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下午,傅家爹爹因為被侮辱而發怒,打了日本兵,在街鄰勸告下,拿著二十幾塊錢,匆匆逃離故裏。


    餐風露宿,說不盡的艱苦,走了足足半個月,終於到了衡陽。


    一見麵,一家人幾乎互相認不出來了。傅家爹爹經過長途跋涉,灰塵滿麵,胡須老長,人也瘦了許多,連腰都有些佝僂了。但是那眼睛裏的倔強還在,閃閃有光。傅家姆媽認出了。


    “天鵬!”她叫了一聲,連走幾步上前,拉住爹爹的手,說道:“你怎麽來了,你怎麽找到這裏的呀?”說著眼淚就流出來了。


    文伯伯夫婦倆從屋裏出來,叫著:“妹夫,你好啊?來了好,來了好,一家又團聚了!”把他迎進屋。


    說著話,老大挑著荒貨擔子迴來了,看見爹,叫了聲。彩雲抱著漢華進來,給爹倒了杯水。傅家爹爹四下看了看,覺得少了什麽,問:“老三呢?有為呢?”


    隻這一問,傅家姆媽的眼淚如泉湧,彩雲也抹眼淚。傅家爹爹臉色立刻變了,大聲問老伴:“怎麽迴事,怎麽迴事,你說呀,給我說呀!”


    老大上前扶住爹,說;“爹,您先歇歇,莫傷了氣。”


    傅家爹爹一下子摔開他的手:“不要你說!問你媽哩!”


    正在這時,老三顏勝怏怏地進院子來,眼睛看著腳下,丟魂落魄的樣子。傅家爹爹從屋子裏跨出來,抓住老三問:“有為呢,我的有為呢,我的孫子呢?”說到最後,聲音幾乎變了調,像怒吼,也像哭,更像是祈求。


    傅家姆媽終於放聲大哭起來!一家人,個個哭得淚人一般,文伯伯夫婦也抹眼淚。


    “有為不在了。”老三悶悶地說。


    有為不在了!那個可愛的,懂事的好孩子不在了!傅家爹爹覺得天旋地轉,一陣癱軟,坐在地上。


    有為是在一次轟炸中死去的。


    索性是炸死的,一家人也好受些。那時候,日本飛機天天轟炸,不知道多少百姓被**炸死,被機槍射死,司空見慣,親人哭一場也就罷了。


    有為不是炸死的,他死在親爹手下!這在傅家人的心裏留下了永遠的陰影。


    糊糊塗塗的老三顏勝,在飛機轟炸的慌亂中,失手將兒子捂壞了!


    那天,顏勝帶著兒子出去,剛走了沒幾條街,空襲警報響起,人們紛紛四下逃避,顏勝看見附近有鐵路,鐵路上停著幾節火車皮,好多人都鑽進了車底下,他也拉著有為往裏鑽。


    進去的時候,有為的頭被狠狠撞了一下,孩子疼得哭起來。這時候飛機已經臨空,在鐵路上盤旋。那飛機飛得隻有電線杆那高,飛行員的臉都看得清清楚楚!躲藏的人們,戰戰兢兢,就怕**落下來。有人聽見有為哭,連聲說:“哭不得!哭不得!飛機上聽見不得了!”老三向來粗齒,全不顧孩子的感受,粗聲喝道:“不許哭!沒出息的東西!”那孩子更加委屈,索性放聲大哭起來。


    魔鬼在那一刻纏住了老三的心。猛一下,他將孩子的嘴牢牢捂住。那孩子被捂得臉色通紅,進而發青。


    愚蠢的老三,這個沒有細膩感情的野性漢子,這個慣於使蠻力的粗人,以為留著鼻子可以出氣。全然不知孩子在那樣號哭之後,出氣不及,等他放開手,一口鮮血從孩子口裏噴出!孩子的肺管脹破了!


    老三抱著有為,瘋了一般往家跑。孩子一路嘴淌血。


    戰亂時候,沒有醫生,沒有藥,遍地是災民,到處是死亡,哪裏有人管得了一個貧窮的孩子!孩子一直昏迷,發高燒,可憐沒有幾天就停止了唿吸。老三抱著孩子,眼睛跟瘋了一樣,瞪得銅鈴大。過會,放下孩子,發了瘋似的用拳頭砸著自己的腦袋,罵自己混賬!


    巨大的悲哀籠罩著傅家。在傅家爹爹到來之前,傅家姆媽的眼淚就已經哭幹了!那天,她抱著孫子的屍體,不讓人搬動。


    翠榮更是哭得死去活來。孩子下葬之後,翠榮忽然找到傅家姆媽。


    “媽,我要跟你住。”傅家姆媽詫異地看著媳婦。


    “你,老三呢?”


    翠榮堅決地說:“我再不能跟他住一起了,是他殺死了我的兒子!”她期盼地看著傅家姆媽,眼睛裏滿是哀怨。


    傅家姆媽隻得點頭答應了。


    那樣可愛的孫子去世,傅家兩老大傷元氣,精神恍恍惚惚,說話提不起勁,夜裏,兩老唉聲歎氣,覺得夜太長。


    老二顏法迴來看爹爹。


    “爹,”顏法坐到爹媽床頭,握著爹的手叫著。


    傅家爹爹看著兒子。顏法也瘦了。逃難的顛簸,為一家人衣食住行操心,叫他的眼睛跌了窩,顯得更大。


    “兒啊,這樣動亂的時候,你吃苦了!”爹爹撫著顏法,歎氣說。


    顏法笑笑說:“爹,沒有什麽。我們年輕人,吃點苦不要緊。你們老人要保重啊!”


