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秋風一起,天氣該越來越涼了。大路旁,寬闊的梧桐葉子在風中飄蕩,如同是紙錢一般,憑空給天地間點綴上了肅殺之氣。軍隊正在這樣的蕭殺之中開拔。


    驛道上被兵、馬踏起的塵土在秋風中飄揚,夾雜著落葉的黑影,空中好像飛沙走石。除了大路上的軍隊,兩側稻田之間的好幾條小路上也有單列行進的人馬,無數的人成群結隊,好像是大地上被搬家的螞蟻占領了一般。


    郭紹翻身上馬,他的臉色很沉靜。此時此景放鬆的心態已經結束,就算什麽事都沒發生,心裏也不能鬆懈。畢竟兩萬大軍在手裏,出了點錯就不得了。


    他身上的中衣是灰色的棉布,因為白棉裏襯在煙霧騰騰的路上容易把領子弄得汙黑,反而看起來更髒。腰間的芴頭是紅色的綢緞,上麵繡著花紋,這是較高級別的武將才能穿戴的東西……早上剛刷過牙,特意洗過澡,現在他渾身都幹幹淨淨。洗完澡的時候還對著水裏的影子念叨:我已經找到了最佳狀態!


    上個月底剛滿二十歲,沒有慶賀沒有宣揚,身邊的人都沒注意他的生日是什麽時候。不過郭紹看起來卻比較成熟……大概是長期風吹日曬出征打仗的原因,麵部雖然平整,皮膚卻黃而顯老;身上的肌肉更讓他看起來不像個普通後生。他和那高門大戶公子的外表完全不同,兩道劍眉已完全破壞了儒雅瀟灑的氣質,高大挺拔的身板、長臂,堅毅的麵部輪廓、沉靜而明亮的眼神,讓所有人不會注意他才剛滿二十歲的事實。


    郭紹與一眾部將親兵張揚地策馬奔出來,他又勒住戰馬,再次留心觀察了一番隊伍起營開拔的情況。


    就在這時,忽然見營外一個騎馬的騎兵,帶著兩個步兵和一個婦人向軍營走來。那婦人正在嚷嚷:“我不是奸|細,我不是奸細!”


    郭紹心道已經嚴令不準擾民了,這些兵在起營的當天從哪裏抓來的婦人,竟然要抓進營中?他一踢馬腹策馬上前,用馬鞭指著那婦人道:“怎麽迴事,哪裏抓的婦人?”


    騎兵下馬稟報道:“稟郭都使,她在大軍周圍到處亂瞧,行蹤奇特。咱們就帶迴來交給上峰。”


    婦人急道:“我從開封府來的,來找人!”


    郭紹聽她開口就是開封府的口音,又上下打量了一番,這婦人灰頭土臉一身很髒、連鞋也走破了,然後盯著她的眼睛看了片刻,覺得不太像是細作。婦人一臉黑乎乎的很花,倒像是故意抹黑的,不然她到河邊洗一洗臉總有工夫,淮南到處都是河。但郭紹還是從她的耳背發跡處發現這娘們皮膚其實不錯。


    “你找誰?”郭紹問道。


    婦人道:“我找郭二。”


    郭紹臉一黑:“誰是郭二,我是在問你找什麽身份的人,為什麽要到這裏來找?”


    旁邊下馬的騎兵喝道:“老實交代,這位是咱們的大帥,如果郭大帥認為你是細作,便神仙也救不了你!”


    婦人嚇了一跳,哭了,哽咽道:“郭二是我的郎,幾個月前剛成親、我都還沒來得及過門,郎君被傳令出征,一直了無音訊……鎮上的其他兒郎都有音信迴來,就他沒有……郎君是虎捷軍左廂第一軍第一指揮的步卒,我過淮水後問了很多人,他們都說在這裏。”


    郭紹手下光是左廂就是三十八個指揮,但恰好記得第一軍第一指揮的將領是李大柱,因為這家夥是跟著自己去打了秦、鳳的部將。他便又問了婦人,是哪一都、哪一隊。


    這婦人倒是靈巧,能把話說清楚。


    於是郭紹便傳令道:“去找李大柱,讓他把第三都第二隊的十將叫到中軍營門來。”


    沒多久,聽說主帥召見,指揮使和十將急匆匆就趕來了。一問,真的有郭二這麽個人……看來基本可以肯定婦人不是什麽奸細。


    郭紹下令道:“放人。”


    “我郎君呢……”婦人反而不走,纏著十將問。


    十將道:“戰死了。”


    “甚……甚麽?”婦人臉上的表情立刻如同死灰,她搖頭道,“你騙我,騙我。”


    十將道:“我騙你作甚,就十來天前,咱們攻進壽州,被牆上倒下來的猛火油……”


