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日本軍閥的絕命年。


    兩顆***在日本土地上爆炸。


    蘇聯遠東軍,摧枯拉朽,將號稱百萬雄兵的日本關東軍打得落花流水。


    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的投降詔書通過無線電,傳遍了全球。無條件投降!


    九月十八日,中國的國恥日,在漢口中山公園舉行**的受降儀式。


    士兵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現場氣氛極其肅穆。上午,一輛黑色轎車,車頭掛著白旗,緩緩開進公園。從汽車裏走下幾個日軍高級將領。他們低著頭,走進受降堂。


    堂內整齊的排列著桌椅,88位中國高級官員,正色端坐,冷眼看著眼前這幾個曾經在武漢地區不可一世的混世魔王。領頭的日本將領岡布,帶著四名下屬,規規矩矩立正站在受降團麵前,聽一個軍官高聲宣讀受降命令。命令宣讀完畢,岡部走上前,解下佩刀,恭恭敬敬交到一個參謀手中。中國受降最高長官大踏步上前,一把奪過指揮刀。


    “拿酒來!”司令大聲命令,端起一滿碗白酒,先澆地,告慰抗日烈士在天之靈,然後一飲而盡,將碗摔在地上!大筆一揮,在降書上寫下大名,擲筆仰天大笑!


    日軍將領,個個失色,無聲地退出。


    全武漢舉行大遊行,幾乎所有能走動的人都上了街,茶水鋪免費供應茶水,酒鋪將酒倒在碗裏,想喝就喝!賣西瓜的,將圓圓的西瓜飛刀切開,一塊塊遞給遊行的人們。大街小巷,到處是人流,到處是歡聲笑語,夜裏,火光燈光,通宵慶賀,武漢成了不夜城。武漢人民,經曆那樣慘痛的蹂躪,對於勝利,從心底裏感到痛快!


    日本投降已經多時,最初的激動已經過去,市麵上漸漸恢複了平靜。


    經濟危機在社會顯現出來。到處是失業者。芷秀隻好去找香煙販子,批些香煙,在街上叫賣。她做了個裝香煙的匣子,每天背在身上,大街小巷地走著,沿路叫賣。走累了,就地一坐,將煙匣子支開,等著人來買。這是很小很苦的生意,一天下來,賺不了幾個錢,晚上,倒頭就睡。雖然生活幾乎無望,芷秀卻一點也不灰心。時候還未到,她的人都沒有迴來,一旦她的人迴武漢,一切都好辦了。


    所謂“她的人,”第一是哥哥。那年哥哥投軍,一晃八年了,如今打敗了日本兵,哥哥應該榮歸故裏了啊!哥哥不迴家,可能是路太遠,也可能是部隊離不開他。芷秀知道,哥哥已經是一個很出色的軍醫。想起哥哥,芷秀就有一種自豪。當年娘得病,無錢醫治,丟下他們兄妹倆,娘一直沒有閉眼睛!要是娘知道哥哥這樣的出息,會多高興啊!


    第二就是林連長,林誌忠,那年他走的時候,已經是營長了。芷秀記得那雙聰慧明朗的眼睛,那樣詼諧開朗的談話。和林誌忠告別的時候,她分明聽到了他心裏的顫動。如今倭寇已驅逐,戰士該迴家鄉了啊!軍人的心,哪怕被戰火熏烤,總有自己的家園!已經這麽長時間了,林連長,你總該有個信啊?


    芷秀還惦記著傅家,那些忠厚善良的弟兄。小時候,娘去世,傅家姆媽收留她兄妹,傅家所有弟兄,把他們當自己的親人,吃讓著他們,睡讓著他們,使他們在那樣可怕的生活打擊下,能保持活下去的勇氣。


    他們怎麽也沒有迴呢?顏啟逃了,老四失蹤了,可是老二老三呢?他們總該迴了啊?


    那天迴家,德濟神秘地看著她。德濟是個忠厚的孩子,心裏有什麽,往往掩藏不住。芷秀一看就知道,家裏發生了什麽不平常的事情。果然,德濟自己說出來了:今天郵局一迴送來兩封信!


    芷秀一陣狂喜!盼望了多少天,終於有信了。不管是誰,這個時候來信,一定是叫她喜歡的消息。


    第一封信粗筆大楷,字體龍飛鳳舞:倪芷秀吾妹親啟。哥哥的!拆信的時候,芷秀的手在顫抖,搞了半天,還是德濟送來一把剪刀,才將信封剪開。


    “芷秀吾妹:


    見字如麵。吾兄妹匆匆一別,悠忽八年矣!其間倭寇猖獗,生靈塗炭,為兄一七尺男兒,豈能坐視同胞荼毒,國土淪喪!於是東奔西走,風餐露宿,跟隨大軍轉戰,所幸祖先保佑,曆經數十戰,九死一生而至今安康。轉思袍澤弟兄,多已含恨長眠厚土,則為兄之於生活,感恩而已。今承上峰提拔,已為上校院長。一介布衣,於此足矣。


    吾妹於危城之中,倭寇橫行之地,帶幼稚謀生,艱辛非同一般。現倭寇已驅逐,大地重光,吾妹想必無恙?甚念。


    當今和平建國,萬象更新,吾久處行伍,頗有還鄉行醫之心,唯上級長官尚未同意,我將堅持申請,總以還鄉行醫為理想。估計兄妹見麵為時不遠。兄字”