    傅家姆媽說:“兒啊,我們一家人,拖老帶幼,千裏逃難,多苦啊!但是也不後悔。你爹來說,留在武漢的鄉親們,受鬼子的蹂躪啊!隻是我們這樣大一家人,吃什麽,喝什麽,幾時才能完整地迴家去啊!我和你爹老了,我們的老骨頭,看來是不能埋在老家了!”


    顏法說:“媽,不要那樣想。總有一天,我們能把鬼子打出去!那時候,我們弟兄背著二老迴家去!”


    一邊沉默的翠榮,抹著眼淚說:“有為走的那幾天,我連死的心都有,真想跟孩子走了算了!這幾天我轉頭想,有多少家庭死了親人啊,我們算在裏麵,多一個而已!我們就是要硬撐著,一定要活迴去。”


    傅家姆媽聽了,眼淚流出來。她連聲叫著:“翠榮,好媳婦,你到傅家吃苦來了啊!”說著泣不成聲。


    翠榮這女子,從小到大,不知道受了多少苦。


    赤地千裏,爹媽帶著三個孩子逃荒,實在走不動了,將草標插在她身上。老爺帶兵經過,十塊大洋把她買了來。


    一個兵抱過她,給她一塊餅。小小年紀,也知道從此就要離開爹媽,離開哥哥了。恐懼籠罩著她,她拚命哭叫著要娘,卻眼看著娘和爹越來越遠,哥哥瘋了一樣要奔過來,被爹緊緊抱住。她的嗓子都哭嘶啞了。


    很小就給太太倒馬桶,捶腳,稍大,燒火,做飯,洗衣服,什麽都幹,一天沒有個休息的時候。看著少爺小姐們舒舒服服地吃著,玩著,她常常偷著哭。一個老媽子看她可憐,常安慰她。“孩子啊,認命吧,熬著大了,找個好人家,也過幾天舒心日子啊!”


    遇到老三,雖然莽撞,性子急,倒也知道心疼自己。加上傅家姆媽的慈祥,傅家弟兄對她的尊重,翠榮覺得日子有了盼頭。有為出世,那樣可愛,那樣聰明,給翠榮帶來無限希望。老三去做事,翠榮在家補補連連,大人孩子都穿得整整齊齊,鄰居都誇。


    日本人打進來,太平生活過不成,一家人逃難。艱難的日子裏,無論多麽苦,在夜裏摸著兒子嫩稚的小臉,翠榮就覺得生活有盼頭。兒子,是她的命啊!


    天不成全她,兒子死於非命,翠榮的心碎了!


    那些天,她吃不下,睡不著,成天以淚洗麵,悶頭坐著。老三不敢麵對她,連傅家姆媽也不敢勸她。幾天時間,她黃了,瘦了,老了十歲。


    在心裏,她萬念俱灰,今後,活不活下去已經不重要了。她想過出家,可是兵荒馬亂,談何容易?傅家爹爹來了,看著兩個老人為了一家,那樣操心,翠榮的心又軟了,她覺得應該幫著老人,把這個家撐下去,撐到勝利,一家人返鄉去。


    隻是對於老三,翠榮是真正死心了。無論如何,兒子死在他手裏。


    從兒子死去那天起,翠榮再沒有跟老三過一天。


    有一天,一個滿臉汙垢的婆婆,拉著個十來歲的孩子,一路打聽,到了文伯伯家。


    老幼倆破衣爛衫,孩子的褲腳撕了一條,就那樣拖在地上。


    “請問有姓傅的住在這裏嗎?”婆婆一開口,地道的武漢口音。


    傅家姆媽疑惑地看著她。這人似乎麵熟,但是一時想不起。“你是?”那婆婆忽然大叫一聲:“親家!”馬上痛哭起來:“我可找到你們了!天哪,天哪!”嚎啕聲把屋裏所有的人都驚動了。


    這才知道,是顏玉的婆婆。傅家姆媽一時氣不打一處來。女兒顏玉,就是受這家的欺負,不堪**自盡。他們欺窮,用小轎子來接媳婦,讓傅家在一條街的街坊麵前抬不起頭。女兒,那樣一個懂事吃苦的好女兒,就是眼前這人逼走的!


    真想大罵這人一頓!叫她走遠些。


    轉頭一看孩子,顏玉的兒子,自己的外孫。這孩子生得俊俏秀氣,就像他媽。冷風中,孩子瑟瑟發抖,看著傅家姆媽,一聲不吭。


    傅家姆媽一陣心疼,蹲下來摟住孩子,叫了聲:“我的兒啊!”眼淚淌下來。


    傅家爹爹早已出來,看著他們說:“進來吧,快進屋!”幾個人都進了屋,彩雲抱著漢華也過來了,好奇地看著那婆婆,她早聽說了這婆婆的厲害。


    然而今天的婆婆已經失去了一切的威風。她接過彩雲遞過的一杯茶,咕嚕咕嚕幾口喝下去,然後望著彩雲說:“姑娘,有什麽吃的嗎,士民這孩子一天沒吃了!”


