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十,東風。天上飛著雪花,在空中斜斜地簌簌往下掉。哪怕在冬季,長江下遊的江麵依舊寬闊,巨艦在乘風破浪,好似在浩瀚的星空之中飄蕩;而那高空的雪花,就是漫天的點點星光。


    郭紹正站在船頭的甲板上,分開腿穩當地站立望著江麵。迎麵的寒風吹在臉上有些刺骨,他的肩巾、鬥篷都被刮得在輕飄飄地飛舞,唯有高壯的身軀按劍立在那裏十分穩固。極目望去,前後左右全是戰船,大船數百、小船不可妙算,布滿了整個江麵,場麵極其壯觀。


    但是,同樣的場麵,不同的心境看到的就不太相似。前陣子觀江上的艦隊,郭紹被激起的是野心;但現在,他忽然有種洪流難轉方向、難控製的感覺……何時才能實現心中夢想之事?


    “外麵風大,主公站太久了。”左攸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郭紹微微側目,沒有迴答他的話題,隻道:“今天是逆風,好在順水。”


    左攸道:“此地近東海,常有東風。”郭紹又道:“咱們是逆風,韓通他們就是順風了。”


    二人說了幾句話,郭紹又眺望左前側的一艘大船,朦朧之中船樓上仿佛站著一個大將。如果是大將,應該就是李處耘;主持這場水戰的主將是李處耘,副將是高彥儔。郭紹雖在船上,但並不負責指揮作戰,他就是來鼓舞軍心的,因為他並沒有水戰的經驗,所以全權放給了部下。


    遠遠看李處耘等大將的座艦,連上麵的人都看不太清楚,因為水麵有一層白汽;天上的雲層也很厚,光線有點陰暗,空中還飄著雪。雪片掉在霧騰騰的水麵,迅速消失不見,船隻穿行其中,真有種在雲層裏航行的錯覺。今天這種天氣,確實不太適合作戰;但比天氣更要緊的,還有湖口的南**水軍從背後不斷逼近,於是天氣也不是戰事考慮的唯一因素。


    船隊已經傾巢而出,現在郭紹就隻能等著結果,他期待的自然是勝利……刺殺事件後,郭紹更加感受到了李煜深深的敵意。


    郭紹一時間忍不住琢磨李煜對自己的仇恨。


    一個男人最怕的,是有別的人盯著他的權力、財富和女人,尤其是後者;這樣他會感受到極大的威脅,臥榻之側寢食難安。郭紹要南唐國的土地,自然就對李煜擁有的一切造成了嚴重威脅。李煜對自己有敵意是可以理解的。


    不過關於這些事,郭紹沒覺得有什麽過分之處。統一九州,本身就是大勢所趨,李煜不能一統河山,自然就有別的強國出來做這件事。這也是對世人有好處的事,不容抗拒。


    最直觀的敵意,恐怕還是出在周憲身上。在這個時代,女人地位低下,對於一般人來說、相比權力真的不算什麽,偏偏這才是人們的軟肋,仿佛是一種尊嚴的象征……假如有人盯著符二妹,郭紹就很難容忍,會立刻認定此人有取而代之的野心,所以才會有那樣的膽量;這便是任何人都無法逃脫的弱點。


    但是李煜卻主動派周憲過來刺殺自己,就算是古人,郭紹也實在難以捉摸其心思。難道對方已經認為女人完全不重要了?


    郭紹想了半天沒想通……唯一想通的是,仇恨已經結下。當有人對自己恨之入骨時,唯一的辦法自然就是徹底消滅,剪除其反抗的實力!此次一定要完全消滅李煜的力量,免得自己背脊上不適!


    ……就在這時,忽然聞得前麵的戰船上鼓聲大噪。


    “咚咚咚……”郭紹驚醒,循聲望去,很快發現朦朧之中,前方遠處的江麵上風帆如雲,正迎麵而來!


    後麵有將帥大喊大嚷:“敵船來了!”周圍瞬間變得噪雜。


    這邊周軍的船隊因為是逆風航行,沒有掛帆;但南**那邊順風,全都張滿了風帆,在寬闊浩瀚的江麵上,偌大偌高的船帆比船本身更加顯眼,更容易被發現。郭紹眺望遠方,隻覺得掛著帆的南**水師更加有氣勢。


    戰船上已經忙碌起來,弩炮、投石車、弓|弩紛紛被準備好,穿上火把亮晃……這不是熱|兵器時代,但是各艘戰船上都黑煙騰騰,那是準備好的火把和燃燒物。戰船全是木頭做的,雙方都十分注重火攻,投石車、箭矢能投射火油的全都作了準備。