    “好了!”郭紹製止道。他的腦海中立刻浮現出了全身被石油粘住燃起火,黑乎乎一身大麵積燒傷血肉模糊的慘狀,簡直生不如死的死法。


    第一軍的將士跟著他打過蜀國,又在壽州城用命幫他打贏了生死攸關的一戰。郭紹的情緒立刻被影響了,表情一正,溫和地沉聲對婦人說道:“你的郎君勇猛、忠誠,他為了結束內戰統一河山的崇高事業、為了全天下的百姓過上好日子,獻出了寶貴的性命,死的時候沒有什麽痛苦,很安詳。”


    周圍的將士聽罷肅然起敬。那個十將忙附和道:“郭二死前對俺說了,見著他的媳婦,告訴她再嫁個好人家,好好過日子。”


    郭紹又傳令親兵:“把她送到下蔡鎮,找京娘。讓京娘先照顧她,等迴東京的時候一路捎帶迴去。我個人出錢,撫恤郭二的家眷錢五十貫。”


    但是婦人卻不走,眼淚把她臉上的汙垢衝洗成兩排白印,搖頭直哭:“我不相信,我要見到他……他的屍首呢?”


    十將小聲道:“那天死了太多人,南唐兵和周兵混在一起。將士們怕耽擱久了起瘟疫,一股腦兒全埋了,不知道埋在哪裏……喏,城東那邊就有個坑,埋了幾百人。”


    婦人見他一指,便向城東那個方向奔去。兩名郭紹的親兵剛被下令護送她至下蔡,便跟了上去。


    郭紹便不強求,率軍繼續出營,迴頭對部將道:“你們帶兵打仗時,能減少傷亡、便盡量減少……傳令諸將,沿途嚴禁濫殺無辜。”


    “喏。”部將抱拳應答。


    這時楊彪說道:“那趙晁下令一夜坑殺三千降卒,究竟在想啥,這麽做有啥好處?”


    一個將領接過話來說道:“有的人心黑,就喜這麽幹,沒啥理由。”


    郭紹等走上驛道,他轉過頭,遠遠地看見那婦人正在地裏拚命地用手刨土,後麵的親兵拿鏟子過去了。


    真可憐!


    他不禁心想,能不死就一定要活著。高級武將當然不用上陣拚殺了,被人陣斬的幾率微乎其微……性命之憂,最大的危險來源於自己人!


    ……


    缺失的安全感讓郭紹現在的心裏很不安分。現在讓他有點精神緊張的人是李重進。在印象裏趙匡胤才是成大事的人,李重進是誰他以前根本不知道,肯定成不了大器;但是他成不成事暫時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廝眼下能威脅到自己。


    這讓郭紹有種急需提高權力、實力的本能反應,不然在李重進手下以後有好果子吃?


    人的需求真的是無窮盡,生存、安全、欲|望。對於這個時代的絕大多數人來說,恐怕做夢都羨慕郭紹這樣的地位;但到了這個地位,還會迫不及待地想要更多!


    不是郭紹貪得無厭,他對眼下的物質生活已經比較滿意,比那些無數的連飯都吃不飽的人過得好得多;但權力小了實力弱了,沒有安全感。


    戰功,更大的權力;聯姻,更寬的人脈、更雄厚的後盾。


    ……


    濠州,柴克宏剛剛得到任命狀。他現在開始接手濠州城內五萬大軍、以及整個濠州地區所有**的兵權,並全權負責部署防禦。


    南唐國主李璟,寄予了這位名聲大噪的名將極高的厚望。聖旨中殷切的言語如在耳際,皇帝幾乎要對一個武臣掏心窩了,淮南乃至整個南唐國就靠這一戰!希望柴克宏能打贏周軍,為全國的將士振作士氣,扭轉被勢如破竹一敗再敗的局麵!


    柴克宏走上濠州城樓,城上城下的**將士一片歡唿,氣氛之熱烈如果過年過節。


    “濠州終於有望了!”濠州城的官員、將領甚至軍民都激動萬分。


    柴克宏向城下揮手,頓時又是一陣瘋狂熱烈的呐喊,場麵之熱情,比起現代的追星族齊聚並不遜色。


    **戰無不勝的大將!出征以來連克常州吳越軍數萬,又以老弱敗周軍精銳的神將!他是淮南以百萬計軍民的希望,害怕精銳而強悍的周朝軍隊的南唐將士,將追隨這位大將找迴**的尊嚴!


    就在這時,一員武將走上城,在柴克宏旁邊小聲說道:“據報,周軍先鋒軍兩萬已經從壽州開拔……主將是郭紹,打敗劉仁瞻的郭紹!”


    “哈哈哈……”柴克宏忽然仰頭大笑。大聲說道:“剛剛接到軍情消息,周軍來了,主將是郭紹!破壽州劉公的郭紹!不過,他遇到的是我柴克宏!濠州的將士、鄉親拭目以待,且看本將如何替劉公找迴顏麵!哈哈哈哈……”


    濠州城的武將們愕然,那是因為他們不熟悉柴克宏。柴克宏自己的部將倒見怪不怪,主公就是這樣一個囂張自傲的人,不過柴克宏有囂張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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