    傅家姆媽又是一陣心疼,趕緊叫彩雲去把昨天的飯拿到鍋裏煮,合上些菜葉,熱唿唿一盆,給那婆孫倆各盛一碗,兩人什麽都不說,唿唿喝下去,孩子的臉上有了些紅色。


    那婆婆抹抹嘴說:“親家,我知道對不住你們,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過去我是鬼迷心竅,這幾年逃難,我吃了那樣多的苦,有時夜裏總是想,自己過去怎麽那樣壞的脾氣!人,不到絕路上,不曉得自己的過錯。怎麽辦呢,已經發生了呀!本來我是沒有臉來見你們,可是看著士民這孩子,不得不來,他是劉家的一條根!”


    她說,武漢被日本人占領,他們一家出來逃難。遇上土匪,錢財被一搶而空,困在一個小鎮上。劉老漢本來有病,拖了沒幾天就一命嗚唿。兒子神經兮兮的,在那樣多的難民中走失了,這已經幾年沒消息了,估計也是兇多吉少。她把孫子士民緊緊拉在手裏,才沒有散失。沒有錢,又不能做事,祖孫倆靠乞討,一路到了衡陽。知道傅家逃難也是到衡陽,就到處打聽,直到昨天才得到實信,找到文家來了。


    “親家,千不好萬不好,你往你外孫麵上看!現在我才知道,錢算個什麽,遇上大亂,那就是草紙!曉得幾多往日的富貴人家,如今在乞討一口飯!沒別的,隻求你收下你這外孫,你們家人多,總比我有辦法!”


    說著話,顏啟顏法都迴了,看見劉家婆婆,都沒做聲。那婆婆趕緊叫士民:“叫舅舅!”孩子靦腆地叫了聲,顏法把士民攬在身上,摩沙著頭頂。


    傅家姆媽試探地問:“親家也不要走了,就在我們這裏落腳?”


    那婆婆“嗐”了一聲:“我是斷斷不能在這裏!我就是再無臉麵,也不能再麻煩你們了。我跟管難民的說了,到那裏去。我一把年紀了,管他呢,溝死溝埋,路死路埋算了!”說著撩起衣襟來擦眼淚。


    翠榮、老三也迴了。一家人把劉家婆婆請上桌,吃了頓飯。傅家姆媽說:“親家,既是你相信我們,把孫子交給我們,你就放心。顏玉是我身上的肉,士民也是我的骨肉!”那婆婆千恩萬謝,臨走,把士民抱在懷裏,“嘖嘖嘖”親了又親,說:“孫兒啊,你奶奶不成器,養不活你,跟著你家家爹爹,聽話,莫調皮啊!”說完,木偶一樣,呆呆無語,眼淚從眼睛裏淌下來,流過臉頰,流到脖子裏,她也不知道擦一下。


    士民看著奶奶,眼淚汪汪的,一會,把臉埋在婆婆膝蓋上。


    傅家爹爹不忍,說:“親家,就留這裏吧,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大亂的時候,有什麽計較呢?”


    劉家婆婆說:“親家,你們的好意我心領了。什麽都不說了,你們幫劉家把士民帶大,劉家祖宗在地下,給你們叩頭了!”說著鞠了一個躬,又哭著看了士民一眼,下決心走了出去。


    傅家姆媽對士民說:“兒啊,你莫生分,我們都是你姆媽的親人,也是你的親人,兒啊,從今以後,這裏的人都是你的爹媽一樣!”那孩子懂事地“嗯”了一聲。傅家姆媽又流淚:“可憐的孩子,吃苦吃多了啊!”把士民摟住,親手給他洗臉,洗腳,又叫老三清了兩件衣服,給士民穿上。傅家姆媽上床,將士民摟在懷裏說:“兒啊,你安心睡吧,家家保護你。”


    一家人,看著姐姐的孩子歸來,都有喜色,隻有翠榮,看著士民,想起自己的兒子有為,眼淚又不住地流。老三看也不敢看她一眼。


    顏法在兵工廠裏,每天下力地做工。


    工廠在山上,周圍布置了高射炮,敵機空襲,高射炮一起開火,往往叫敵機近不得。


    工廠的建立,使這裏迅速形成一個小集鎮,青磚小屋,棚戶,一間接著一間。不少工人就在這裏租房子住。晚上,一些青工睡不著,三三兩兩出來閑逛,也有的坐在小攤旁,叫幾個菜,要一瓶酒,喝到夜深,迴屋睡覺。


    逃難到衡陽的人,帶來了各地的廚藝,有桂林米粉,湖北蓮藕湯,湖南牛雜,口味各種各樣,香噴噴的,叫人口饞。


    顏法加班後,肚子餓了,在這裏的一個小米粉攤上,吃一碗米粉,然後迴家去。


    那米粉攤是一個湖南人開的,老爹爹有六十多了,一個姑娘,是爹爹的女兒,父女倆天天從早到晚在這裏賣米粉,很辛苦。


    一個小棚子,用樹棍支起,上麵蓋著蘆席,周圍也是蘆席圍著,棚子下擺幾條凳子,一張小桌,桌子上幾碟小吃,有枯黃豆,酸豆角,醃菜。


    一盞昏黃的油燈,掛在棚子頂下,燈光隨風飄飄渺渺。


    米粉有牛肉的,牛雜的,鮮肉的,顏法每次隻吃一碗素米粉。


    因為知道父母的艱辛,一大家人需要養活,顏法對每一個錢,都是節約著用。他的薪水,如果自己用,是用不完的,他盡量多交些母親。母親日夜盼望著迴老家去,將老家的房子修理起來。


