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紹讓縣令確認了巫山白姥的身份,又在相見時以禮相待……見個麵主要表明他的誠意交好態度;然後留下兩個親兵“協助”巫山白姥醫治傷兵,便告辭了。


    ……小娘子悄悄說道:“果然樹大招風,這下好了,倆尾巴盯著咱們。三姨估摸著要被逼去給他那個什麽好友治病,那生病的人,不會在東京罷?”


    “白姥”皺眉道:“什麽生病的好友在東京?嵐兒從北方來,認識那個周國的將軍?”


    被叫“嵐兒”的小娘子就是陸嵐,她忽然氣唿唿地說道:“不認識!那郭大帥就是災星,人稱‘郭破城’,走到哪兒,哪兒就城破,我瞎眼了才認識他。”陸嵐沉吟片刻,又道:“因為‘巫山白姥’名氣很大,那郭大帥說有個好友病了,這不才到處找三姨。我就怕,他從東京來的、什麽好友是不是在東京?三姨要去治病真要走遠路了。”


    “我哪兒都不去。”白姥忙道,“‘巫山白姥’又不是我,他要找應該找你才對。”


    陸嵐無奈道:“我給人看病,人家問我哪兒的,我就說白樹彎白家的……三姨姓白,又是那地方唯一的女郎中,當然以為是你了。”她嬌聲道,“三姨,我費心費力醫好了別人,都替你爭光了。”


    白姥正色道:“要不我讓家父到城裏來,找城裏的長輩們說清楚,巫山白姥不是我,把事澄清。”


    陸嵐道:“算了罷,那麽麻煩。我一介女子,要那名頭有什麽用?人們以為是誰都沒關係……就當是我報答三姨家收留我們父女之恩。”


    “咱們是親戚,說那恩呐怨的有什麽意思。”白姥道。


    陸嵐的娘就姓白。她家本來在幽州,幾年前她的娘被契丹人搶走了,陸家避禍搬到了涿州;去年初周朝北伐,周軍屯兵涿州,郭紹就住在“陸神醫”家裏。


    郭紹在涿州屠|殺遼騎數千,後來周軍退兵,人們怕遼國屠涿州報複,城中很多百姓都跑了。陸家那時也在兵荒馬亂中收拾細軟南奔。陸神醫先去河北相州、投奔女兒的娘舅白家,發現娘舅家已經人口凋敝,白家的人就帶著陸神醫輾轉迴到故鄉老家……巫山縣白樹彎。


    陸神醫年紀大了,經過一番折騰身體遭不住一命唿嗚,陸嵐就被白家收留。


    她從小就跟著她爹行醫,底子打得很牢,在白家發現了大量失傳的醫典和在北方找不到的藥材,邊學邊用;在診斷之中嚐試醫典上學來的新法,竟屢試不爽醫術精進,治好了不少別的郎中都束手無策的疑難雜症……看來她的“三姨”確是資質平庸,守著那麽多祖傳典籍,一直沒多大的作為。


    陸嵐剛到巫山時人生地不熟,三姨對她最好,所以和“白姥”的感情最好,經常跟著白姥行醫……“白姥”的麵相有點像陸嵐的娘,她還真當娘一樣照顧。


    她已漸漸在巫山過得習慣了,以前娘會說蜀國方言,陸嵐兩種口音都會,現在她和當地人也沒多大區別。


    ……及至中午,倆人迴到白家的藥鋪上吃飯。陸嵐吃飯不可能蒙著臉,她取下帽子,拿下麵巾,頓時一張腫得不成樣子的臉露了出來。


    白姥看了一眼,一口氣沒憋住嗆得直咳。


    陸嵐想做個表情、表達一下情緒,但是臉上腫著什麽表情都沒有。隻得擺上飯菜,和三姨一起吃飯。


    “這是蜂窩,多吃點。”陸嵐勸道,“我就是為了這點蜂窩,看我的臉,都成什麽樣子!那些蜂子也死心,我跳到溪裏它們還不走,在水麵上嗡嗡嗡……”


    她不說還罷,一說白姥又忍不住笑得喘不過氣來:“我不喜吃甜食,特別是這東西,以後別去弄了。”


    陸嵐道:“看在我拿命換來的,三姨把它吃了吧,有好處。”她小聲道,“三姨還不到三十歲,身上的肌膚好像是未老先衰,胸脯都垂成那樣了,真得好好調養。”


    白姥聽罷又傷心又不高興,默然不語。


    陸嵐也沒再多嘴。白姥拿筷子在魚湯裏攪了一陣,說道:“怎麽全是魚頭?”


