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祥殿有些年頭了,牆角、窗欞都有明顯的磨損痕跡,但畢竟是重要的建築,應該經常有修繕。所以這偏殿裏的環境看起來不算新,四下卻打掃得很明淨、布置得很漂亮。郭紹坐的這把椅子,木頭上鑲著金飾,不過身體能接觸的地方,扶手、坐墊都縫著柔軟精致的錦緞,既華麗、比起全部金鑄的龍椅又不貴,而且細節考慮得很周到。


    這樣的環境讓郭紹感覺沉穩,雖然尊貴卻不浮誇。他身上的黃色龍袍和襆頭,是量身打造的新衣服,綬帶上的花紋精雕細琢,料子柔軟而鮮豔;隻不過臉上銅色的略顯粗糙的皮膚,便和精致的裝束不太相稱了,甚至他的腮部還有一小塊疤,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在戰陣上擦傷了留下的。郭紹的模樣完全不像個生活優渥的人。


    下麵兩邊坐著的漢子,也和郭紹差不多,身上穿著精細的綾羅綢緞,卻是一個個糙漢子,特別是滿嘴大胡子的李處耘和馬臉楊彪……看去像是絲綢纏在老樹幹上。就連文官魏仁溥,也是皮膚黝黑、身材壯實,膀子上的肌肉都把綢緞撐起來了。


    這時王樸不動聲色道:“老臣以為,眼下的形勢,用兵應先北後南。


    蜀、南唐既滅,南方已無威脅大周腹背的勢力,吳越、南漢等地皆無進攻大周的實力,對這些地方不必急於求成。吳越國,前期應以安撫勸降為主;這地方是個泥潭,南唐水師、步軍並不弱,卻也曾陷在吳越進展困難,兩國結怨數十年,南唐國至今沒能滅掉吳越,大周要用武也是個麻煩。而南漢國,臣聞其君昏臣庸,可先招降、後用地方偏師攻取其地;而我中原主力,應養精蓄銳準備對付北方大敵。”


    此時的場麵,郭紹坐在正麵,大臣分坐兩邊,說話幹脆利索、誰也不引經據典;倒真有點郭紹在殿前司大堂議事的風格。


    郭紹覺得,每一個圈子都會漸漸形成一種獨特的交流方式,與成員的出身、習慣、思維都有關。比如先秦時期“君子”圈,說話不引《詩經》,就會被人覺得沒有文化;古代文官的文章言論,總會有之乎者也、經綸聖人之言;後世官場,總會有一套來源於馬|列主義,或什麽思想、理論的堂皇言辭。


    但無論用什麽方式,總會有一些隱含的“弦外之音”在裏麵。


    郭紹就從王樸的言論裏聽出了弦外之音。他習慣性地提起毛筆,在冊子裏記錄此時聽出的意思。


    他坐得很端正,背挺直了一本正經地書寫,用毛筆,不像硬筆一樣趴著也能寫……王樸主張先北後南,應該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盡早限製武將兵權。除了與遼國開戰,中原王朝不需要繼續以前的軍國體製,照樣有實力收複南方;但與遼國開戰不同,本來就是強敵,限製武將會打擊他們的積極性。隻要收複幽雲十六州,就能進入全麵限製兵權的步驟。


    王樸微微側目,見郭紹在聽他的主張時還記筆記,臉上的表情大為受用,大受鼓舞。王樸便繼續說道:“契丹主昏庸殘暴,內部人心不穩。我朝不能為了南方剩下的小國耗費時日,錯失良機;理應抓住機會,盡早北伐,趁其虛弱之時,將北麵防線推進至長城!”


    他想了想又道:“今天下久經戰亂,禁軍常年戰陣磨礪,尚武善戰;但若在安樂中待過十年八年,是否還有現今的戰力,尚且難料。故老臣以為,北伐宜早不宜遲,內部休整穩定,即可部署北麵之事。”


    郭紹問道:“王使君以為,我朝該如何著手?”


    王樸看了一眼魏仁溥,魏仁溥便站起來抱拳作拜,然後從懷裏掏出一卷圖紙。郭紹見狀,原來樞密院的人對這事兒早有準備。


    魏仁溥將帶來的圖紙在上首的木架上掛起來,郭紹和大臣們紛紛看過去。魏仁溥舉止鎮定,伸手指著圖道:“陛下、諸位同僚,請看此處,北漢的位置。


    這條粗線是太行山,西側便是北漢國地盤,東側是我朝河北區域。首先,北漢軍從南部下來,便直逼黃河,是懸在中原腹地的利劍隱患,南進則可威脅我腹心。其次,我朝攻幽州,必出雄、霸、易(河北),渡拒馬河,並以此為大本營和大軍後方;北漢軍主力自晉陽(太原)可入忻、代盆地,然後從易州西側進入河北,東出則可威脅我北伐軍後路。


    北漢國,便是鑲入‘中國’的一個楔子,必拔之而後安。”