    粉攤的老人看顏法這樣節儉,不免用異樣的眼光看他,兵工廠裏的人,一般都是很大方的,吃起飯來,都是點好菜。顏法這樣的真不多。


    那姑娘年紀約有二十多,纖細的腰肢,瓜子臉,白淨淨的,不聲不響地做事,手腳不停。


    顏法有段時間,幾乎天天晚上去吃粉,有一次,那姑娘問:“你怎麽天天這樣晚下班啊?”


    顏法說:“搶時間啊,沒法子。”


    姑娘說:“你總是這樣辛苦,吃的又這樣節約,擔心身體啊!”


    顏法不由得注意地看了她一眼。這姑娘生得單薄,眼睛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憂慮,戰爭時期,誰知道她有些什麽苦衷在心裏?能夠對一個素不相識的工人同情,大約也是受苦人。


    有一天,顏法又加班,照例去那個小攤吃米粉。老漢為他下米粉,卻突然一陣顫抖,彎下腰去捂住腹部,整個痙攣起來。手裏的米粉撒了一地。


    那姑娘大驚失色,“爹,爹!你怎麽啦?”她把爹扶到凳子上,老漢還是不停地痙攣。


    顏法稍微懂點常識,他看了看老漢,對姑娘說:“是內髒出了問題,要趕緊送醫院。”


    這個偏僻的地方,又黑,又沒有車,醫院那麽遠,姑娘急得哭起來。


    顏法知道兵工廠裏有醫務室,裏麵的醫生都是軍隊來的,技術不一般。他想了想,叫姑娘幫忙將老漢放到自己背上,一刻不停地朝廠裏跑去。


    廠門口幾個衛兵站崗,見到顏法,都認識,看到老漢和姑娘,就欄住了。顏法再三解釋說老人病重,無奈衛兵權力有限,說什麽也不肯放進去。正在爭論,來了一個當官的。問了情況,看了看老人,知道是實。他對顏法說:“我知道你,一個勤快的模型工,好樣的!但是規矩就是規矩。這樣,你登個記,說這人是你的家屬,我放你進去!”


    顏法規規矩矩地說:“長官,我不認識這人啊!”


    那軍官板起臉來:“那我就沒有辦法了。放家屬進去,情有可原,放外人,誰有那個膽!”


    姑娘見爹難受,求顏法:“你就登記個家屬吧,不就是個手續嗎?”


    顏法無奈,到屋子裏登了記,填了老漢名字,自己的名字,老漢姓蔣,自己姓傅,怎麽也扯不到一塊去。想了想,填了個:“嶽父。”這是唯一說得通的。


    兵工廠,日夜有醫生值班。廠醫是個四十多的男子,在部隊幹了多年,經驗很豐富。見是顏法的“嶽父”,趕緊為老漢體檢,片刻就得出了結論:急性闌尾炎。


    顏法問,需不需要手術?那醫生沉吟一會說,現在還不是那樣嚴重,可以保守治療,打一針,吃點藥,迴去看情況再說。他又補充一句,現在藥品很緊張,盡量不要做手術。他給老漢打了止痛針,又開了藥,老漢就緩和多了。


    醫生對顏法說,我把醫務室的擔架借給你,你明天還我。


    顏法說個謝謝,和姑娘一起,將老漢抬著出廠,一直抬到小鎮上一個很小的茅草屋裏,這裏就是父女倆的家。


    屋子很小,還被隔成兩間,外間屋隻能放一張小床,一張方桌。將老漢放到床上,老漢已經清醒了,他對顏法說,謝謝你年輕人,你救了我。


    顏法說不要緊,就要告辭。那姑娘卻不讓顏法走。


    “怎麽也要吃點什麽呀,你連粉都沒吃到口!”顏法說不要緊,迴去有吃的。那姑娘說我給你做,很快的。說著她麻利地點起灶火,燒開水,一會,香噴噴的粉條就端上了桌。一大海碗,裏麵是湖南牛雜,很軟和,吃在嘴裏,有些**的感覺。


    老漢吃了藥,已經安穩地睡了。姑娘坐在顏法身邊,和他說著話。姑娘叫琴姑,是湖南鄉下人。日本人打到她家鄉,母親被炸死了,她和爹爹兩人逃到這裏,做小生意維持生活。


    “我們那裏,嗨!”琴姑說起家鄉,眉飛色舞。她說,家鄉有青青的山峰,山上盡有開不敗的野花,有各種藥材,各式各樣的小鳥,日日在林間穿梭,唱著歌。


    “小時候,爹爹帶著我,上山采藥,怕我丟了,用一根帶子,栓在我腰裏,另一頭拴在樹樁上。他自己,爬到很高的高處,去采菌子。是藥菌,可以治瘧疾。”她說,那時候爹爹給鄉親們治病,大家就送他們家一些吃的,糍粑啊,豆絲啊,炒蠶豆啊,她吃了不少。


    “要不是打仗,我家現在很快活的。”琴姑的眼睛裏又有了憂慮。戰爭來了,娘死了,背井離鄉,到這裏,什麽熟人都沒有,多虧了爹爹會做米粉。


    可是到什麽時候是頭啊!已經打了這麽多年了!


