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樸是真生病了。當初郭紹認為張永德稱病是裝的,但王樸沒必要裝。


    “咳咳咳。”王樸讓一個丫鬟扶起便咳了一陣,在背後墊了個布枕頭坐了起來,一臉病容道,“如此見麵實在……失禮……”


    郭紹剛到他家裏,在臥室裏見到了王樸。房間裏很暖和,但不知何處飄來了很濃烈的中藥藥味,很刺鼻。身居高位的人病了專門有人服侍,也常有人想探病,處境倒不算糟糕。王樸的年齡好像才五十出頭,正當壯年,不過身體確實弱了點,生病之後看起來更瘦。


    郭紹忙上前扶住他道:“王使君身體有恙,還在乎那俗禮作甚?我向太後請旨,從太常寺(太常寺少卿就是左攸)請了幾個禦醫過來給你瞧瞧。”


    王樸雖然臥床,臉上無甚血色、病容很明顯,不過還沒嚴重到神誌不清的地步。他說道:“多謝郭將軍好意。”


    郭紹道:“不多久我就要率兵出京,一時不能再來看望王使君了。”


    這時王樸忽然歎了一口氣,緩緩說道:“老夫從小官做到樞密使,光宗耀祖已是無憾。但天不假時,不能看到天下一統、幽州歸複,不能看到影響數百年的大局麵……心中著實還是有點遺憾。他日郭將軍若是偶然想起老夫,倒一盞酒在地下,喚老夫告知一聲。”


    郭紹聽罷忽然想起一句詩: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他忙好言道:“聽說王使君隻是因為染了風寒,你隻管安心養病,不日就會痊愈。”


    王樸未語。


    郭紹便又道:“最近的戰略層麵都是按照王使君的部署,向拱在固鎮休整,天暖後大周軍從北路、東路兩麵夾擊蜀國。”


    王樸點點頭:“如此一來,比隻盯著漢中勝算要高。”


    郭紹隻覺得心中籠罩在莫名的傷感之中……一種很淡又揮之不去的情緒。不是悲傷,他雖然欣賞王樸的才能,但交情友誼實在並不深,要說擔心他的病就有多麽悲痛欲絕、隻能是作戲;當然也不可能幸災樂禍,王樸等人算是他的盟友、很有能力的盟友。於是心裏有點酸,似乎這樣的感受就叫傷感罷。


    郭紹又和他說了幾句話,便囑咐他多休息安心養病,把帶來的人參等一堆好藥材留下,也不多留。


    ……迴府時,郭紹路過一家比較大的酒樓,專門定了幾個好菜送到府上。


    他難得地主動和那個小道士清虛套近乎,待她覺得今天的夥食還不錯時。郭紹便問道:“你師父陳摶道長能治風寒?不是一般的風寒,可能還引起了其它疾病,很多郎中都沒治好……”


    清虛眉頭一皺:“我剛才還納悶,果然不出所料,這叫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郭紹愕然道:“話也不能說得那麽難聽罷,你就說臨時抱佛腳我都認。但也沒甚不對,我有求於你,難道不對你好點、反而對你大唿小叫?”


    清虛語重心長地說道:“郭施主,你要弄清楚。我和師父都是道士,不是郎中,咱們要是會治病,幹嘛做道士、改行不好了?”


    她那單眼皮秀氣帶著稚嫩的麵相,口氣卻是這樣,郭紹覺得有莫名的滑稽。但他沒心情和她玩笑,當下便道:“太後以前的重病,不是陳摶的仙丹和你的修煉法門治好了?”


    清虛道:“那是瞎貓碰到死耗子,正好對症了,不是咱們有醫術。那丹藥和內丹之法本來都是道家用來驅火相的,太後正好是因為火毒侵體,一試不料中用了。現在什麽疑難雜症叫咱們治,我怎麽知道怎麽治?”


    “風寒是寒毒,沒有驅寒毒的丹藥?”郭紹問道。


    清虛一臉不爽道:“沒法和門外漢說清楚!我師父現在已在華山,你不相信我說的,自己派人去問他。”


    郭紹無奈……這世道,還真是感冒發燒都有可能死人,也許王樸是感冒引起了肺炎之類的症狀,他卻瞧不懂,畢竟不是醫生出身。他還是不願意看到王樸這麽病死,尋思一番,便按照清虛所言,寫了封信打算派人去華山找陳摶。


    ……


    正月一過,節日的氣氛已經遠去,到處都充滿了忙碌的景象。郊野上,趕著牛犁田的、擔著肥水的、帶著草帽彎著腰勞作的四處可見。各衙門官吏這個季節最關心的是農事,但東京的軍事機構完全不顧農忙,仍舊在加緊備戰。


    增援北路軍的侍衛司人馬已經開始陸續調動出京;主要由殿前司負責的東路軍一個多月內還不會有動靜……因為蜀國對北路已經有戒備,沒有必要再隱瞞,但蜀國對東路用兵的真假應該還處於猜測推論之中。


