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市麵,有一些鋪子開張得晚,賣布料之類的商鋪早上一般沒生意。路邊鑲嵌在門麵上的木板(在郭紹眼裏相當於卷簾門)正在被取下來,一天的經營還沒開始;但這時郭紹已經處理完了殿前司一天的事務,正騎著黑馬向皇城走去。


    金祥殿禦書房內,郭紹走到裏門外麵,隻見符金盞還在處理奏章。墊著黃色桌布的案上放著很多奏折,但是都整整齊齊地放在那裏,金盞穿著紫色的圓領袍、頭戴襆頭,看起來十分從容,動作優雅不慌不忙。


    旁邊一個宦官看到了郭紹,在金盞身邊彎腰說了一句話,然後就和幾個人一起退出來了。符金盞也抬起頭微笑著看著郭紹。


    “臣叩見太後。”


    “平身。”


    郭紹走到桌案跟前,符金盞指著旁邊的腰圓凳:“坐下說話罷。”郭紹道:“謝太後。”當下在凳子上坐了下來,“昨日臣派人進宮稟報一件私事,太後聽說了?”


    符金盞輕輕把手裏的毛筆擱到硯台上,然後拿鎮紙壓住麵前的一張紙,她的手指上帶著一枚黃燦燦的戒指,手指玉白修長,細處卻十分圓潤渾然一體,若這個時代有輸液這迴事的話,她的血管一定很難找。窗戶的陽光透進來,在某個角度,戒指的反光閃亮了一下。


    “不是二妹和李圓兒都有了麽,如果能生男,你們郭家就後繼有人了。”符金盞說這事時沒有多少情緒,淡然地敘述。


    郭紹欠了欠身,低聲說道:“要是金盞哪天也有了……”


    符金盞的臉上閃過一絲羞意,目光從內門看出去,輕聲道:“我並不想。”


    “為何?”郭紹道。


    符金盞道:“郭將軍後繼有人,你便為郭家祖上盡責了;我們符家有男丁的。我現在不需要承擔這種責任。”


    “隻是盡責嗎?”郭紹若有所思。


    符金盞道:“我一直都不喜歡小孩兒。”


    郭紹想了一會兒,開口道:“據說武則天要傳位時,想傳給武家的人。狄仁傑進言,皇上百年之後,若是您的子孫在位,會把母上的牌位擺在太廟裏。由是武則天就打消了傳娘家人的念頭……”


    “我不需要別人記著我,你記著我就行了。”符金盞道。


    郭紹聽罷一怔,又道:“我要是不在了呢?”


    符金盞看著他的臉道:“你不會讓我和你一起去麽?”


    郭紹道:“那麽做就太過分了罷,如同殉葬。”


    符金盞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我曾在鬼門關走過兩迴,那時就想讓你陪我殉葬。”


    郭紹一時間竟沒想明白符金盞的話。他常常覺得自己的見識更超前,一直惦記著古人可能聽不懂他的一些言論,倒很少遇到自己不理解古人思想的事……隻要他們說口語,而不是文言書麵語。但現在,他卻發現自己也不一定理解符金盞的話。


    “王樸也上書,建議先對南方繼續用兵。”符金盞轉移話題道,“攻滅蜀國後,朝廷嚐到了大量的好處。如果繼續攻打南唐,舉國上下文武都會支持這種方略。”


    郭紹迴過神來,說道:“大周以武立國,隻要軍隊不強烈反對,我們不需要聽從天下人的意思……真理,有時候會掌握在少數人手裏。”


    符金盞聽罷最後那句話,潔白肌膚上清秀的黑眉毛微微一挑,說道:“郭將軍的意思,先北後南?”


    郭紹道:“不是,我之前也表明過態度,也支持下一步對付南唐國;剛才所言,意思是我的態度不是為了順應眾人。”


    符金盞拿手腕撐住下巴,明亮的眼睛看著郭紹的臉,饒有興致地問道:“那郭將軍為何要作出這種判斷?”


    以前讀過的一段曆史上,趙匡胤統一中國南部地區後,想收迴幽雲十六州,但一直都沒動手,他設立過一個積蓄倉庫,宣稱要向遼國把幽雲十六州買迴來……也有說是暗中積蓄錢財,拿來獎賞將士斬首的首級價錢。無論那個倉庫是幹嘛用的,至少可以說明趙匡胤對和遼國開戰非常慎重,能充分認識到遼國的實力。


    否則趙匡胤不願意收迴幽雲十六州?那是不可能的事,估計他做夢都想收迴來。這種能流放百世的豐功偉績,如果可以做到沒有皇帝會拒絕。


    趙匡胤雖然是郭紹的死敵,但郭紹並不會在心裏故意詆毀他的能耐,趙匡胤是有真本事的梟雄……這種人都認為遼國難打,不敢輕舉妄動,必定有他的見識。


    郭紹想罷說道:“遼國現在是最虛弱的時候,時機比較恰當,但也不能太急躁……其一,如果一擊不中,我們給予遼國的外部壓力,極可能會對其內部動力產生影響;接連的無功而返(去年柴榮北伐占了幾個外圍州)更會削弱我國戰勝的信心。”