    芷秀將信逐字逐句念了三遍,終於明白哥哥說的全部意思。他九死一生,但是活下來了,而且升了上校!他希望將來迴鄉從事醫生事業。要是哥哥迴了,多好啊!那麽自己處處都有主心骨了。小時候,哥哥總是偷偷塞給她麻花啊油條啊給她充饑,將來哥哥迴了,芷秀要做最好吃的菜給他吃。


    愉快地想著哥哥,芷秀拆開另一封信。


    “倪芷秀同誌:”哎,怎麽這樣生分的稱唿?先看後麵署名,就是林誌忠呀!信很厚,足足寫了三張紙。芷秀從頭看起,漸漸手顫抖起來。


    林誌忠已經殘廢了!並且就在他負傷的地方,一個農婦收留了他,現在他是她家的人了!


    芷秀倒了一杯涼開水喝下,讓自己冷靜一些,迴憶著林誌忠信裏的話,漸漸的,慈悲之心占了上風。


    林誌忠參加了那場著名的滇西騰衝攻堅戰。


    敵人頑強得很,堅固的城牆,猛烈的火力,林誌忠是突擊營營長,手下的戰士犧牲四分之三,他帶著最後的士兵,衝擊城裏,與敵人巷戰。


    一個地堡擋住道路,士兵們衝鋒三次,都退迴來,死傷累累。林營長怒不可遏,大喝一聲躍起,將**塞進敵人槍眼,自己卻被敵人交叉火力擊中,腿骨被打碎,不得已做了截肢手術。醫療的時候,一個當地的女子同情他,給他十分溫柔的照顧,傷好後,女子希望他留在她家。林誌忠感她的恩,便做了她的丈夫。


    “芷秀同誌,我永遠記得你的友情,在武漢,是你把我從死亡中拉迴來。我也記得我們的分手,我們的約定。但是我已經殘廢!你能理解什麽是殘廢嗎?你是非常優秀的女子,你應當擁有美麗的生活。我在祖國邊陲,為你祝福。隻要活著,我們仍然是親人!”


    芷秀看到這裏,忍不住哭起來。艱苦的歲月啊!那麽優秀的人,如今成了殘廢。他不願拖累我,可是他難道不知道我是能夠照料他一輩子的人嗎?


    芷秀想得傷感起來。天已經黑了,兵兵說肚子餓,芷秀從沉思中醒來,做飯孩子們吃。吃著飯,她忽然想,那個能讓林誌忠感恩的女子,是個什麽樣的人呢?可能也是位非常善良,非常善解人意的女子吧?以林誌忠那樣的聰明,雖然殘了腿,也是不肯屈就的。想必那女子能叫林誌忠快樂並且感到尊嚴。


    像這樣一想,對林誌忠的選擇,有些理解了。


    將來有一天,我會去看他的。


    陸續又有些人迴到家鄉來了。可是芷秀盼望的人一個也沒迴。


    一天早晨,芷秀正準備出去賣煙,門口忽然有汽車喇叭響。開門,見一輛黑色轎車停在門口,是美國車,輪子很大,剛剛洗過,烏黑油亮。


    從車門裏走下一個人來。高高的個子,胖胖的,戴禮帽,夾著公文包,下巴上有明顯的贅肉。


    “芷秀!”來人高叫著她。“啊,是德洪哥啊!”芷秀也驚喜。來人正是德濟的哥哥萬德洪,一個大學金融專業的高材生。抗戰起,他不知去向,連母親罹難都沒能迴家。現在他安然無恙地迴來了,看精神,應該混得很不錯。德濟看見哥哥,倒沒有那樣親熱,隻是規規矩矩叫了個“哥”就坐在一邊。這麽多年,哥哥幾乎不見蹤影,世界上,隻有芷秀姐姐是他的親人。


    德洪坐在凳子上,高談闊論。他跟著老板,撤退到重慶,一直在一家銀行做事,待遇很不錯。現在勝利了,他是奉命來接管一家銀行的,職務是總經理。他拿出一張名片給芷秀:“以後你要有什麽事,可以打這個電話。”芷秀看著他,那樣生疏。這個表哥,從小就有些高高在上,直到姨爹去世,他才稍微親近一點,卻又長期不迴家。他告訴芷秀,敵人的財產,全部要接過來!房屋啦,地產啦,汽車啦,工廠啦都要接收,已經派了大量的人到各地接收,一些漢奸的財產,也要接收。


    德洪就是接收銀行的專員。什麽叫專員呀?德濟忽然問一句。德洪笑一笑,就是專門搞接收的負責人,當然是**委派的。那麽就是官了,表哥德洪真是好運氣。從小就會享福,後來讀大學,做高級管理,抗戰那樣艱苦,他在後方坐機關,現在又來接收銀行。芷秀忽然想起哥哥,哥哥戰鬥八年,九死一生,也沒有德洪風光吧?更不談林連長了,他為抗戰成了殘廢,如今在雲南邊陲一個農婦家生活。


    人和人之間,真是不同啊!