    顏法說,不會很久了,日本人已經撐不住了,中國遲早要勝利的。他們兵工廠日夜不停的生產,就為了那天。


    琴姑說:“我佩服你們這些男人。能夠做大事!”


    兩人說著,不知不覺顏法吃完了,看看老漢睡的很沉,顏法說估計不會有大問題了,要休息好。他叫琴姑,明天不要叫老人出去了。


    琴姑送顏法,送到門外,月亮已經到了西天,四下裏一片寂靜。琴姑依著顏法走著,走到路口,她停下來,溫和地看著顏法說:“哥,你去吧,明天還來啊!”她沒有說是來吃米粉,還是來家裏。顏法叫琴姑迴去,琴姑說:“哥,你先走,我看著你!”聲音十分柔和,眼睛睜著看顏法,似乎有依依不舍。


    顏法心裏受到了感動,什麽也沒說,轉身大步走了。


    月亮像一個銀盤,將這山野照得銀白一片,遠處的山峰,黑唿唿的,像一個個沉默的巨人,近處,路邊的樹林裏傳出夜風的穿林聲,草叢裏似乎有什麽小動物,聽見顏法走近,唿啦啦串著逃走了。


    顏法忽然覺得這一切都很奇妙。一切都像夢境一樣。自己千裏迢迢,到了這異鄉,在這樣的月夜,遇到琴姑這樣清純的姑娘,明天還會看到她。顏法感到一種隱隱的期盼在自己心中。


    這麽七想八想,到家,已經雞叫了。


    匆匆睡了會,爬起來就上班去,路過那個粉攤,看見靜悄悄的,哦,琴姑怎麽了?她父親好些嗎?


    下午,顏法沒有加班。匆匆出廠門,到那裏去,琴姑的攤子仍然沒有人。


    想了想,顏法去了琴姑家。


    屋頂上飄著炊煙,琴姑正在灶前,用吹火筒吹火哩!看見顏法,琴姑笑了。“哥,我就知道你會來的!”她高興地叫顏法幫著加柴,自己站到那一邊,將大鍋洗幹淨,倒上油,一會就把一盆青菜倒進了鍋裏。


    火苗竄著,照亮琴姑的臉。那是一張俊俏的女子的臉。眼睛柔和地看著鍋裏,有時候,煙氣熏上來,她躲避煙氣,眉頭皺了皺,眼睛眯成一條線。顏法覺得,那一刻琴姑分外嬌媚。


    顏法問琴姑,為什麽沒有出攤?琴姑說:“爹不好,我照顧他。”看了看顏法,她笑起來:“不出攤,你就會來我家!”顏法也笑了。


    這個湖南鄉下的姑娘,有一種天然的靈氣,說話之間,叫人愉快,叫人感染到一種自然的美好。


    琴姑的爹爹已經好多了。看見顏法,他掙紮著要起來,顏法趕緊將他按住。


    “老伯,不能起來的,要休息呀!”


    老漢說:“沒什麽,我一生,什麽沒看過?這個病,過幾天就好的!”


    顏法說:“還是大意不得。醫生說了的,起碼要休息個十天半月。”


    老漢說:“哪那麽嬌貴!我們下力的人,好得快。等吃了這藥,躺個兩天,就好了。”


    琴姑說:“爹,你就聽傅大哥一迴,多躺幾天。”


    說著飯菜都上桌了。琴姑給爹盛了一碗飯,夾了菜,叫爹坐起,靠在床頭吃。她自己,和顏法到外間屋,顏法坐一邊,琴姑對坐著,不斷地給顏法夾菜。


    琴姑的眼睛,水靈靈的,看著顏法,似乎眼睛會說話。


    “哥,以後你常來呀,我們家沒有親人了。”顏法答應了一聲,想,琴姑的話裏,似乎自己就是親人了吧?


    吃過飯,琴姑不叫顏法做事,自己麻利地刷碗洗鍋,片刻功夫家裏就幹幹淨淨了。


    顏法想,天下的好女人怎麽有共性?桃子,也是這樣的。


    琴姑為父親洗過臉,服侍父親躺下,到外麵來和顏法說話。


    “哥,你那晚迴去,嫂子怪你了嗎,那麽晚?”


    顏法說:“沒有嫂子。”


    琴姑笑起來:“我知道你沒有嫂子!”


    顏法不覺也笑了:“你怎麽知道?”


    琴姑說:“哥你一看是厚道人。要是有嫂子,今天不敢來我家的!”說著嗬嗬笑出聲,琴姑的聲音,銀鈴一樣。


    兩人又說了許多話。琴姑講她小時候的趣事,講她如何養了一隻討人喜歡的黃狗,那狗十分通人性,她出去挑水,狗就跟在身後,她歇下來,狗就蹲在身邊。


    “我這人,小動物都喜歡我!”她又格格地笑了。


    顏法忽然想說,人也喜歡你呀!話到嘴邊沒有說出來。


    老漢在屋裏咳嗽,琴姑進去,給爹捶了背,出來,對顏法說:“你看我爹能好嗎?”