    符金盞微微點頭:“言之有理。”


    郭紹又道:“其二,風險。蜀國戰爭勝利後,大周國內稍安,朝廷權威上升,內部矛盾得到了緩解;但並非穩如泰山,仍舊經不起太大的失敗。一旦戰敗,可能導致內部動蕩;還會削弱大周多年積攢的精銳實力。


    善戰的精兵非常不容易積攢。我就是小卒下級武將出身,很清楚一個有戰鬥力的士卒的難得;不是隨便一個男丁就可以成為精銳的。一般人臂力也就拉二三十斤,合格的精兵至少應該拉開一石二的強弓並且作戰,體力根本不是一個級別。需要身強力壯的身體,還需要長期的訓練以及實戰經驗的積累。不是隨便幾個月一兩年訓練就能打硬仗的。蜀國一二十萬大軍,麵對我東路兩萬多人,仍然弱得都不敢對陣,原因就在這裏。”


    郭紹繼續說道:“其三,咱們自身的準備也不足,還需要點時間。攻南唐本身也是準備的一種,打這種軍力不如大周的國家,不會虧本還會賺錢,能繼續擴充軍備;接連的戰爭勝利也會繼續拉高我國朝廷的地位,布局更加穩固局麵,到時候咱們承受損失的韌性就會增大。”


    符金盞道:“郭將軍說的三個理,都是很實在的,我讚成你的主張。”


    郭紹點頭道:“所以咱們得事先準備妥善,集中力量之後,再動手,需要全力以赴。”


    符金盞輕聲道:“萬一實在收不迴幽雲十六州,強求也是無用。還會有別的辦法繼續維係下去。”


    “太後所言極是,如果實在無能為力,那誰也沒辦法。”郭紹道,“但我想試試。現在大周朝是太後在執政,如果在太後執政期間,取得了如此大的功績……世人會記住太後,千秋萬代的青史也會記下這一筆。”


    他看著符金盞的眼睛,低聲道:“不止我會記著太後,億兆的人都會記著你。”


    符金盞的臉上立刻露出了笑容,“我離開的那一刻,大概不會再那麽害怕了。”


    倆人沉默了一會兒,沉浸在剛才的憧憬之中。郭紹開口道:“打南唐可以先打武平(湖南),從上遊逼近南唐。武平節度使原來屬於楚國,楚國被南唐攻滅後又反叛。殘楚餘孽,實力不行,不用太費勁。羅彥環駐紮在荊南的侍衛司一廂兵馬,加上蜀國返迴的部分水師,足以對付武平。”


    符金盞點點頭。


    郭紹沉吟道:“讓李處耘掛帥,前往荊南調兵,負責武平之戰何如?”


    這下符金盞沒有馬上迴答,她一言不發,伸手把玩自己的戒指,似乎在想著什麽。


    禁軍裏很多人以為上位者會盯著史彥超,其實郭紹和符金盞都不管他的……去年郭紹就想過李處耘的事,現在看符金盞的猶豫,他明白過來,有些思維不是自己獨有,符金盞的心裏恐怕也是異曲同工;雖然他們倆從來沒說過李處耘的事。


    符金盞終於低聲說道:“李圓兒要是生了男,而李處耘又勢大,你怎麽收場?”


    郭紹道:“李處耘至少達不到我的程度。”


    符金盞還是沒鬆口:“紹哥兒還是慎重再想想,朝廷能獨當一麵的武將並不缺少……向拱不是也很堪用麽,雖然沒攻破劍南關,打下漢中也是如囊探物。”


    郭紹道:“據我判斷,李處耘是難得的將才。但他在軍中沒有多少威信,帶兵很不順手。如果就這樣閑置,將來北伐就不能充分發揮他的本事。咱們北伐就不算是全力以赴。”


    “少用一兩個人你也計較?”金盞道。


    郭紹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但咱們得先盡力而為,才把裁判權交給上天……而且李處耘等不到成為隱患的那一天。”


    金盞挪了一下身子,輕聲問道:“此話何意?”


    郭紹說道:“一旦朝廷的外部軍事壓力減小,現行的軍事製度就不再保險。樞密院、二司集中掌握軍隊的所有權力,好像劍一直出鞘的狀態……將來咱們得分化兵權,把統兵權、調兵權、後勤等權力分開牽製。削弱一部分戰爭能力,多加幾道保險;太平時期,當然就不該再用戰亂時代的製度,任何人都很難隨隨便便就動用武力。”


    符金盞聽罷說道:“既然你話說到這份上了,這迴姑且讓李處耘掛帥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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