    德洪要芷秀他們去他家,“見見你的嫂子。”他對德濟也這麽說。德濟看著芷秀,芷秀說:“我們該去看嫂子。”汽車上還有個司機,戴鴨舌帽,低著頭瞌睡哩!德洪拍醒他,幾個人上了車,去德洪家。汽車開動,街坊們都吃驚地圍觀。


    德洪的家,好漂亮!這所房子,原來是大漢奸住的,大理石台階,圓站柱,地麵也是水磨石的,房子很大,足足有十幾個房間,裏麵不是名畫,就是壁毯。“好房子都被軍方搶去了!”德洪說:“我們的頭頭打官司打到省長那裏,才給我們弄來這幾套。後麵來的更慘,連這樣的都沒得了!”


    芷秀想,你們一來,就搶房子啊?你們可知道我們在七年裏受的痛苦!那麽多被鬼子殺害的武漢人,他們何曾有心思記得房子!


    嫂子是個漂亮的女人,蘇州人,蘇州自古出美女,嫂子皮膚極其細嫩,眼睛上麵塗著眼藍,嘴唇抹著口紅。嫂子穿一件絲綢旗袍,勻稱的身段,走起來,飄飄欲仙。“是芷秀啊?”嫂子說話有很濃的吳方言味道,細軟,裏麵自然有一種親切。德洪指著德濟說,這是弟弟。嫂子“哦”了一聲,微微點點頭。德濟有些尷尬,依在芷秀身邊,和兵兵坐一起。芷秀叫了聲嫂子,問她一路迴來可順利?身體好嗎?嫂子笑著說,一切都好。“反正好不好,有你哥哥哩!”她滿意地看著德洪,有些撒嬌的樣子。這樣一個漂亮的嫂子,德洪哥哥所以心情這樣愉快。嫂子帶芷秀參觀她們的臥室。寬大的鋼絲床,鋪著天鵝絨床罩,桌椅都是新的,看上去很昂貴,頂上有水晶宮燈,壁上有壁燈,幾幅山水畫掛在牆上,足見主人的修養。靠牆立著一排厚大的衣櫃,嫂子打開衣櫃的時候,芷秀看見,裏麵起碼掛著十幾件質地高貴的旗袍。皮鞋也是十幾雙。另一間房是鋼琴室,放著一隻美國鋼琴。


    晚飯很好,有十幾道菜,都是新鮮的,有蒸蝦子,炒牛肉,桂花魚,還有一些說不出名的菜,隻知道味道很好。廚子是德洪在本地一家酒店挖過來的,能做中西兩大菜。表哥是真氣派啊!就是過去的鬆本秀子夫婦,也沒有這樣的豪華。可是這樣豪華的哥嫂,卻沒有提德濟的事情。按說德洪是德濟的親哥哥,父母沒了,這殘疾弟弟跟著貧窮的芷秀過日子,受了不少苦。現在哥哥衣錦還鄉,以後德濟的生活理當由哥哥負起責來。可是一直到飯吃完,他們都沒有說這事。


    芷秀他們在德洪家一直玩到天黑,司機送她們迴來。德濟忽然說:“姐姐,我害怕到我哥家裏去!我就留在這裏安逸些!”芷秀說:“姐姐沒說你去那裏啊!”德濟高興了,主動幫芷秀燒水,又叫兵兵洗腳。芷秀也不喜歡那個地方,覺得離自己這樣的人太遠了。還是這小院子叫人心安。可是又想到,院子本來是姨媽的,姨媽不在了,就是德洪他們的。自己怎麽樣,都隻是一個過客。


    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


    過幾天,忽然發現賓佬在街上溜達。


    賓佬穿著一件舊軍服,沒有領章,和一般到城裏來賣菜的鄉下人一樣。日本人跑了,丟下無數過時的軍服,地攤上賤賣,扛活下力的苦力,往往去買一件來穿。芷秀看見賓佬,想迴避,可是賓佬已經先開了口。“芷秀姑娘啊,你還賣香煙啊?”很快走近:“不是你家表哥迴來了嗎?他是大官呀,還有你哥哥,要是迴來也是了不得的!”


    芷秀看著賓佬,不知道如何迴答。她記得就在前不久,幾個士兵將賓佬捆走的!罪名一定是漢奸吧?日本人在這裏七年,賓佬作為一個“雞雜鴨雜”,做了多少壞事?怎麽沒幾天就放了呢?似乎迴答芷秀的疑惑,賓佬笑嘻嘻地說:“現在和平建國,我也有份呀!別看我老了,我還能做事的。”絕口不提他被抓這事。


    芷秀支吾了兩句,匆匆離開,心裏總是不得勁。遇到表嫂,表嫂說賓佬的事,你表哥幫了忙的!看在街坊的份上,表哥替賓佬說了話。“不然他那樣的,起碼坐十年!”表嫂鄙夷地說。


    芷秀忽然想起“蝗蟲”這個詞。這些人這樣搞法,不是和蝗蟲一般了麽?