    顏法說:“我們廠的軍醫很不錯的,他說不要緊,就是不要緊。”


    琴姑欣慰地說:“謝謝你呀哥,如果不是你,我爹昨晚可能很危險的!”


    顏法說:“遇到這樣的事情,是人都該幫忙,何況我天天在你們攤上吃東西!”


    琴姑笑了:“那麽多人在我們攤上吃東西,怎麽就沒有這樣的想法呢?可見你是個心腸很好的人。一個男人,就該這樣!”說著,她顯出非常親切的樣子來,看著顏法,眼睛裏波光粼粼。


    天不早了,顏法要迴家,琴姑堅持要送他。


    兩人沿著石子路走著,坡下是黑黝黝的樹林,一邊是成片的矮房子,琴姑總走路外邊,有時顏法走得靠坡子一點,琴姑就要把他輕輕往裏推一推:“哥,小心啊!莫要滑下去了。”自己卻毫不在意,就走在路邊。


    一種親切漫延在顏法心裏。琴姑是那種一心為別人好,自己可以吃苦的女人,這樣的女人是人間的寶。


    走到路口了,這裏有一片小樹林,顏法叫琴姑轉去,琴姑睜著眼睛,一聲不響地看著他。


    顏法也看著琴姑,兩人都不說話。


    夜風起來了,輕輕拂過人的臉頰,顏法覺得臉上熱熱的,似乎覺得琴姑也是這樣,不知不覺的,將琴姑的手攬住,那手好柔和。


    琴姑悄悄靠在顏法胸膛上,聽見她急促的唿氣聲,顏法心裏一陣柔軟,不由自主的將琴姑抱住,琴姑的身體,柔軟無比,貼著顏法,十分溫暖。


    那一刻,顏法想起了桃子。


    桃子也是這樣的。那時候,在鄉下,桃子也曾這樣靠在自己懷裏,夢想著將來的美好。可是桃子卻那樣早就走了!顏法的手不知什麽時候鬆開了。琴姑感覺到了,奇怪地問:“哥,你怎麽啦?是我不好嗎?”


    顏法撫著琴姑的肩說:“不是的妹子,是我有些不舒服了。可能累了吧?”


    琴姑立刻著急地說:“那趕緊迴家吧!好好睡一覺。”說著她站直了,探手摸摸顏法的額頭,感到溫度還正常吧,沒說什麽,催顏法快走。


    顏法走了好遠,迴頭一看,琴姑還癡癡地站在樹下,看著自己。


    湘女多情啊!顏法在心裏感歎。


    有一天,顏法在琴姑那裏吃麵條,忽然,一陣淒厲的警報聲響起,兵工廠附近的山頭上,高射炮的炮管在搖動。


    吃飯的客人都跑光了。


    琴姑拉著顏法,跌跌撞撞地走下坡,這裏有幾個坑道,是工兵們為老百姓挖的,出口開在小路旁邊,洞子很深,裏麵已經滿是人。


    兩人進去,走了不遠,就是漆黑一片了。琴姑緊緊地靠著顏法,頭倚在顏法胸口。顏法靠著坑道壁,望著洞口那裏。


    沒有人說話。或許是知道洞子裏擁擠,不要額外消耗空氣,或許是緊張?


    敵機的聲音迫近了。高射炮怒吼起來,從狹小的洞口看去,外麵的天空裏散發著朵朵花一樣的氣團,那是高射炮彈在爆炸。


    比高射炮的聲音更大,“轟轟轟!”敵機投彈了,頭頂上,接連好幾下震動,這裏的山很厚,人們都知道扔在山頂的**對這洞子沒有影響的,所以沒有人驚慌。


    高射炮更加緊密地開火,再沒有**落下來,但是在遠處,在城裏居民區的方向,卻是連續轟響一片,敵機在這裏遇到了炮火,將**投向居民區了。


    洞裏人擠人。琴姑緊緊抱著顏法,身體微微顫抖。顏法感到琴姑對自己的親昵,便也抱住琴姑。琴姑的身體,那樣柔軟,顏法撫著琴姑,不忍分開。琴姑動情地,更加用力地抱著顏法。


    不知道過了多久,響起了解除警報聲。人們慢慢往洞口走,琴姑拉著顏法的手,隨著人流往外。到了外麵,看見山下很遠的市區裏,好多處升起黑煙,有的地方,可以清晰地看見大火熊熊。


    顏法記著家裏,對琴姑說:“我要迴去看看爹媽。”琴姑說:“快去吧,炸了這麽半天,也不知道裏麵炸成什麽樣子了!”


    顏法快步往家裏走。沿路看見消防隊員拖著水龍帶,到處救火,也有不少老百姓,端著盆子,提著桶子,成群結隊地往巷子裏跑,那裏麵有房子起火。敵機的轟炸,給居民區造成巨大損失,房屋垮塌了不少,從巷子深處,傳出婦女的哭聲。


    快到文伯伯家,老遠就看見那裏有很多人。顏法的心提到嗓子眼上了。走到門口,看見院牆那裏塌了一大塊,從缺口裏可以看見許多人在裏麵忙碌。顏法跨進院子,小外甥士民跑上來,拉住顏法的手哭著說:“二舅,二舅,快去看家家吧,家家不行了!”顏法的腦袋嗡的一下,三步並作兩步跨進屋裏,看見母親躺在一張鋪板上,蓋著被子,老大、老三、彩雲、老爹都圍著旁邊。看見顏法,老三沒好氣地問:“你死哪裏去了!媽被**炸了,你今天休息,怎麽不在媽身邊?”


