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的陳府廂房內,李煜背著手沉吟道:“在周朝君臣眼裏,若讓李弘驥繼承南唐國主,比我要棘手得多……”


    周憲一聽,清澈有神得美目內露出了一絲溫柔的笑意,輕輕靠著李煜的背,柔聲道:“夫君深謀遠慮,可不是那李弘驥可以比擬的。”


    李煜卻又歎息了一聲,掩不住的哀愁。不在人前,這一聲歎卻如發自心底。


    周憲忙溫柔地安慰他,如水的溫柔,隻願在這個男人麵前盡情散發。


    周憲從小飽讀史書,長期對皇室、世家的權謀耳濡目染;她不識人間煙火、卻對高門貴胄之間的遊戲非常熟悉,父親就曾在高位上如魚得水。她也是很有韌力的女子,精通的舞蹈音律、猶如書法一般沒有骨力是沒有靈魂的……要練好一身舞藝,要精通任何技藝,不吃苦不太可能,她付出的汗水並不比那些世家武將少。


    但在李煜麵前,她不願意把自己表現得太強,她愛欣賞自己的男人胸懷大誌、才華橫溢、強大無比,心甘情願在他的背後得到他的嗬護和照顧。


    女人的渴望,還有什麽比得到一個強大男人的真心、千依百順的寵愛,更好的呢?那種沉迷、刻骨銘心、千般真情、強烈的濃情叫周憲甘之如飴,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你這個閨中表姐,不是很靠得住呀。”李煜搖頭道,“明天就迴周朝禮館罷。”


    “嗯,妾身聽夫君的。”周憲輕輕說道,又撒嬌道,“陳佳麗當年也小有豔名,是個心氣兒挺高的人,可她什麽都比不上我,女子心眼小、有點妒忌本是人之常情。夫君不要和小女子一般計較了。”


    李煜小聲道:“不管怎樣,現在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周朝不會無緣無故幫李弘驥,但他們也不是太看重李弘驥,怎麽做也隻是權勢者一句話。陳佳麗和郭紹有關係,千萬別得罪。”


    周憲看著李煜發愁的樣子,心裏生出萬般的同情和愛憐,憂鬱又有才華的男子,發起愁來都那麽有詩情畫意。


    “我累了。”李煜坐到床邊。


    嬌生慣養的周憲心甘情願地像個奴婢一般細心服侍他寬衣解帶,上床休息。


    不過李煜一上床就側身麵對裏麵,背對著周憲一言不發。周憲見狀沒有生氣,反而像哄小孩子一樣柔聲道:“夫君要什麽東西,我都願意為你做。”


    李煜忽然口氣變冷:“我要權勢!”


    冰冷的口氣裏帶著些許隱忍的瘋狂。周憲沒有害怕,愈發心疼他……


    她想起了不久前的政變,李弘驥竟然直接帶兵衝進了皇宮,當時李煜正在宮中,混亂之下被李弘驥的部下傷了下體,險些喪命。命是保住了,卻變成了閹人……這對李煜太殘忍了!周憲理解一個男子變成這樣是怎樣的感受,覺得自己比李煜還難過,這樣的事不僅傷了他的身體,主要是傷了他作為男人的臉麵和尊嚴!


    真正有真才實學、才華橫溢的男人,必定誌向很大。唐代李白在世時就才名滿天下,但他從來不滿足自己的文采、誌向也不是寫詩,從來都是以輔佐君王澄清宇內、拯救蒼生建功立業為己任,後來還不斷投靠軍閥做幕僚,不過一世也沒有成功……隻留下鬥酒詩百篇,李白自己何曾不覺得很遺憾?


    周憲了解李煜,李煜也是這樣的人。但身體的傷害極大地打擊了他的自尊和胸懷,現在他這樣子除了權勢還有什麽能追求的呢?


    所以就算這種時候李煜冷漠她,隻能激起她更大的同情心。


    她費盡心思讓李煜找迴大丈夫的自尊,處處嗬護他脆弱的內心。比如今日白天時,故意找著陳佳麗吃醋,便是叫李煜能感受到作為男人的尊嚴……看到美女為他爭風吃醋,他多半會暗喜的。周憲深諳這些貴族男子的心思。


    就在這時,李煜忽然轉過身來,哀怨又溫柔地說道:“娥皇國色天香正好華年,我卻什麽都不能給你……”


    他憐惜地伸手握住周憲的玉手,倆人的手指一番糾纏,十指貼緊。


    周憲心裏頓時又酸又甜,那柔情像一股暖流,從指間直達她的心坎。她心道:夫君自己都那麽難受,卻還這樣對我,他真是太不容易了,要多愛惜自己、用情多深才做得到?