    有良心的記者,開始在報紙上抨擊“接收”裏麵的黑幕。


    與“接收”並行的是賄賂。那樣大範圍的,無處不在的賄賂!一些混過偽事的人,擔心被清算,便想方設法找到有權的人物,送上金條現金,甚至房地產業,以保全性命。一些想做官的人,往往傾其所有,豪賭一迴,送錢送物,一旦做了官,成倍撈迴來。想做生意的,賄賂地方官,犯了事的,賄賂警察法院,逃稅的,賄賂稅務局,社會賄賂成風,習以為常。


    這是千載難逢的發橫財的機遇。金子、房子、票子、車子、女子,一個也不放過,俗稱“五子登科。”大官大貪,小官小貪,無官不貪。“想中央,盼中央,中央來了更遭殃。”晚報上刊登了這樣的諷刺詩。抗戰勝利帶來的喜悅,被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抵消


    顏法和老三帶著漢華淑清逃難到重慶,一年後日本人就投降了。


    重慶狂歡。


    顏法牽著漢華,老三把淑清扛在脖子上,擠在人群中,像浪潮裏的葉子,隨波流動。


    那樣多的人!重慶每一條道路都擠滿了人。臉盆敲破了,罐子摔在地上,最後隻能口喊,沒有辦法,鞭炮賣光了!“日本投降了!”無論誰見了麵,就是這樣一句。


    這些都叫顏法高興。


    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顏法感到空虛正悄悄彌漫。美國人大量歸國,為美國人做事的中國人,紛紛失業。老三最先被辭了迴來。


    老三從床底下摸出一根竹筒子:“這還是廣西的竹子做的,幸虧沒有把它甩了!我還是重操舊業,去車站做腳夫。”老三真的重操舊業,第二天就去車站,吆喝著給人扛貨物。


    顏法也失業了。弟兄倆商量來商量去,決定迴武漢去。畢竟,自己的老家,路會多一些。


    頭一天晚上,在家裏做了一頓好吃的。老三拿出手藝,燒了個獅子頭,燴了個全家福,涼拌了萵苣,用麵粉貼了幾個千層餅。“吃吧孩子們!”老三笑嗬嗬地說:“這是我們逃難的最後一餐飯了。那時候在路上,要有這些吃的,你們的娘跟嬸娘都不會死了!”說到老婆,老三的聲音有些異樣。他沒有提孩子,那個傷痛更大。鐵打的漢子,也禁不住內心的痛楚!顏法看見了老三的細微表情,趕緊把話岔開:“吃吧,吃飽了,坐船不怕搖晃!”漢華問:“二爹,我們坐船,可以看到**嗎?”**就是江豚。顏法說:“**要起大風才出來。我們坐船,最怕大風了。這樣,迴到涵三宮,我帶你們到江邊去看**。”


    淑清悶著頭,吃了三個大獅子頭,還要吃,老三說:“丫頭就是憨!你也吃點別的菜呀!”淑清撅起嘴說:“我就愛吃肉嘛!你不是說了隨便吃的?”老三嘿嘿笑著:“是的,是我說隨便吃的。你就吃啊!不過還是吃點涼拌萵苣呀!”淑清不理他,又夾了一個獅子頭。兩個孩子吃飽了,自己去臉盆裏洗了油手,問:“三爹,我們幾時走啊?”老三說:“你們比我性子還急些!要到明天早上才開船的。”淑清聽說還要睡一夜,不高興了,也沒說什麽,自己爬上床,到裏麵,臉朝牆睡下。顏法笑著,給她蓋上被子。兩個孩子睡著了,顏法跟老三,又合計了好一陣,談著路上可能的情況。老三說:“怎麽有情況也不怕!未必比日本人的飛機轟炸還厲害?”


    漢華天沒亮就醒了,不敢吵醒大人,悄悄用手去撓淑清,淑清夢中被撓醒,嘟嚕著:“二爹!三爹!要走了吧?”老三睜眼看是天黑,吼了一聲:“就你鬼大!睡個覺也不肯安生!無緣無故的來煩人!”淑清委屈地說:“是你們把我搞醒的嘛!”老三又吼道:“鬼把你搞醒的!做惡夢吧?”淑清打著哭腔說:“就是,就是你們把我搞醒的,說要走,又不肯走了!”顏法在那一頭,慢聲說:“漢華,你莫做鬼做神的啊,害你的妹妹!”漢華“撲哧”笑了。老三也笑罵了一句:“漢華你個猴子!小心我打你的人!”


    看看天,已經黎明,地上灰蒙蒙的,一家人都睡不著了,顏法把電燈打開,屋裏頓時亮堂堂,老三說:“反正睡不著了,我去把昨天的現飯炒一下,吃了好走路!”說著下床去廚房。


    淑清說:“二爹,我們的老家什麽樣子啊?”


    顏法說:“老家跟這裏差不多,熱天也是很熱。不過我們那裏很多花園,裏麵很多小鳥,你們捉迷藏,那是不愁地方了!”


    漢華說:“是不是說房子很大啊?”


    顏法說:“那是很多年前了。現在房子很小,不過再小,也是自己的房子,住在裏麵可以躲雨。冬天,躲在閣樓上,看外麵的雪花,很好玩!”


    漢華說:“那個樓,我上過沒有啊?”