    郭紹聽得入神,魏仁溥仍然像以前那麽有風度,有儒雅之氣,說話中氣有力。郭紹一直都很欣賞魏仁溥,這人的氣質既有尚武之風、又有禮儀風範。


    魏仁溥道:“假設我朝奪占幽州,必進一步北進奪取燕山、西山、雲州(大同,這一段則是明朝宣大防線的地區),將國境推進至長城,方可有險可據。北漢便是雲州腹背的威脅,也必須要拔除。


    因此,王使君與臣的共同主張,要取幽雲,先伐北漢。”


    他說完,又向上位一拜,郭紹點頭以示迴應。魏仁溥便迴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郭紹迴顧左右:“諸位有何意見?”


    李處耘和楊彪沒有要說話的意思,王溥和李穀兩個文官對此不吭聲。像一座小山一樣的史彥超,坐在幾個人中間,像大一號的人,又如同一隻猩猩一般,瞪圓了眼睛在那發愣。


    沒有評說樞密院官員的主張,郭紹便不再問了。眼看時辰不早,大夥兒還得返迴衙門辦公,郭紹便詢問了一番東京的防務軍令,然後解散。


    ……今天正當調防的日子,郭紹議事罷,也不看奏章,徑直坐禦輦前去皇城東華門,登上城頭觀看調防的軍隊。果然不出所料,他選對了位置,皇城東側的馬行街上有好些人馬在依照軍令調動。


    郭紹觀看了一會兒,對整肅的軍紀軍容十分滿意。


    將士們在東京城內,不用攜帶大量的糧草和行軍用具,衣甲也很整潔,當然就比在外作戰時好看多了。整齊的隊列,“哢、哢……”沉悶又厚重的腳步聲,充滿了力量。郭紹覺得比歌舞還好看。


    這時有人發現城樓上的黃色傘蓋了,便喊了起來,將士們紛紛側目,一時間大街上嘩然,“萬歲”的呐喊聲仿佛在整座城池迴響。


    ……


    天子的武力,較高的地位,隊列裏的士卒昂首挺胸極有氣勢。馬行街上的百姓行人,都讓到道旁,又敬又怕地圍觀禁軍人馬。


    自漢唐以來,武夫的地位一直不低,從未受過歧視,唐朝甚至以建功立業、出將拜相為世人最大的榮耀,所以才會有很多邊塞詩,有文人“若個書生萬戶侯”的言論。


    而此時,經過了唐末以及之後幾個朝代(五代)的混戰,武夫更是張揚。戰亂讓世人懼怕痛恨武人……不過周軍禁軍還好,軍紀比較嚴明,少有擾民,所以百姓們、東京百姓對這些禁軍將士倒沒有多少成見。


    禁軍將士並非農奴一般的底層,實際上他們是周朝素質較高的青壯階層。身高、力氣、年齡都是經過篩選的,不少士卒還識字,而且這幫人現在挺富裕。朝廷以軍事優先,大量社會資源向軍隊傾斜,最近攻蜀、攻南唐之戰,郭紹還賞了他們大量錢財……


    將士們的形象,不是因為武夫這個職業,而是禁軍本身就收納了一大批精銳青壯……若是到了重文輕武的時代,素質高的年輕人都去讀書科舉了,世人就會覺得讀書人光鮮受敬重。


    那道旁被堵塞逗留了一些過路的小娘小媳婦,見到隊列裏的將士,很多小娘麵有桃花之色,在那興奮地觀看。就連老婦人也嘖嘖稱讚。世上的男丁,老幼高矮胖瘦都有,禁軍將士卻是清一色的青壯,而且有地有錢、吃皇糧、有憑功勞晉升官僚的機會,沒事還能見著皇帝。


    路邊的姚二牛看著這番場麵,也是激動不已,不管身邊站的人是不是陌生人,逢人便自豪地說:“俺也是禁軍裏的人,那邊的人都是俺的兄弟!”


    有人忍不住嘀咕道:“瞧著不像,你要是禁軍的人,站在咱們這裏作甚?”


    姚二牛如同被潑了一瓢冷水,想著自己剛剛向指揮使提出辭職,心裏一股難受湧了上來。指揮使張建奎已經知道他家裏的情況了,一大家子隻有姚二牛一個青壯男丁,估計會同意的。


    姚二牛從南唐國出征迴來,發了一筆財。他所在的虎賁軍左廂第三軍多次在戰陣上取勝,姚二牛在當塗之戰時又被弄到了前排衝鋒,論功欣賞時他分了很多錢……這輩子都沒見過那麽多財物。


    他拿著錢在東京買了宅子、鋪麵,在開封府買了一塊耕地,既然已經有錢了,從軍上戰場還可能會死,所以當時就不想幹了。這不剛剛提出要解甲歸田。


    可是,這時姚二牛卻“唉”地歎息了一聲,模樣頗不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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