    “本來就是魚頭湯……還有這個是專門弄的雞皮,和隔壁嬸子合買的一隻雞,她要肉,我要皮。”陸嵐一本正經道,“你相信我,這些東西多吃,說不定三姨的就重新鼓起來了。”她說罷在胸脯上誇張地比劃了一下。


    她一邊說,一邊拿筷子敲開魚肉,吸了一口黏|糊糊的魚腦。


    白姥的嘴一陣抽搐:“鼻涕一樣的東西……”


    “三姨,真是的!不能不說出來嗎?”陸嵐沒好氣地看著碗裏的魚頭,眼睛眯成一條縫|兒,想生氣卻看起來笑眯眯的一樣。


    白姥道:“小孩兒流的鼻涕,能‘唿唿’吸進嘴裏那種,和你一樣吸。”


    陸嵐徹底沒轍了,氣道:“我就吃鼻涕,吃了胸脯大、肌膚滑,不會變得癟癟的!”


    倆人在一起沒什麽輩分的講究,一邊鬥嘴一邊吃完飯。


    陸嵐迴到自己住的廂房裏,從懷裏摸出兩枚黃金扣子來。自言自語道:“真是稀奇,這世上還有喜歡送人腰帶扣子的人。”


    兩枚扣子,其中一枚是去年初郭紹住在涿州時當作付“住宿費”,另一枚就是今天早上給他送還書信時給的報酬。陸嵐拿在手裏把玩了一陣,兩枚東西應該不是一個地方出產,做工和樣式都完全不同。


    她懶洋洋地躺到了床上,拿著兩隻扣子“叮叮”地無意識地敲著玩兒。又想起昨晚撿到的那些信,她是點著燈逐字看完了,一時間心裏不知怎麽七上八下,卻是有點氣憤。


    “他的事與我何關!”陸嵐猶自嘀咕了一聲,心道:我要找個我爹那樣的人嫁了,我娘以前就過得很好……還要在一個太平安穩的地方過活,別像娘在幽州那樣,被人強搶了去。


    想到郭紹,她小聲道:“我招惹不起,也不想招惹!”


    陸嵐經曆了一些事,性子潑辣些了,也比較理智……其實她一直就更在意現實的東西。


    當年她學醫到十二三歲的時候、忽然非常用功,書都背熟了很多本,比那考進士的書生還賣力……想法很簡單,現在看來也很好笑。當時她家在幽州鄉下,周圍大部分都是風吹日曬種地和放牧的人;婦人也會在地裏幹活。


    陸嵐當時就想,自己長大了出嫁,也會和那些婦人一樣勞作,被曬得又黑又醜?她是很認真地尋思了很久,覺得如果能像她爹一樣給人看病掙錢,就不用去勞作了,於是乎就開始很用功地背書。多可笑的動機,學醫不是為了立誌救人,就因為不想下地幹活。


    不過現在陸嵐迴憶起來,雖然當初的想法是比較可笑,但似乎沒有太大的錯;現在至少還有點養活自己的本事,不然白家收留了她、時間稍長也不一定不會嫌棄。嫁人的話太多男子靠不住,所托非人定要後悔終身……像三姨那樣被拋棄,生育後又受委屈,頭發都全白了;身上的皮膚變得鬆弛毫無姿色,男人都嫌棄她……現在三姨想改嫁,都找不到順眼的人。


    可是這世道家裏如果沒男人,等長輩去世了,恐怕沒法生存。


    陸嵐躺著一頓胡思亂想,告誡自己一定要擦亮了眼睛、不能所托非人。然後迷糊地小睡了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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