    “夫君……”周憲小鳥依人一般靠著他,感動得落下淚來,“我要的是夫君的心,那等俗事本就不甚要緊,沒關係的。”


    “娥皇真的不會變心麽?”李煜仍有疑心。


    周憲的口氣堅定:“絕不會因這等事變心,無論你變成怎樣的人,在我心裏都是最強大的大丈夫。夫君如此才華,難道還不懂女人究竟看重的是什麽嗎?”


    “看重的是什麽?”李煜忙問。


    “心、還有情……”周憲溫柔說道,“相比之下,房中之事根本不值一提……實際上我一開始很疼,後來也隻剩厭惡。若不是為了夫君高興,我本來就沒興趣。”


    李煜道:“別的女人好像很享受。”


    周憲不以為然道:“因為她們是些輕浮淫|蕩的低賤婦人!我母親從小就千百次告誡過我,說那些水性楊花的婦人是如何低賤下作!我是絕不會變成那樣的俗人的,我的心隻忠於一個男子,一個內心強大的真正的大丈夫,那便是夫君你。”


    李煜還是不放心地問:“你說得都是真心話嗎,不是為了討好我?”


    夫君最近越來越多疑,但周憲不以為意,她認真地說:“都是真話,我怎忍心欺瞞夫君,我疼你還來不及……夫君,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


    李煜聽罷握緊周憲的手,語氣忽然變得急切:“那你一定要幫我出主意,我要做南唐國主!不惜一切代價!”他可能覺得自己的權力欲表現得太重了,當下又道,“如今的南唐隻能守成、以待良機,李弘驥做南唐國主,基業毀得更快。我是在幫李家祖上,江山隻有在我手裏才保得住!”


    “夫君,你已經很厲害了,比東漢劉備也不逞多讓,我相信你是南唐國最英明的人。”周憲柔聲道,“別看李弘驥一時得誌,其實隻要我們熬過眼下的難關,便已穩操勝券。”


    周憲從來都不表現得比夫君有智慧,更不想搶他的風頭,她願意處於弱勢。周憲的心思細到讓李煜也覺得、之前的一切謀劃都是他靠自己的英明想出來的……因為李煜本來就是聰慧的人,周憲隻要暗示引導一下他的思路,他自己就想得明白。


    李弘驥的做法本來就十分拙劣,他既讓國內的世家、大臣、大將失望感到不安穩,又叫北方暴|力強國大周感到不安生;孟子言,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這樣的做法在南唐國是行不通的。


    李煜則完全相反,從其父到大部分世家大臣都認為他是個淡泊名利又忠厚的人;就連李弘驥敢毒殺叔父,也不願意對李煜動殺心(傷他隻是意外)。李煜寄情山水、文采,“鍾隱”、“蓮峰居士”就是他的形象。


    周憲覺得:退一步,或許路更寬了。


    ……


    次日一早,周憲正想告辭,還沒說出來,陳佳麗便邀她單獨談話。


    在一間清幽雅致的琴房內,陳佳麗一臉歉意,氣色也很不好,輕輕說道:“表妹……昨晚我想了一夜,覺得幫內不幫外,還是應該告訴你實情。”


    周憲一臉無辜道:“表姐怎麽了,怎樣的實情?”


    “我知道你會責怪我,但……”陳佳麗幽幽歎道,“但我也是被逼無奈。”


    “到底是什麽事呀,你急死我了!”周憲嬌聲催促道。


    陳佳麗蹙眉道:“你來東京的路上,是不是被人見到過?”


    周憲低頭迴憶。


    陳佳麗道:“表妹的國色天香傳到了郭紹的耳裏。他是個好色如命的人……揚州的楊月娥你知道罷?”


    周憲不動聲色道:“知道的,淮南之戰前,我們還經常書信來往,談論古音律的考證。”


    “楊氏被獻給趙匡胤,趙匡胤對淮南得到的美人不敢要,又獻給周皇帝,推來推去。結果郭紹見了,立刻就色迷心竅收下,連命都不顧。這等人,為了美色膽子很大。”陳佳麗皺眉道,“他聽說了表妹的姿色,所以來逼迫我,替我出了個主意、以遣返六公子為威逼手段,要挾表妹……”


    陳佳麗哭喪著臉道:“你一定會恨我。我也覺得自己太過分了,所以才告訴你實情。”


    周憲聽得心下一沉,頓時想:難道昨晚在私房裏和夫君的話被她偷偷聽到了?然後她趁機把責任推到郭紹頭上?


    但又不太可能,周憲也是細心的人,留意過那廂房,臥房外麵還有一間房,門窗都關緊了;隔那麽遠不可能聽得到臥房裏的聲音。何況他們說話的聲音特意很小的。


    周憲前後想了一遍,對陳佳麗的話將信將疑。


    但此時不能、也不願得罪閨中好友,周憲忙親切地說道:“我怎麽會恨表姐呢?你那麽做,肯定也是沒辦法;現在還冒險告訴我,我感激還來不及。”


    陳佳麗忙抱住她的胳膊,幾欲淚下,柔聲說道:“我就知道,我們永遠都是好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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