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停歇,濕潤的空氣中白茫茫的一層薄薄的水霧,讓這巍峨古樸的皇城建築變得愈發淒涼。符金盞站在雕窗前,看著大殿內部走廊上急匆匆的人。每個人走路都好像恨不得跑一樣,匆忙的氣氛更增焦急。


    剛才有一陣子,隆隆的馬蹄聲籠罩在這封閉裏的屋子裏迴旋,好像從有滾滾洪流在地下湧動不知從何而來。符氏也完全不知道是什麽人馬,但是可以肯定,有大量的軍隊靠近皇城來了!


    再加上金祥殿內部的氣氛,任誰都感覺得出來發生了大事。


    自己作為皇後還被軟禁在這裏,皇帝已臥床……誰會調大軍到皇城來?符金盞完全可以肯定東京已經發生了兵變!是誰兵變?她認為最有可能的是殿前司諸軍。


    符金盞臉色紙白,站在窗前一陣尋思。


    紹哥兒現在兵變的可能性太小,符金盞前天開始才被軟禁,在此之前還派曹泰和郭紹聯絡過,完全沒有發現郭紹要兵變的跡象……


    他要兵變肯定會打皇後的旗號,提前告訴皇後,能得到很多大義名分上的幫助,好處多多。


    郭紹沒有投奔任何大將、他投奔的就是皇後,不以皇後名分、自己稱帝?他還沒那麽傻,他的威望和勢力放在整個禁軍還太小,大部分禁軍武將不會服他的,稱帝隻能是被群起攻之的下場。


    所以至少在幾天前,郭紹還沒想要兵變。


    他聽說自己被軟禁後怒而臨時起兵?可是時間上太短,來不及。


    幾天時間成功起兵可能性太小,他需要先說服核心的幾個有兵權的人達成共識,這一步就很難;然後部署、聚集兵力、成功調動兵馬。環節太多,通常需要一個較長的醞釀過程。


    ……符金盞認為郭紹起兵不太可能,那她就懷疑是張永德和趙匡胤那幫人。隻有這些人她才不能把握動向,他們私下裏先密謀,隻要密謀過程中沒人反叛泄密,可以做到幾個月都不讓外界知情。


    事到如今,符金盞也無法後悔……殿前司動手那麽快,她就是幾天前慫|恿郭紹也來不及了。結局無法改變。


    她反思自己,首先確實棋輸一籌,真沒預計到趙匡胤等人膽子那麽大,皇帝還沒駕崩、甚至心思還是清醒的,就敢這麽早兵變!她起初認為殿前司就算心懷叵測,也會等著皇帝駕崩前後那時人心惶惶的時機,特別是剛剛駕崩那一會兒;不然風險太大。


    其次,她也沒摸準皇帝的心思,一百個沒料到,臨時自己居然被皇帝軟禁在金祥殿。真是奇事頗多,人算不如天算。


    ……總之是這個世道太危險,刀兵兇兇,拿刀兵的人桀驁不馴天不怕地不怕,皇權的神秘威信幾乎蕩然不存;除非皇帝就是最大最有威望的軍閥頭子。


    符金盞此刻充滿了憤怒和不甘,但一切都無法挽迴,於是心如死灰。


    她憤怒的是仇敵的心黑手辣,還有皇帝的極端不信任,居然軟禁她!要是這時候她還在後宮,多半能提前得到消息,萬一不行了,至少還能悄悄逃走。


    逃去哪裏?符金盞忍不住在絕望中一番幻想安慰自己,見到紹哥兒後,和他一起逃到深山裏去,找個沒人的地方躲起來。


    也許最終還是會被查出行蹤,但在此之前……起碼沒那麽不甘心、那麽遺憾。然後在最後時刻和紹哥兒一起死去,身邊有他陪著,好像就不會感到那麽恐懼。


    紹哥兒!紹哥兒……


    符金盞立刻急切地唿喚著他。此時此刻,她忽然發現自己竟然不怕死了,怕的是一個人這樣死去。她想在最後時刻和他一塊。


    紹哥兒在哪裏?


    兩次麵對死亡,完全不同的心境,很奇怪的轉變!一時間符氏也來不及想緣由,反正此時此刻她就有一種急切的渴望見到紹哥兒……似乎直覺裏,她覺得死掉之後還能和他在一起,換一個暫時還未知的地方和方式而已、比如傳言中的魂魄。


    就好像真正信仰神靈的人,一般都可以坦然麵對死亡。因為心裏已經有了寄托的東西;堅信就能認為一切都是真的。


    符氏這一次心中有牽掛,總覺得人死之後會變成某種東西,生前不能一起逃跑,死後怕迷路了糊塗了找不到對方。


    但還能見到?


    符氏悲從中來,彎彎的眼睛裏忽然沁出一大滴眼淚,滑過臉頰,低落在了胸前撐起的衣服上,柔軟的黃色料子立刻出現一個圓圓的水印。


    以前戰戰兢兢、小心謹慎,還是逃不過這樣的結局!那為什麽還要小心翼翼?