    顏法說:“你們都沒有見過,等過幾天到屋了,你們可以上去玩。”


    老三叫吃飯。兩個孩子慌忙穿衣服,穿鞋子,又是一陣忙亂。


    天大亮了,跟房東告別,兩個孩子,雄赳赳氣昂昂走在前頭,顏法背個包袱,老三還是挑一大擔,一起到碼頭上去。清晨的朝天門碼頭,霧氣剛剛散去,嘉陵江和長江兩條大河在這裏匯集,水流湍急,翻著巨大的漩渦。千百艘輪船木船,靠泊在沿江碼頭上,水波拍打著船舷,發出嘩嘩的聲音。一條木駁正在上貨,腳夫們扛著碩大的棉花包,駱駝一樣,緩慢地下到河裏,又緩慢地走上坡岸。老三老遠就叫著:“戴老板,我們來了啊!”河下木駁船上,一個中年漢子穩穩站在甲板上,點著進艙的貨物。聽見老三喊,他“哎”了一聲,開玩笑地說:“傅老板莫亂喊嘛,那個不能亂叫的!全民國就一個戴老板嘛,手底下管的警察局長就是幾千個!你把我叫戴老板,他的手下聽到了,把我的腦殼都搬掉了!”


    顏法抱著淑清下到船上,笑著說:“老板的膽子這樣小啊,連應承一聲都不敢?”老板說:“那個不是膽子大小的問題。你們叫我老戴最好!”老三牽著漢華,也下到船上,對顏法說:“你莫聽他鬼說!他的膽子小?天曉得!我告訴你,這世界上,就沒有他不敢賺的錢!”老戴嘿嘿笑著說:“那個是的。錢,又不咬手,不賺,不是傻子嘛!”老戴叫把孩子帶著,到後麵舵室安歇。所謂舵室,就是在船尾,用木板釘的一個四方四正的平頂棚子,人站在裏麵,可以看見航道前方,操作舵。川江航道,兇險異常,操舵的人不是一般的人,這老戴就是跑了半輩子川江的老舵手,這千裏沿江,無人不知。


    舵室裏清潔異常,地板擦得亮亮的,桌子板凳都幹淨。沿著板壁一圈坐櫃,可以坐人,打開又可以放東西。漢華帶著淑清爬到坐櫃上,透過玻璃看外麵的江。陸陸續續又來了十幾個人,大人小孩都有。老戴跑這趟貨,都是棉花,船不重,他就順便帶些難民迴武漢,賺幾個力資。小小木駁船,有八個水手,都是黑黝黝的年輕人,一身筋肉。這船很古老,行走完全靠人工,船頭有人扳梢,老板在船尾掌舵。如果順風,可以扯起帆來,那樣就舒服了。但是更多的時候沒有風,隻能靠人扳梢。


    有時候,甚至要上岸去拉纖。


    船緩緩離開碼頭。一個水手拿根長篙,點著岸,讓船慢慢向中流駛去。漸漸水急了,船搖動起來進入中流,浪濤立刻拍擊著船身,激流托著船,快速向下遊走去。老戴早已進入舵室,用手把著舵,眼睛看著前方。


    水手們全都上了前甲板,各人把握好梢杆,一聲號子,一起用力扳梢。那船借著水勢下行,兩岸的山啊人啊房啊都飛快向後退去。


    顏法站在甲板上,看著身後,重慶,這個棲息了一年多的城市,離開了!


    涵三宮,青青的石板路,石板下淙淙流水聲,路兩邊古老的高牆,一切和過去一樣。


    這條路,弟兄倆走過多少遍!小時候,蹣跚學步,看著爹媽在石板路上,挑著擔子,或者提著籃子,從遠遠的街口迴來,心裏就有了盼望,盼望爹媽能從裏麵拿出一塊餅,或者一個烤紅薯。而一旦真得到,那愉快是不可形容的!


    再大些,自己放工迴來,老遠就看見自家的屋裏,昏黃的油燈亮著,爹媽倚在門口,巴巴地望著。走到門前,爹媽照例一陣歡喜,轉身去廚房裏,端出熱騰騰的飯菜來。一家老小,熱熱鬧鬧吃飯。


    如今這一切恍同隔世,爹媽已經永遠長眠在異鄉,自己也已經是大人了,弟兄姐妹,天各一方,昔日的大家人,隻能在夢中依稀。


    涵三宮冷冷清清,路上幾乎沒有行人,顏法背著淑清,老三背著大包袱,漢華拖遝著腳步,四個人一步一步向老住宅走去。大門虛掩著。是誰迴來了嗎?老三大步上前,推開屋門,隻見地上已經打掃了,但窗欄上、牆壁上,仍然灰蒙蒙,浮塵掩蓋。桌麵倒擦過了,上麵放著幾隻碗,一個裏麵是幾個吃剩的紅薯根,一個裏麵是半碗醃菜,另一個是半碗炒豆腐,顏色很黑,是放多了醬油的緣故。“是老大迴來了。”老三說:“隻有他是這個德性,醬油放得多。”顏法也覺得是老大。老大這人,邋遢散漫,做事漫不經心,這亂放的碗筷,牆上的灰塵,正是他的風格。


    兩個孩子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家。和以往租人家的房子不同,這個“家”是真正屬於自己的!他們立刻在屋裏屋外跑起來,看見梯子,漢華爬上去,下來說:“暗樓上麵好多灰啊!”老三說:“你莫看灰大,我們過去都是擠在上麵睡覺的!”廚房裏有隻生鏽的冰鐵桶,還沒漏,顏法去外麵井裏提來一桶水,招唿漢華:“來幫忙,先把房子洗幹淨,把你們的床鋪好。”淑清拿塊抹布,和哥哥一起,將牆上的灰塵揩幹淨。顏法爬上暗樓看了看,灰塵實在太大,搖搖頭下來說:“樓上要大搞。現在沒時間,先把樓下搞幹淨。”他帶著孩子,用抹布將所有地方都擦得幹幹淨淨,又用掃帚將地上掃了一遍,屋子裏看上去舒服多了。