    郭紹在將士的勸說下離開了船頭,到了船樓上觀戰。旗艦位於船隊的前中部,前麵還有百艘大船,郭紹也不必做任何決策,饒是如此,氣氛也叫他心情緊張。


    ……


    整個船隊分作三個梯隊,前方直接迎戰敵船的將士,感受和後麵的人便大不相同。


    李老漢運氣非常不好,就在最前麵的一艘戰船裏。而且他還在甲板下麵的船艙裏,正爬在一台水車的踏板上,聽監頭的命令蹬水車。旁邊還有一群人,一部分蹬水車,更多的坐成兩排,在“嘿嘿”地吆喝著搖船槳。


    頭頂上的甲板被淩亂的腳步踏得啪啪直響,腳步聲和喊叫聲中,李老漢知道已經要開戰了。他什麽都不用做,隻需要蹬水車,身上連盔甲都沒有,旁邊的地上放著一杆梭槍;上頭發的,並下令他們萬一被敵兵衝進船艙了拿這麽杆短細的梭槍拚命。


    李老漢以多年的行軍打仗經驗,覺得這梭槍用不上,如果都敗到那種程度了,很難有人會負隅頑抗。


    “嘩”地一聲水響,李老漢從伸槳的船孔裏看了一眼,隻見是一隻小船從甲板上用繩子放進了水裏。然後他從船孔中看到有三兩人抓著繩索上小船。


    “幹嘛的?”旁邊一同蹬水車的漢子悄悄問了一聲,北方口音。顯然也是臨時拉來幹苦力的人,極可能隻是民壯。


    李老漢軍旅生涯很長,卻一直在北方,因為這些年來中原王朝還真是第一迴打到長江江心裏。不過他畢竟年紀大了見過不少人、也聽過不少事。當下便好心地迴答道:“大船不靈活又高大,周圍要小船幫忙幹一些活。還有,這麽冷的天,有人掉水裏不得凍死?小船還能幫忙救人。”


    那漢子聽罷脖子縮了一下。但見外麵還飄著雪,要是船沉了,掉進水裏真不知是啥滋味,李老漢想到了這事,兩人麵麵相覷,不再吭聲。


    就在這時,忽然見前方的頭頂上出現了半張臉和一張嘴,那嘴張開大喊道:“指揮使令,全速前進!”


    船艙裏有兩個監頭,立刻開始破口大罵,叫罵著讓大夥兒使勁賣力。剛才還在慢吞吞的李老漢等人拽著扶杆,趕緊猛蹬踏板,他們隻管快慢、不管方向,船艙裏鬧哄哄一片。少傾,頭頂上鼓聲大作,擂鼓的聲音似乎要把船壁都震散架一般;船體外麵的水車也在江水中“嘩嘩”直響,木頭磨蹭的聲音叫人聽著牙酸。


    旁邊的壯漢猛蹬了一陣,就氣喘如牛,滿額大漢。轉頭看李老漢時,隻見李老漢瞪得不快不慢,卻是氣不喘一口,十分穩當,那漢子立刻露出了欽佩之色。畢竟李老漢歲數有點大了,滿臉皺紋,不過隻要不比爆發力,他並不比青壯的氣力差。


    “停!停……”剛才頭頂那張嘴又大喊起來,“全部停下來!”


    眾人嘩然,都歇了下來,一臉茫然不知發生了什麽事。


    李老漢早先就湊準了一個船孔,便稍稍後仰,往外看了一眼。頓時隻見那小孔外麵的光景,陰沉沉的天空下,閃亮的箭矢好像螢火蟲一樣在江麵上亂飛。嘈雜聲中,外麵剛剛已經幹起來了,船艙裏竟然都不知道。


    這艘船的側翼,敵我的船隻都靠近,空中閃著火光翻滾的火球,大概是拋石車投出去的,風雪中卻是黑煙滾滾。李老漢在船艙裏也聞到了一股很怪異的燒焦味,似乎是南唐國善用的“猛火油”燃燒的氣味。


    這下麵幹活的一群人,個個臉上都很茫然。監頭叫罵道:“崩管別人,幹好咱們的,叫劃就幹活,叫停就停!”


    話音剛落,忽然船體微微搖晃了一下,好像撞到了什麽東西一樣。感覺並不強烈,大夥兒都沒啥反應,卻立刻聽到上麵有人嘶啞著嗓子大叫:“猛火油的火船,釘到咱們船上了!”


    “小船上的人,趕緊過來把火船掀開!”


    “不行,風朝咱們這邊吹的……”


    然後一張嘴從上麵湊下來,急切地吼道:“快劃!要馬上調方向,快!”


    監頭也慌了,嚷嚷道:“趕緊動手!船要是被燒毀了,沒人活得成,不被燒死就是淹死!”


    眾人急忙賣力起來,連李老漢也氣喘籲籲起來,拚命出力。作為一個老卒,李老漢知道偷奸耍滑沒用,如果整體行伍玩完,自己也死得更快。


    在船艙裏,李老漢也明顯感覺到船體在激烈地轉向,恐怕舵手已經滿舵了。上下嚷嚷聲、叫喊聲鬧得耳朵嗡嗡作響,所有人都十分激動,李老漢等人大張著嘴喘氣,吃|奶的力都使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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