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祥殿內,王樸和魏仁溥跪伏在地,叩拜道:“請陛下降罪。”


    北漢國已派使者來到東京,指責大周派人在晉陽城偷偷摸摸做那奸|細勾當,有失體麵。兩國雖互為敵國,但明麵上的言辭來往也是有點講究的,比如北漢就一向以中原正統自居,指責大周郭家篡奪皇位。


    然後派到北漢的奸細頭目也逃迴了東京。因為下麵被逮住的細作被逼|供,暴露了很多人的行蹤,整個北漢的細作人馬都在晉陽呆不住了。


    顯然這是一次失敗的行動。郭紹當時事兒挺多,沒有親自策劃,又相信王樸的能力、便將此事交給樞密院去辦……但樞密院的人隻知斥候,不知“間諜”為何物,幹得十分粗糙。所以樞密使、副使都來請罪。


    郭紹看了一眼跪伏在地的王樸,心裏雖然不滿,但他不會因為一件事就動搖和這個大臣的關係,當下便親自上前扶起,道:“你們都起來罷。”


    王樸等人起身,王樸皺著眉頭,有點懊惱:“細作首領還是很有能耐,我這才放心把事兒交給他。不料他用人不當……也怪老臣疏忽大意了,當時心急著辦,沒仔細篩選那些人。”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郭紹沒有發火,因為這裏沒有外人,他心裏還記著在登基前王樸多次出謀劃策的功勞,況且王樸等人認錯的態度很好。


    郭紹站起身來,踱了幾步,轉頭看了一眼侍立在旁邊一言不發的京娘。她穿著一身紫色的圓領袍,頭上戴著襆頭,很放鬆大氣地站在那裏。


    前陣子剛剛登基諸事繁多,他注意力分散,根本沒有心思每一件事都親自去琢磨細節……他再次認識到,新事物從無到有不是那麽容易,連王樸這麽聰明的人都幹不好;或許原因在於世人沒有經驗。從古到今,有派遣過刺客、有過奸細,但是像郭紹的意願裏那種係統化成組織的間諜團隊還沒出現過。


    正如王樸所言,他認為某個人有能耐,就派遣那個人去;事情的成敗是寄托在個人的能力之上,而不是一個組織的嚴密和合作,攤子一鋪開就容易出問題。


    不過京娘因為以前在郭紹身邊,明白他的意圖,從秦鳳之戰、東京兵變時她都幹得很好。郭紹當下便不再多慮,他說道:“我想讓京娘以內侍的身份,暫且監領兵曹司。”


    王樸等因為剛剛辦砸了事,當下便沒有吭聲。京娘抱拳道:“遵命。”


    郭紹又道:“兵曹司的人可以從斷案的官吏、捕快這些人裏挑選,要培養專門幹這一行的人。再別臨時弄一些行伍裏的武夫來幹了,細致活兒,他們幹不了。”


    眾人忙躬身應答道:“喏。”


    郭紹道:“京娘知道怎麽安排,派到國門之外的組織,要注意聯絡的法子。這迴就是沒管好,一人被逮,順藤摸瓜一大群人全完蛋!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如此容易被破壞組織,不是長久之計。”


    他稍微一想,就想明白那個急著去刺殺趙匡胤的奸細、肯定是衝著懸賞利益去的,便額外提醒道,“下旨,今後兵曹司相關的人,違抗了命令,什麽懸賞都不能兌現!”


    王樸又問:“北漢來的使節,陛下之意,以何種態度迴應?”


    郭紹沉吟片刻:“二位大臣以為該如何迴應?”


    魏仁溥淡定道:“北漢小國,還敢來指責我朝!臣進言,反過去問罪北漢主,收留庇護我朝逆賊,又該怎麽說?可正大光明陳述趙賊的罪狀,逼北漢國交出此人。”


    郭紹聽罷這個法子,大為受用,因為這樣的態度能保住麵子。


    王樸此時的表情有些沮喪,之前的細作確實是他在掌權,當下便不言語。魏仁溥卻侃侃而談:“我朝兵強馬壯、疆域遼闊,當今天下,誰武力強誰有理,不必和北漢國以口舌之爭!遼國現在不一定能保護得了北漢國,此時北漢主也提心吊膽。陛下且看晉陽所在之地……”


    郭紹的書房裏掛著很多圖,他一轉身,就看到了一副圖。魏仁溥道:“北漢國的要害之處在晉陽(太原),北部忻、代諸州土地更加貧瘠,人煙稀少。可晉陽近南方,距離大周國境不過百裏;大周從遼州北伐,克日可至晉陽……反觀遼國的援兵,從草原到雲州、再通忻代,至晉陽,路程遙遠超過千裏之遙。遼軍沒法以大軍長期增援北漢國作戰。”


    郭紹聽得頻頻點頭,他也認為打北漢,遼國的增援人馬不會太多……不是北漢國不重要,而是遼國的代價太大;在北漢國維持不了長期作戰,給養就難以解決。


    魏仁溥道:“當此之時,朝廷以武力恐|嚇北漢,讓他們派人來談,拿趙賊作為籌碼議和。”


    郭紹隨口問道:“若是北漢國屈服,把趙匡胤押送到東京,那征北漢之事又當如何?”