    在裏間屋裏,架上幾塊木板在凳子上,鋪上被褥,囑咐漢華:“這就是你們的床了啊!”漢華高興地脫鞋上去,在床上翻了個跟頭,惹得淑清也嚷著要上床。顏法在裏屋找到一張鋪板,是過去他跟桃子用過的,他將鋪板架在孩子的鋪旁邊。外麵屋裏,已經有一張大床了,是過去爹媽用的,現在上麵鋪著稻草,估計老大在這裏睡。老三說:“我跟大哥擠擠吧!”說著倒在鋪上,很舒服地噓了一口氣。


    安頓好睡的地方,該做飯了。米缸裏的米已經見底了,老三一邊用小掃帚掃米,一邊說:“老大怎麽混的,連吃的米都隻這一點!”


    正說著,老大顏啟一步跨進來,首先叫了聲:“淑清!”


    顏啟滿臉胡茬子,瘦得顴骨都很突出,淑清還是很小的時候見過爹,離開這幾年,她已經不記得爹爹的形象了,如今一見爹,不免驚慌失措。倒是漢華還記得,叫了聲爹。顏啟一把摟住兩個孩子,激動得身體打顫,想去親女兒,又知道自己滿臉胡茬,隻得不住地摸著孩子,說:“虧了你二爹三爹!”


    老三叫了聲大哥。問:“你幾時迴的呀?”顏啟說,他在日本投降的時候就迴了,一直沒有弟兄們的消息,前些時聽重慶迴來的人說,老二老三把漢華淑清帶著逃難,在重慶,想去信,又不知道地址,一個人在家呆著,天天盼望弟兄的消息。老三說:“你還管我們呀?你手一甩,家人都丟下,害我跟老二差點死在路上!”顏啟說,沒法子啊兄弟!我不能迴衡陽啊,迴去就是麻煩。再說我哪裏知道日本人要對衡陽下手呢?


    顏法問,大哥你現在做什麽工作呢?還有其他人的消息嗎?顏啟說,我現在什麽都沒有做的,武漢的失業,遍地都是!老五夫婦也迴了,他一個技術員,連口飯都混不到口,現在也在發愁。顏法聽說老五迴了,很高興,當下就要顏啟去叫老五迴來。顏啟說老五就在附近。他出去了一下,很快就帶著老五夫妻來了,老五的妻子抱著個女孩,隻有兩歲樣子。


    老五長大了!高高的身材,穿著西裝,臉上有儒雅之氣。他是傅家弟兄中讀書最多的人,已經是機械技術員了。戰爭期間,他和夫人楊女士,隨著軍隊去了恩施,在飛機場工作,現在勝利了,他帶著夫人孩子還鄉,哪知道一迴來就失業了。哪裏都不要技術員。“隻有靠她在小學教書,混口飯吃。”老五自嘲地說。


    弟兄相聚,顏啟覺得自己是老大,該做東道主,可是摸摸口袋沒錢,搖搖頭。老三看見了,說:“大哥是不是要買菜啊?我這裏有錢,看是不是買點肉迴來,慶賀你父子團圓。”顏法說:“什麽父子團圓?是親人團聚,老三盡喜歡鬥口舌!”顏啟沒理這些,接過老三遞過的錢,去外麵。不一會,就提著籃子迴了,籃子裏有一刀豬肉,幾個蘿卜,一些豆腐和小菜,另外有一小袋米。顏啟動手,老三掌瓢,顏法燒火,很快鍋裏就有飯香,再過一會,菜也熟了。附近鋪子裏,隻有苕幹酒,味道很差,但是弟兄重逢,也沒人計較,每人倒了半碗,老五夫人一邊喂自己的孩子,一邊招唿漢華跟淑清吃飯。


    這兄弟四個,談天說地,顏法詳細講了逃難路上的事情。大嫂三妹如何病死,新華如何餓死,漢華如何赤足跟著跑路,淑清得病如何活過來,顏啟聽得眼淚汪汪。“好兄弟!”顏啟端起碗說:“媽臨走的時候,叫我們互相照顧,你兩個為淑清漢華吃了大虧,他們也是你們的後代!我們傅家,有講義氣的傳統。從今往後,我們就是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管哪個,能混出個樣來,決不能忘了弟兄!”說完一飲而盡。其他三個也都喝了。


    顏法忽然問:“老四在哪裏啊?”顏啟說:“我一迴來,也打聽老四的消息,都不知道他在哪裏。芷秀在武漢,見過他幾次,後來就不見人了。老四給新四軍做事,也不曉得平安不?”顏法說:“就是新四軍,勝利後也應該有消息啊!”一席話說得幾個人麵麵相覷,心裏沉甸甸的,擔心著老四。顏啟說了他在武漢落難,兩船紙被詐去,還差點被憲兵隊幹掉,是芷秀冒著危險,到處奔走,使他脫離危險。“芷秀這人,真是心腸好!”顏啟說:“那樣困難的時候,她帶著兩個孩子生活,也不埋怨什麽。如今兩個孩子都大了!”