    她想起最後給紹哥兒帶的一句話,竟然是叫他受詔令尋丹的時候,表現得忠心一點。


    誰又會想到,那幾句毫無意思的話,竟是最後一句話?太遺憾了!太不甘心了!連一點準備都不給人,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結束。


    人世間便是如此,當發現已經失去後,才會後悔,才會想起那些平素不怎麽注意的片言隻語。


    符氏隻覺得這世上已經毫無意思,白活了。


    她伸手輕輕摸了一下頭上的發簪,裏麵空心裝滿了砒霜,她是皇後倒沒人會搜她的身。寬大的袍服裏內衣上纏著一條白綾。


    是該確定一下處境了,然後找機會“動身”。


    脫離苦海,省得放下尊嚴去看那幫賊子如何彈冠相慶,更不必忍受軟硬皆施的壓力和逼迫,不必受辱。符金盞覺得自己到底是世家貴族、皇後,總得想辦法死得體麵一點。


    符氏默默地直接拿袖子揩幹眼角的淚水,挺起背冷冷地轉過身來,見穆尚宮還在身邊,便道:“你去問問守著門的宦官,來的是什麽兵馬。”


    話音剛落,忽然見曹泰和楊士良急匆匆地走了進來。符氏頓時一愣:“曹泰?”


    曹泰激動道:“郭紹帶了幾萬大軍來救皇後娘娘!已經殺到金祥殿了。”


    楊士良“撲通”一聲跪伏在地:“奴家求皇後娘娘開恩!奴家也是奉旨行事,那是官家的意思,奴家不敢抗旨,不過私下裏也對皇後娘娘敬重有加,不敢讓您有絲毫委屈……”


    曹泰唬道:“娘娘就算被你們關在這裏,照樣彈指間調動幾萬大軍,敢和娘娘作對的人都要死!”


    “皇後娘娘饒命!”地上的楊士良一個勁的磕頭。


    符金盞愣了一會兒,郭紹來了?什麽幾萬大軍是不可能的,他臨時最多可以調動一萬人。


    她有些不敢相信,但楊士良帶著曹泰進來,這般模樣又叫她覺得不是兒戲。當下符金盞就沉住氣,稍作思量就對楊士良道:“你又沒罪,為什麽要討饒?快起來罷。”


    “娘娘……”楊士良抬起頭,一臉感激涕零。


    符金盞又好言道:“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別怕了。你想想,本宮平素是怎麽待人的?是不是有點小錯就苛刻對待宮裏的人?”


    “是,是。”楊士良一想頓時鬆了一口氣,馬上爬起來躬身道,“娘娘,奴家今後唯您馬首是瞻……”


    “宗訓呢?”符金盞立刻問道。


    楊士良道:“奶娘那裏,好好的,娘娘放心。皇子殿下要緊金貴,奴家不敢大意。”


    符金盞沉吟稍許,道:“楊士良……”


    “誒,奴家在。”楊士良點頭哈腰道。


    符金盞下令道:“楊士良你立刻去把皇子帶過來;然後去皇帝寢宮斥退所有的人,記住、所有人!隻派你信得過的一個宦官在那裏;穆尚宮,你和楊士良去,留下暫且守著寢宮。未經我和楊士良的許可,任何人不得見皇帝!”


    倆人急忙點頭應答。


    符金盞又冷靜地說道:“曹泰,北國彩麵還在嗎?”


    曹泰忙道:“咱們內應攻西華門時,死了二十幾個,還剩了些。”


    符金盞道:“你先去把北國彩麵調到皇帝寢宮,招唿你手下的那些人,都到金祥殿來。”


    “奴家謹遵懿旨。”曹泰忙道。


    楊士良先走去辦事,符金盞悄悄叮囑曹泰道:“郭紹雖然帶人進宮了,但還不能大意。你這次做得很好。”


    曹泰道:“紹哥兒安排的,雜家見不著皇後娘娘,便豁出去聽他的。紹哥兒一心為著皇後娘娘,他聽說您被關了,馬上也豁出去,完全不顧命的!”


    符金盞一聽臉上極其複雜,不過表現出來的都十分細微,隻在心裏波濤洶湧。


    郭紹究竟是怎麽調動起兵馬、而且還突然攻進皇城來的……符氏一時間來不及去計較。現在她把郭紹部一萬或是幾千人進入皇城的事先作為既定事實,準備在緊要關頭先把局麵穩住再說。


    不多時,楊士良就帶著抱著皇子的奶娘來了,說道:“奴家怕他臨時哭鬧,隻好把奶娘也帶來。”


    “你們都跟我來。”符氏立刻走出了房間。


    他們直接從後門進了金祥殿正大殿,大殿上空蕩蕩的。前麵的大門洞開著,符金盞抬頭看時隻見光線忽然非常明亮,此時她才發覺,天兒晴了,太陽已經出來。


    “宗訓,母後牽著你走行不?”符金盞溫柔地說道。


    “母後抱。”小皇子撒嬌道。


    符金盞好言哄道:“我牽著你,隻走一會兒。別哭、別鬧,等下母後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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