引起了楊業的注意,那文士很不高興的樣子。


    楊業不動聲色,進了前院的客廳。等茶上來後,他沉吟道:“紅鶯獨居在此?過得還好?”


    紅鶯點點頭:“買了這座院子,置了點產業。楊將軍不必擔心我,沈夫人會關照我的。”


    “沈夫人?”楊業沒聽過,不過心裏一想,此女做過朝廷樞密院的重要奸細,肯定在官場上有人護著。


    他不久前仍是北漢國的大將,周國是敵國,在東京沒人的。這紅鶯怎麽著也是肌膚之親那麽久的人,不管怎樣,人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她總比臨時結交的陌生人要有情誼……若是東京連個熟人都沒有,萬一如史彥超那廝一般有人在朝裏讒言,自己一點風聲都聽不到的。


    紅鶯也不多說那個什麽夫人,低聲說道:“故人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楊將軍今晚就留在寒舍,妾身一會備些酒菜。”


    楊業無奈地笑道:“恐怕方才大門口那位年輕俊才會不高興哩。”


    紅鶯臉上“唰”地一紅,說道:“不必理他,他從我這裏拿錢、尋關係,還能怎麽著?妾身一個人孤苦伶仃,也是情非得已……”


    “罷了罷了。”楊業道,“我管不著你。”


    他心道,你這麽過卻是享受,不過名聲是不用要了……想來這女子和青樓歌妓也差不多,清名似乎也不是她在意的。


    紅鶯道:“現在酉時都過了,楊將軍且在這裏歇一晚。正好明日沈夫人要競價出手一副有意思的名畫,妾身要去幫忙,楊將軍既然到東京來了,陪妾身去看看罷。”


    楊業搖頭道:“這迴恐怕沒工夫了,明日我就要返迴河東。”


    “這麽急?”紅鶯一臉傷感。


    楊業觀之,說道:“公事在身、身不由己,若紅鶯有意,可書信往來。”


    “唉……”紅鶯幽幽歎了一口氣。


    楊業故作有興趣的樣子:“什麽畫?”


    紅鶯道:“《韓熙載夜宴圖》。”


    “哦?”楊業皺眉,“韓熙載我倒是聽說過這個人,南唐國的……”


    紅鶯道:“說對了。如今韓熙載在江南十分有名,這幅圖很有深意哩。”


    楊業道:“願聞其詳。”


    紅鶯說道:“韓熙載與當今朝廷宰輔李穀是好友,韓公為了避禍南奔,李公送他走正陽。韓公約定,將來若南唐國用他為相,必北伐中原成就大業;李公也不客氣,說中原若用他為相,取南唐國如探囊取物……可惜,南唐主沉迷聲色犬馬紙醉金迷,不思進取、對大臣多疑,韓公心憂,且被南唐主猜忌。隻好日日在府上飲酒作樂,裝瘋賣傻。


    那幅圖便是南唐主不信任韓公,派宮人監視,畫師照夜宴所見,作的一幅畫。將韓府諸人的神態落在紙上,供南唐主觀閱。”


    楊業聽罷說道:“這麽說來,南唐主是昏君,韓公是一顆丹心的忠臣?”


    紅鶯道:“可不是。現在江南人都說,當初南唐主若用韓公,又豈是這般光景,數月就破了國門?韓公已是江南士林最有名的人。”


    楊業點點頭:“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紅鶯笑道:“若是楊將軍推辭行程,明日去看看那幅畫,買下來,以後價錢肯定水漲船高。那幅畫雖然年月不長,也非出自名家之手,可畫裏的人卻是名人,隱藏的價值難以估算。”


    楊業道:“我可不會買,我一個武將對此道不甚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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