    顏法問:“她現在做什麽呢?”


    顏啟說:“莫談!賣香煙。一天累死,賺不了幾個錢。”


    老三說:“那我們應該幫幫她呀!”


    顏啟說:“這個心我都有。可是現在的情況,自己保不了自己,怎麽幫她呢?”


    顏法說:“他哥哥天武,不是在軍隊裏嗎?”


    老五說:“軍隊我知道,身不由己的,一時南一時北,顧不了家。除非是做了大官!”


    顏啟說:“萬家大公子迴來,是個接收大員,按說他的親弟弟德濟,就是靠芷秀養了七年。可是我聽說,那個大公子連弟弟都不要,還在芷秀這裏養著!”


    老三說:“人做了官,良心就壞了!我們弟兄可不能像他們,將來不管哪個做了官,都不能壞良心的!”


    幾個人都笑了。老五說:“三哥你就是怪話多!我們弟兄,都三十多四十的人了,還做什麽官。有那個機會嗎?”老三說:“也不見得!人的運氣哪個算得到!說不定我就要做官。那時候我把你們都接去,天天買酒你們喝!”一直不開口的老五媳婦說話了:“我讚成三哥的說法!人,不管到什麽時候,不能自己認為自己不行。總要去爭取。”老五轉身對她說:“你就是性子急。我的事情,我知道的。我不是一直在找朋友嗎?”


    顏法問:“老五,工作有眉目嗎?”


    老五迴答,已經有同學答應給他幫忙,可能在一個航道機構做事。“就是專業不對口,其他的都還可以。”老五媳婦又說:“現在這個年頭,還管什麽專業!隻要有個吃飯的地方,謝天謝地了。”顏啟說,老五你是要快點找事做,你看這孩子!那孩子此刻已經吃飽,在母親懷裏舒適地躺著,很快睡去了。


    幾個人正說著話,外麵跑進來一個孩子,大約十來歲,大眼睛,圓臉蛋,搖著一個撥浪鼓,進來看了看,馬上迴頭叫道:“姑姑,都在哩!”顏法正奇怪,顏啟笑著說:“是兵兵!芷秀帶著的。”芷秀提著個籃子進來了,德濟跟在後麵。芷秀臉上洋溢著喜色,進門就說:“這些時我就在想,二哥三哥該迴了吧?重慶再好,不是自己的家呀!你們不迴,大哥一個人在家,吃飯吃得孤孤單單的!”


    大家都站起來,和芷秀打招唿。八年過去,芷秀成熟多了,臉上有著風霜的印跡,眼角邊隱隱有著魚尾紋,很細,卻是很明顯。這麽長的時間,她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掙紮在淪陷區,怎麽熬過來的?


    芷秀從籃子裏摸出十多個煮雞蛋來。“知道你們一定會喝酒的,我煮了幾個雞蛋,給你們下酒!”芷秀笑著說。顏啟趕緊拿了兩個,放在桌子上磕破,剝去殼,給兵兵德濟一人一個。芷秀說自己吃過了,孩子也吃過了,她讓德濟帶著兵兵,去裏屋和漢華淑清玩耍,自己拿個凳子,坐在桌子旁,和幾弟兄說話。


    顏法問芷秀,聽說德濟的大哥迴了,地位很不錯,怎麽不把德濟接去呢?芷秀小心地看了一下屋裏,孩子們正在笑。她迴頭小聲說:“德濟不願意去。他要跟我們在一起!”可是你怎麽能拖下去呢?顏法想問,話到嘴邊停住了。似乎猜到了顏法的心聲,芷秀說:“我沒問題。七年日本人統治都過來了,現在更不要緊。”停了停又說:“哥哥反正要迴的!”顏法無語了。國共兩黨正在進行大規模內戰,天武一個軍醫,哪裏能迴?


    弟兄都迴來了,顏啟馬上就開始工作,重新把籮筐整理了一下,挑起扁擔,神色平和的從涵三宮出發,和和氣氣,一切從頭再來。


    老五也很快就到一個航道站工作了。那航道站在漢江上遊,老五便搬去了漢陽,一家三口在市郊租了房子住下來。


    老三跑了幾天,找到一個糧食行,在漢口江漢路,過去的租界地界內。老三每天早上起來,坐輪渡過江,晚上天黑才迴。


    隻有顏法,一時找不到工作,每天帶著漢華淑清,在家裏消磨。找不到工作,身上的錢一天天減少,家裏的開銷由老大老三支出,他倆倒沒說什麽,但是顏法總覺得不大自在。兩個孩子是找到了爹,可是自己一個五尺高的漢子,老是吃兄弟的,說不過去。他心裏暗暗著急。


    雖然著急,卻又不肯做一般的事,這叫老三不理解。“我們的命,就是做工,做生意,隻要有錢賺,先做了再說吧!”老三提醒顏法。


    老三不知,顏法是在履行對一個朋友的承諾。那人叫劉石,和顏法一起做工,很有見識。他告訴顏法,迴武漢後,不要輕易找工作,要找工人多的地方。


    “你去武漢後,要找一個稍微大點的工廠做工。”劉石認真地說:“一來可以掌握一批工人,二來哩,我的一些朋友也會去武漢,他們到了後,你要盡量為他們在你廠子裏安排工作。所以你不能給小老板做事!”