    魏仁溥一本正經道:“另外找名義開戰……”


    郭紹聽著感覺有點奇怪,就好像兩個人吵架,其中一方吵輸了就幹脆開始動手……不過大周似乎一向這麽幹,幾次攻打蜀國、南唐,也不是因為被惹了,想打的時候總是有借口。


    郭紹當下便點頭道:“如此做法,甚妥。”


    他當下又道:“派人安排一下,明日召見北漢使臣,我想親眼見識一下北漢國的人。”


    ……處理完一天的事,郭紹迴到蓄恩殿,今日輪到侍寢的人是楊月娥。但是他此刻的興致不高,什麽都提不起興趣,連院子裏的鐵匠活兒,他也不想不動了。


    太陽還沒下山,郭紹便早早地呆在屋子裏休息。一時間,他忽然覺得皇宮裏很煩躁,每天好像沒做什麽事、卻覺得一刻也不輕鬆。


    還有這地方,郭紹覺得很悶,有壓抑之感。蓄恩殿有道矮圍牆,外麵還有一道內宮牆,更外麵還有高牆……他覺得好像被幽禁在了無數的宮殿建築和宮牆之類,像個囚犯一般。


    但郭紹暫時不願意輕易出宮去散心,主要是和北漢國局勢日漸緊張,他有點擔心安全。


    呆坐了一會兒,郭紹想起清虛正在三清殿,好幾個月沒理會這個小道士了;他腦子裏浮現出了古鼎青煙、清靜無為的氣氛。一時間想清淨一下內心。


    左右沒事,郭紹當下便下旨,準備車駕要去三清殿。


    及至三清殿,郭紹被稟報,殿主(三清殿封給了清虛)正在睡覺,叫她還不起來。一旁的李尚宮道:“陛下,妾身去把她拉起來麵聖。”


    郭紹立刻說道:“別為難她了,我就在這裏坐坐。”


    他在一尊不知什麽神仙的神像前,在蒲團上坐下來。眾人忙退到殿外,不敢打攪皇帝的雅興。郭紹心裏想,能在皇帝來了還睡覺的人,大概也隻有那個小道姑了;天下最輕鬆,最看得開的人,估計也是她。


    就在這時,一個身穿灰布道袍的婦人緩緩走了過來,跪伏在旁邊道:“貧道叩見陛下,太貴妃娘娘聽說陛下臨三清殿,吩咐貧道代為問安。”


    “太貴妃……”郭紹沉吟道,猛然一下沒想起是誰。


    女道士道:“太貴妃娘娘是太祖時的貴妃,住在萬福宮,娘娘六根清淨、篤信道家,端慈皇後娘娘準她到三清殿清修,道號‘玄真仙師’。”


    郭紹這時才想起來了,太貴妃張氏就是曹彬的姨娘,他隱約記得自己確實收到過一份上書,就是張氏想去三清殿修道的內容。當時他不想亂幹涉後宮,叫宦官送去給符金盞處理了。


    如今聽來符金盞已經準許了張氏的要求。郭紹隻在一瞬間有種直覺:張氏挺取巧的,她如果想出萬福宮,會變成符金盞的長輩;但出家修行,在三清殿就不一樣了……不過郭紹對這種直覺沒認真,他覺得自己這陣子用|腦過度,心思太多了點。


    郭紹從未見過太祖的嬪妃,腦子裏本能地浮現出了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婦人形象。他雖為見過,但對張氏沒有壞印象……一則,因為她是曹彬的姨娘,可能是愛屋及烏罷,郭紹對曹彬印象不錯,他喜歡這種有仁義愛人之心、能約束部下,又有軍事才能的將領。二則,張氏是太祖的妻妾,郭紹對大周太祖郭威沒什麽壞印象,覺得是一個值得尊敬的英雄人物,而且他還繼承了太祖的江山,內心多少有點感恩心態。要是郭紹對太祖有成見,也不會毫無壓力地自認太祖之侄了。


    而且張氏雖是長輩,畢竟是個長年幽居冷宮的婦人,郭紹是沒有什麽威脅感的。


    一個慈眉善目的叫人尊敬的老婦,又懂清靜無為的大道。忽然郭紹有點想見了,也許在煩躁的俗事之餘,聽這等人物談談道家,也是不錯的事。


    郭紹覺得麵前的神像和這大殿挺無趣的,當下便站了起來,說道:“你幫我引見一下,我想見見太貴妃。”


    女道士拜道:“陛下稍候,貧道告知太貴妃娘娘一聲,問問她。”


    郭紹道:“她是長輩,應該先通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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