    東京外城已經征用了十處寬敞合適的房屋改造甲胄作坊,一座房屋內有兩三個作坊組織;包括鍛造鐵板、衝壓型狀的鍛錘,以及一些手工鍛打邊角、用鉚釘手工組裝甲胄的工匠。各個造甲環節分工合作,平均一組鍛錘一天就能製造大約一套四件甲,效率比起鎖子甲鐵布衫的全手工精打細做快了二三十倍。當然隻有四件甲的甲胄防護很不全麵,和換鎖無法相提並論。


    郭紹預計到二月底就能做出八百到九百套精簡甲胄。


    他對這個速度並不滿意,但受限於規模,暫時無計可施。首先是原料供給速度緩慢,然後經費、人手欠缺,地方也不大;東京城那些房屋是私人產業,強行征用容易激起矛盾,連作坊占地也得花錢。


    ……向拱統率的地方鎮兵和侍衛司一廂兵馬披甲程度更低,相比之下殿前司精兵裝備更精良。郭紹把最先的一批甲胄三百副,調撥給了增援向拱的侍衛司兵馬。


    及至二月底,又有五百餘副板甲打造完工。


    郭紹直接裝備虎賁軍左廂第一軍第一指揮,而且這個指揮本身就是在戰陣中部署在前麵的重步兵人馬,以前全披環鎖鎧。現在再次得到五百副板甲的補充,真正成了一股裝備精良防禦力極強的重步兵指揮;將士在活動部位穿鎖子甲、裙甲,外麵穿頭、肩、胸、臂板甲……郭紹試了一下,基本完全免疫弓|弩遠程,近戰兵器除了錘類鈍器,也很難對其造成有效殺傷。


    出征之前,虎賁軍將士又自己打造了一些鐵麵具完善麵部防禦,讓這個指揮的士卒執著追求防禦力。


    郭紹校檢軍隊出征時,連自己也被第一指揮的陣容震住。


    軍營裏,隻見五百餘人全身都是鐵,嶄新的板甲泛著金屬特有的寒光,遠遠看去就好像一群機甲一般。士卒除了從麻布手套露出來的手指,全身就幾乎沒有一處地方露在外麵。上麵一片鐵盔,連麵部也是鐵麵,隻有眼眶位置露在外麵,乍一看去連人都分不清楚;口鼻位置為了唿吸出氣有很多豎立的縫隙,樣子就好像骷髏暴露在外麵的牙齒一般額外恐怖。


    這大概是冷兵器時代的極致步兵裝備了,和世人注重機動輕便的理念不同,郭紹覺得自己的路似乎開始偏離主流。


    ……郭紹照樣把符二妹送到皇宮,又把李圓兒送到李處耘家。準備妥當,率虎賁軍左廂一萬六千餘人、控鶴馬軍直、控鶴弓箭直共兩萬一千多人,在二月底便離開東京,先南下而行。此時天氣已經完全變暖,到處都有了綠意,而且百花都開放了,正是個生機勃發的好時節。


    虎賁軍新組建之後,右廂還打過大仗。但郭紹這次不是為了練兵,是想盡力對蜀國戰爭速戰速決,所以仍舊挑選經過了實戰證明的虎賁軍左廂作為東路軍主力。


    郭紹率大軍先去襄州(今襄樊市),東京過去毫無險阻、道路十分平坦。此時周朝大軍的動靜已經沒有任何保密可言了……一望無際的平原上,田野之間並行的幾條大路上全是軍隊。遠近還有許多百姓在田野間眺望,看著這宏大的場麵;這種視線好的地方,行軍場麵十分顯眼。


    路上除了聚集當值的護衛軍隊,絕大部分人馬並不是那麽整肅威壓,因為大夥兒出門行軍紮營帶著很多東西。人們牽著騾馬背著東西,軍隊後麵還有許多推獨輪車、趕驢車的民夫;要不是隊伍很有秩序,到處都有旗幟,看起來倒更像密集逃荒的一大群人。


    郭紹的中軍還有一輛乘用馬車……大夥兒寧肯騎馬也不願意坐車,平原上地勢平是一迴事,野外的道路卻根本不平,坐馬車就是種折磨。但馬車上坐的是個婦人。


    孫大娘,一個四十多歲的半老徐娘,也沒有什麽姿色。軍中帶著這麽個婦人,將士們顯然不會認為主將帶婦人為了旅途解悶;不然至少該帶個年輕點的。


    倒是穿著皮甲騎馬的京娘更適合解悶。郭紹專門給他定製了一副胸甲,胸甲上衝壓了兩個半圓形的輪廓,本來以為這樣她穿著會舒服點;不料好心沒得到感謝,郭紹還被罵了一通。京娘當然也沒穿那件板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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