    老大、老三是在空襲結束後趕迴來的。


    傅家爹爹老淚縱橫,講了事情經過。


    敵機來時,家裏隻有老倆口、彩雲和漢華、士民。聽見警報,都去躲到那個“防空掩體”裏,這是一張靠牆放的八仙桌,上麵蓋著舊棉絮,下麵是一條壕溝。幾個人躲在桌子下,聽見敵機在頭上盤旋,子彈唿嘯著射下來。


    往日來了敵機,躲一躲就過去了。因為這裏靠近牆角,上麵又有兩棵大樹遮擋,一般是不會被子彈或者**直接擊中的。今天的敵機邪乎,長了眼睛似地,一個勁圍繞著這裏投彈掃射。傅家姆媽在地上坐久了,身子不舒服,剛把頭抬起來,說是換個姿勢,就在那時候,一顆**在牆外爆炸,院牆瞬間被炸開一個大洞,“掩體”側麵失去掩護,破碎的磚塊裹著氣浪飛濺著往裏麵打來,大多數打在桌邊墊子上,其中一塊穿過墊子打中傅家姆媽的腦袋,她立刻歪倒下去,人事不省。


    空襲過後,趕緊將傅家姆媽抬進屋,放在床上,她也沒有睜開眼睛。


    “最不好的是沒有出血!”傅家爹爹啞著喉嚨說:“索性出點血,也就疼一下,包紮就好了。你媽一點血也沒出。就怕淤血悶住啊!”


    請來了街坊中醫,拿了脈,開了幾副藥,說是要靜養。


    第二天天亮,傅家姆媽醒了,渾身疼,頭也是重重的,躺在床上,動彈不得。來湖南的路上,她曾經被**掀起來,腰部受傷,經過治療好了很多,昨天被**一轟,腰病又發了。


    還多虧了那個江湖郎中,傅家姆媽吃了他開的藥,慢慢平複了。


    漸漸地扶著棍子下了床,漸漸能吃些東西了,一家人都高興,指望母親就這樣好了。


    過了一個多月,忽然一天,傅家姆媽喊頭疼,來得好快,上午說不舒服,下午就不出聲了,到兒子們迴來,老人家已經進入彌留狀態。


    “媽,媽!”老三趴在媽的頭跟前,一聲聲喊著。喊了好久,母親居然睜開了眼!


    她看了看兒子們,臉上顯出一絲看不見的微笑。一會,她的嘴角喃喃的,動了幾下,顏法將耳朵貼近去,聽見母親斷斷續續地說:“你們要紮緊,厚的要往薄的趕……”顏法流著淚,站起身,把母親的話對大家說了。


    所謂“厚的往薄的趕,”是武漢土話,意思是富貴的要幫助貧窮的。“紮緊”是團結的意思。


    說了這兩句話,傅家姆媽就再沒有一點聲音。任憑兒子們怎麽叫“媽”,她也不應了。


    傅家爹爹,這個一輩子不興流淚的鋼鐵漢子,沙啞著叫了一聲:“婆婆!”就哽咽失聲。


    相處幾十年的老伴走了,傅家爹爹像變了一個人。


    夜裏,當他和外孫士民一起躺在床上,他會坐起來,給外孫掖好被子,低聲說:“可憐的兒啊,我們都走了,你怎麽辦呢?”士民睡得沉沉的,打著唿嚕,傅家爹爹深深地歎氣。


    他在屋子裏,一個人那樣呆著,呆了十幾天。


    一輩子習武練功的人,心裏是靜的。那天吃晚飯,傅家爹爹對老大說:“顏啟,我今年是過不去了。我走後,你要帶著弟兄,好好過日子。將來一定要迴到涵三宮去!”


    老大說:“爹,您莫要這樣說。我們都養著你,將來我們一起迴涵三宮去!”


    傅家爹爹轉而對老二說:“顏法,你是孝順兒,這一家老小,你有很大責任!你記著我的話,傅家的事情,就是你的事情,你要管,要幫!”


    說完這些話,他就迴屋了。


    過了幾天,傅家爹爹真的躺下了!問他哪裏不舒服,他搖頭不說。頭不熱,也不喘,隻是閉著眼睛,飯也不吃。


    顏法心裏難過,夜裏,他一個人坐在爹床前,想起爹小時候對自己的疼愛,心裏刀攪一樣。兩老最大的願望,是能夠迴到故鄉,落葉歸根。可是眼睜睜的,媽沒了,如今爹又是不保的樣子,這該死的戰爭,什麽時候是個頭啊?


    半夜裏爹醒了,他伸出手來,顏法趕緊握住爹的手。爹顫巍巍地說:“老二,我是要走了。今年七十三,活得夠長了。這幾天,我老是夢見你媽在叫我,還看見有為了,我的壽到了,你不要難過。”


    顏法說:“爹,您吃點什麽好不好?我去給您做。”


    爹搖搖頭說:“吃不下,兒啊,我的事情我清楚。這一屋的弟兄,隻有你最孝順,聽話,幫我們分擔。我和你媽都走了,家裏靠你了。不管什麽時候,你要幫傅家的忙,沒有辦法,一家人,總得有個吃虧的!”輕輕歎了口氣,又說:“我窮了一輩子,也從來不曉得享受二字。如今我要走了,你跟他們商量一下,給我在你媽旁邊挖個坑,埋四塊板子,莫叫我就那樣被土埋了!”