    顏法知道,劉石不是一般的人,他在為一個強大的組織工作,那個組織是要為工農打天下的。劉石也不瞞顏法,坦率地說,將來的天下,一定是工農的,有良心的人,就該跟著那個組織幹。


    窮人傅顏法,對那個組織天然有好感。


    就是為了這個承諾,顏法推掉了一些可以立竿見影賺錢的工作,盡量托人找大工廠,以便等著劉石的朋友。


    過了半個月,顏法終於找到理想的地方了。礄口被服工廠需要一個修理工,通過朋友,顏法被招進去。這個工廠,屬國防部管,是很大的一個廠子,工人有幾千人,高峰時候,工人達到一萬多。廠子基本上是為軍隊製作軍裝,實行的是軍事化管理。麻雀雖小,肝膽俱全,工廠就是一個小**,有稽查室,廠警隊,都是武裝執勤。工廠下麵,是一個個工場,有原料、縫紉、金工等等,吃飯的時候,到處是人,一片鬧騰騰。


    顏法在金工工場,都是男工,幹活在一起,工人中,有逃難迴來的,有留在淪陷區的,天南海北,各自遭遇不同,休息時候,談天說地,煞是熱鬧。


    下工以後,倪海寬到顏法這裏來:“傅師傅,跟我們喝一杯去?”從顏法進廠,跟老倪就很談得來,顏法本來酒量好,一直克製不喝,到了這裏,正想交幾個朋友,倪海寬邀請,正合意。便爽快地說:“去啊,我做東!”倪海寬說:“那個做不得。我請客,當然是我做東。”老丁也說:“傅師傅莫客氣了,我們弟兄來日方長,有你做東的時候!”顏法就跟他們去了。


    一共六個人。老丁、老倪、小彭、顏法,還有兩個,是縫紉工場的,大約都在三四十年齡,除了老丁,都是單身漢。倪海寬看看大家,笑起來:“都是沒有老婆的,除了老丁,是單身委員會!”小彭說:“我不是!我有人在鄉下,就等我賺了錢迴去娶。”一桌人哈哈大笑。菜上來了,都是家常菜,燒豆腐、茄子、冬瓜、豆角,隻有一個葷菜,紅燒肉,另有一堆饅頭。都是做活的人,各人喝一碗廉價的燒酒,酒酣耳熱,十分暢快。


    老倪問:“傅師傅是逃難到重慶的?”顏法說:“我家逃難逃了一圈。先是從武漢到衡陽,44年日本人進攻衡陽,我們逃桂林,又逃到貴陽,最後到重慶,勝利後坐船迴來。”老倪說:“從桂林到重慶,那是九死一生啊?”顏法說:“提不得!就這條路,死了四個人。我跟兄弟帶著侄兒侄女,算是祖宗保佑,活下來了。還虧我兄弟身體好,一路挑擔子。曉得幾多人,半路走不動了,就把孩子甩了!”


    老丁說:“你們兄弟,很義氣啊!為侄兒侄女那樣舍命。好些兄弟,為芝麻大點事,鬧得不可開交。我灣子裏兩兄弟,為了一匹磚的宅基地,翻了臉,一輩子不來往!”彭在新說:“那是什麽兄弟!人活世上,總要有點義氣!光記得自己一點點小利,枉來世上走一遭!”這話說得顏法心裏一動。刹那間大圓、劉福、陽新老鄧幾個人的影子在腦海裏掠過。言為心聲,小彭,是個敢擔待的漢子!


    幾個人談起了國內的事情。兩黨的戰爭已經打得如火如荼,老百姓重新流離失所,誰也不知道將來會怎樣。老丁說,**的力量大,兵多,武器好,恐怕“老四”扛不住。


    “打仗就是打武器,過去日本鬼子到處得手,就是武器好。”老丁說。顏法說,也說不定。老四的觀點是要窮人翻身,這個東西很得人心的。而這邊扯旗子的都是些老板富豪,讓士兵為這些人賣命,真正到了關鍵時刻,說不好。“老四是不是俄國的窮黨啊?”倪海寬問。顏法說是的。


    小彭說:“那些個飛來的大官,說是接收,一夜暴富,把東西都搶給自己,留著子孫。我們這些窮人,累死累活,看不到一點希望!真要老四來了,把他們搶去的東西還給國家,才好哩!”


    老丁說:“不說了不說了,再說就過線了!隔牆有耳。”說著拿起碗說:“今天咱們弟兄一起喝酒是有緣,我老丁別的不敢說,弟兄們有什麽要我幫忙,我是兩肋插刀,絕不含糊!”說完一飲而盡。


    小彭說:“老丁把我的話都說了,我沒什麽說的,照老丁說的做就是了。”也喝幹了。顏法說:“今天有緣,結識各位弟兄,我傅顏法也是講義氣的。以後大家有什麽幫忙的,直說,我一定到位!”也喝幹了。一直喝到很晚,還在談東說西,都覺得很愉快。


    從這次喝酒後,顏法在工場裏,每天都有人說說笑笑,做起活來,不覺寂寞。進這個工廠,是進對了。隻是劉石的朋友一直沒有來,顏法一個人的時候,真的很想念他們。他知道那是些不平凡的人,有趣也有危險,但是三十七歲的單身漢,窮工人顏法,已經情願和那些人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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