    顏法聽了,心如刀攪,天一亮,趕緊叫老三,去一個木材鋪裏,買了些木料,自己鋸刨砍,將木料拚起來,做了一副棺材。


    他叫爹:“您看看,我把壽材做好了。”


    傅家爹爹看了,滿意地笑了。


    那天夜裏,顏法輕輕給爹揉身子,覺得爹確實和過去不一樣了。過去的身子,鐵一樣,肌肉都是硬的,今天爹的身子是軟的!爹是真的不行了。想到這裏,心裏無比難過,低頭坐在床前,眼淚悄悄地流在衣襟上。再去摸爹,爹胸前的肋骨竟然好幾根都裂開了!顏法大吃一驚,去聽爹的胸口,已經沒有跳動了!


    老人沒了,一家人坐在一起,商量如何帶好小士民。士民已經十四歲了,跟外祖父外祖母已經結下了很深的感情。老人去世,這孩子哭得眼睛腫腫的。


    顏法說叫士民到自己工廠去學徒,就跟著自己做木工。沒想到士民這孩子竟有自己的主意!他堅定地說:“我不做工,也不做生意,我要當兵!”


    顏法說:“士民啊,你跟著我吧,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等你大了,想做什麽隨你去!”


    士民說:“二舅,不是我不跟你們,我實在是覺得自己已經大了。我已經跟部隊的人說好了,他們能夠接納我!”


    原來傅家姆媽去世後,士民就經常去城防部隊那裏玩耍,一個老號長喜歡這個俊俏的孩子,答應他,隻要他願意來,可以接納他做一個號兵。


    勸了半夜,士民隻是要去當兵。他說,他在部隊看見過許多小兵,有的年紀還沒有自己大。


    看這孩子實在堅決,顏法就說明天去部隊問問,看能不能去,看部隊的環境士民呆不呆得下去。士民說:“一定呆得下去!將來我還要當官的!”顏法聽了,心裏隻有難過。


    第二天顏法帶士民去部隊,那個老號兵真的在那裏,他告訴顏法,當兵不一定就是那樣苦,士民聰明,當兵吃糧,說不定還有前途的。


    “如今混生活多麽艱難?這孩子到了部隊,起碼吃飯有保證!我們這裏長官都很好,一定不會叫孩子吃虧的!”老號兵滿有把握地說。


    當時就帶士民去見長官。問了幾句,就收留了。士民到底是孩子,歡天喜地,跟著老號兵就走,迴頭對顏法說:“二舅,你迴去跟大舅他們說,我在這裏很好!”


    晚上顏法迴到家,家裏空空的,爹媽都不在了,小士民也離開了,老大一家在隔壁,翠榮病了,老三去街上抓藥,顏法一個人走進屋,文伯伯和伯母也老了,和顏法說了幾句,就去休息了。


    顏法忽然覺得心裏空得可怕。一大家人出來逃難,那樣可愛的小侄子死了,弟媳病了,老三成了孤家寡人。如今爹媽一去,往日的溫馨再也沒有了。過去曾聽人說過,爹媽活著是寶,現在是真的體會到了。


    那天,他下班,剛剛走到廠門口,竟發現琴姑在大門外一棵樹下站著!


    琴姑的眼睛裏有著淡淡的怨。看見顏法,怨沒有了,改成了笑意。


    “傅哥,你怎麽這麽多天也不去看看我爹?”


    顏法不好意思地說沒有時間,廠裏事情忙。琴姑說:“看一眼的時間也沒有嗎?我爹老在念你,說不知道是不是病了。這不叫我來看看你!”她說得那麽自然,就像真的是她爹而不是她思念顏法一樣。


    琴姑走前頭,顏法跟著,兩人到了那個小攤前,琴姑爹正在忙著,看見琴姑,沒好氣地說:“跑哪裏去了?也不管我忙不忙得過來!”


    琴姑不好意思地看了顏法一眼,趕緊過去做事。已經有好幾個人等著在,琴姑三下兩下就讓那些人吃到粉了。


    顏法看著琴姑,受到了感動。這個純潔的女子,編這樣笨拙的謊言,隻為了見自己一眼。自己何德何能,受到這樣的待遇?便不言不語,走上去做事。琴姑看了,真的高興了,一邊招唿客人,一邊時不時給顏法一個笑臉。那笑是真誠的,沒有一點矯揉。是心裏發出的笑。


    那天晚上,琴姑收了攤子,已經很晚了,琴姑叫顏法不必迴去了,就在自己家裏休息。顏法想想父母已經不在,家裏也沒有什麽牽掛,就和琴姑父女一起去了。


    琴姑在父親睡的外間屋靠近自己房門的地方搭了個鋪,讓顏法睡。她自己,對顏法說了個:“好好睡啊!”就進裏屋去了。顏法知道,琴姑沒有拴房門。這叫他砰然心動。但是一種更加高尚的情愫籠罩了他的身心,馬上覺得自己的念頭對琴姑不起。便坦然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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